第四章 寻常人家
招 佬 姨 娘
招佬姨娘是我母亲的堂姐,我们这里称这种关系为“叔伯姐妹”。她是晚嫁到曲家湾来的,在前夫处生有一女,取名黑妹,也一并带到身边。叔伯姐妹同驻一村,自然要比常人亲密,招佬姨娘也因此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有时候比我的父母还重要,她是第一个让我感觉不到歧视的人;因为有了她,在我的童年时代,就不至于总是阴霾笼罩,就常见了几缕阳光,幼小的心灵被注入了一些许多健康元素,就感觉活着也还是有意义的。这是我至今仍然十分想念她的最深切的原因。
招佬姨娘嫁到曲家湾老钻屋里后,生有一子,外号夯公,胖墩墩的,虎头虎脑,像人们筑土用的木夯那般壮实。女儿黑妹,也改姓曲了,为人聪明伶俐,做事也勤快。不知为何,招佬姨娘对我特别器重,在我看来,并不亚于对她自己一双子女的看重和溺爱。她经常上我家来,同我母亲拉家常,我也经常去她家,多般是蹭些豆子、薯片馋嘴。日子久了,她几乎就成了我的心理依赖,一日不上她家,脚板就痒。
有好几次,招佬姨娘考问我:“大佬哇,长大了做么得?”我说上学读书。又问我读完了书做么得,我就哑卦了,答不上来。那时的农村崽俚,谁还有么事钻天打洞的想头,长大了不就是娶妻生子,重复前人的一切么?
看我答不上来,她就换了一个问法:“读了书,长大成人了,做了官,还记得姨娘不?”
这我知道怎么应嘴,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末了还许愿,赚了钱就买好多东西送给姨娘。
招佬姨娘听了就欢喜得不得了,一把抱住我,使劲地亲我的脸颊,弄得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她的口水。我记得为了躲避她的亲热,小脑袋扭过来扭过去,颈都酸了。她就是这么个人,总爱听别人表达对她好意的话。她还经常在我母亲处,眉飞色舞地提起我对她的许诺,尽管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她却兴奋地说:“俺这大佬真精神(这里作聪明用)将来一定当大官,戴啄啄帽得啦,穿四只荷色(口袋)的褂子啦,戴手表着牛皮靴啦……”她说起我时,使用了“俺”字。曲家湾一带,“俺”字不是单指“我”,而是“我们”的意思。她是有意把我视作了与她堂妹共同的儿子,显得特别的亲近。
母亲听了,自是满心欢喜,有别人疼爱自己的崽伢得,是打灯笼也难寻到的好事,口里却说:“天晓得也侬(他)有那样咯好八字不嘞?”
“有喔。你放心,有喔有喔。”招佬姨娘倒是给我打起保票来了。
招佬姨娘同胞姐妹有好几个,因为没有兄弟,其父母心里着急,分别给女儿取名招佬、牵佬、抱佬、摇佬等。“佬”在这一带,泛指男性,有时又特指男伢得。父母喊我为“大佬”,就是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大的缘故。“招佬”的名字,其实是小名,她还有一个大名,叫什么莲来着,村里人谁都不记得,想必她自己也忘了吧。在她的工分薄栏里,也总是写了“招佬”的。可能由于家世的原因,她对男崽俚,总是异常的疼爱。有一次,她在我家同母亲闲扯,见了我,话头一转:“大佬喂,你记得不罗,你出世的时候,是我接的生……”
母亲笑道:“你记得自己出生不嘞?”
她仍然只顾往下说:“大佬喂,你一出世,还冇包好,你姆妈就细声细气的问我,‘姐得,是只么得?’我把你的两只细细脚得掰开,送到姆妈跟前说,二妹啊,你看看沙,是只崽俚,鸡巴呶呶的,像只茶壶嘴,咯咯咯……”话未说完,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等我长大了,招佬姨娘还不时地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维妙维肖地讲述一遍又一遍,每每听得我的脸上发烧。
母亲对此,倒是百听不厌,她总是笑漾漾的,佯嗔道:“你是姨婆记得嫁来时,陈公八十年咯事都不忘记。”
她得意地说:“我的记性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该记咯事,我还是不忘记的。”
母亲嘲笑道:“那也是菩萨在庙里时,你就记得的。”
我母亲同招佬姨娘,性格上一点也不吻合,一个是“斤斤计较”,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一个是“大不列颠”,没心没肺,为人粗糙得连三岁伢崽都可以在她头上拉屎撒尿。但她俩却奇妙地走到了一起,而且亲密无间,一个叫姐得情真意切,一个喊妹子出自肺腑。在曲家湾,她们彼此除了对方,几乎没有第二个要好的邻舍。我现在懂得,母亲与招佬姨娘,当时都生活在村级社会的最底层,完全是同病相怜所致。在女人还从属于男人的时代,夫荣妻贵,女人的王国里原也分了三六九等的。人的性格和能力,有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来对抗社会秩序的。这样想着,对母亲,和招佬姨娘,我心里就涌起了莫名的伤感。而那时的招佬姨娘,活得滋润有味,没有半点的忧患意识,好像在她的精神状态里,唯一的观念是:活着就好。她所表现的乐观通达的生活态度,没有半点做作的成份,有时就宛如了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我的那所谓伤感,对她而言,也就显得了多余。
有事没事,招佬姨娘上我家,人未进门,就亮起了高门大嗓:“二妹啊,在屋里不罗!”只要我母亲应了声在哟,她便风也似的卷进屋来,而且先自咯咯地大笑一阵。每次,她都要用惊奇的语气说,二妹,我告诉一件好戏得的事情你听……
母亲也总是咧嘴一笑:“又有么鬼好事呀?”母亲心里清楚,她的这位堂姐所认为好戏得的事,在成年人听来,都是些一加一等于二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笑。北方语言中,好笑的事称好玩的事,在都昌东南边人叫“好戏得”,西北边人称“好耍得”。曲家湾人将好玩的事说成好戏得事。招佬姨娘的生活中,好戏得的事特别多,这似乎与她禀有的孩童目光有关。例如她一次说,某人打了个喷嚏——哈九,冷不防崩断了裤带子,眼看裤子就要掉下来了,险些被人看到腿夹里的东西(男人的东西叫“嘎公”,女人的东西叫“嘎婆”),幸好赶紧用手拎了裤腰,才冇现世给人看——“你说好戏得不嘞?”说罢,她先自大笑起来,两手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见她这般模样,受到感染,也禁不住笑开了去,末了喘着粗气说:“姐得,你侬真是、真是三岁伢得……”
招佬姨娘则误以为自己的笑话讲得精彩,把个妹子笑成那样,就越发的来劲了,于是又骡到三、驴到四的讲说开去。常常一坐就是半日。我母亲倒是一边做手下的事,一边听招佬姨娘乱扯,偶尔的应应嘴,没丢了工夫。而她则是两手拢在围裙下,不是坐着就是站着,成了职业化的谈说家。有时母亲从厅里到房里,或到灶下去,她也跟着进进出出,口里仍在不厌其烦地唠叨着。经常这样的磨磨蹴蹴,她往往就忘了做饭的时间。等她的丈夫老钻在田畈地里收工回家,屋里还是冷锅冷灶,气得他扯起喉咙来喊:“人死哪里去得?时辰都不晓得?落得魂魄不是?收脚板去得不是?……”
总是这时刻,招佬姨娘才吓了一跳,口里说:“天呐,又是一上昼。”“天呐,又是一下昼”。口里说我走我走,脚却不曾挪动,还要意犹未尽的补上几句什么。待到老钻第二遍叫喊声起,这才恋恋不舍的动身去了。
招佬姨娘有在景德镇呆过的经历,她曾多次亲口对我说过。但她没有说她去景德镇的原因,是曾经嫁了去呢,还是逃婚躲
去了那里,还是跟别人上镇游玩了一次,她都没有说。对她而言,为何上镇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过那样一段生活,长了见识,人生的色彩便要斑烂许多。
曲家湾的许多女人,在那种年月,不少人连几里之外的岔港小镇都冇去过。二和尚的姆妈,我叫伯母,自从嫁到曲家湾,一次也没有外出过。娘家无人,那一脚路也省了去。我母亲倒是去过一趟县城。母亲的同胞妹妹叫细妹,也就是我的亲姨娘,她的丈夫、我的姨爹在县财政局做会计,她就随夫居住县城,并学着踩缝纫机做裁缝的手艺。有一次她搭口讯下乡,说她得病了,叫二妹姐来服侍几日。母亲去了,她的病却好了。其实只是感冒发烧,没有大碍。她嫌姐姐来得晚了,非常生气:“到现今来做么事?等你来周待,我侬早病死了!”当即就把姐姐赶了回来。母亲后来告诉我和姐姐,说她其实想在县里住一夜,一是当天来回八十多里路,脚都走酸了,二来也到街上看看,没钱买东西也饱个眼福,再就是想吃油条馒头,也顺便带些回家给子女尝尝。但是母亲茶都没有喝一口,立马被赶下乡来了。母亲从此讨厌走亲戚,她总是对我们说:娘有爷有,不如自己有;老公有老婆有,还是隔双手。又说,为人在世,“愿给人家嫌,莫让人家怜。”而招佬姨娘,从不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嘻嘻哈哈的,特别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心渴望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
一直以来,景德镇被说成是“都昌码头”;在街上,碰破头都是都昌人。无怪乎,清代有人写诗吟道:“十里长街半窑户,迎来随路唤都昌”。我父亲早年,也在景德镇一家坯行里做过,由于嬷嬷坚持要他回来,就半途而废了。招佬姨娘随熟人上镇,原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有好几次,招佬姨娘悄悄地告诉我,她在景德镇时,有一位“连长”喜欢上了她。那连长说她长得排场,人又聪明可爱。我在当时,糊里糊涂地听着,又糊里糊涂地应着,完全不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长大以后,根据我对她的了解,那所谓的连长,一定不是她曾经的丈夫,也未必就是她的相好。按时间推算,那连长应该属于“国军”。若是兵痞子在她面前谎称连长,我想她也是识别不来的。
女人不同于男人, 一般不会对外张扬自己的风流韵事的。不像有些男人,无聊的时候,将自己的那些风流快活甚至龌龊之事,当作炫耀自己的资本。男女之间在被子里头的事,做得说不得。招佬姨娘并没有表达自己跟那位所谓连长有过什么,她只是为了显摆自己独特的经历,和曾经的年轻漂亮而已。但就是这样的话题,也是不好跟别的男人女人去说的,它应当是她心中最为隐秘的东西。是故她在忍不住要诉说的时候,把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崽俚当成了在她看来忠实可靠的听众(人在有时候真的需要倾诉,只是常常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猜想,招佬姨娘也一定把她那些事,说给了我的母亲听,母亲也一定告诫过她,这些事情千万莫在外头乱说。
在景德镇码头上混过,又是那样一种性格,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而且饥不择食地学习效仿,招佬姨娘在生活细节上,就有了与乡下其她女人的一些不同,懂得的法门也多。首先在打扮上,就要比别人在行些。女人不剃发,头发倒是可梳可剪,而日子久了,脸颊上的汗毛就蓬勃地长起来了,于是必须找人“扯面”,同时也要用小钳子修理一下眉毛。招佬姨娘的扯面工夫,在村里坐得上头把交椅。她在做这事时,娴熟而精细,让人感到舒适而惬意。只见她用麻丝线繃成交叉的形式,两只手的指头灵巧地运动着,剪刀一般绞去脸面上的一应汗毛。绞之前在对方的脸上,扑一层厚厚的膏凉粉,白乎乎的,活像日本仕女的脸相。绞动的时候,膏凉粉随着汗毛纷纷扬扬的落下,下雪一般。作为扯面的高手,招佬姨娘家就经常有女人求上门来。作这样的“义工”,她总是乐此不疲,并由此而感到了被求的快乐,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扯过面的女人,脸上粉白的,眉毛弯弯的,再将头发修剪得齐整,且抹上些许菜油(村里人大多没钱买生发油之类的侈奢品。细妹姨娘家倒是有的,是一只扁扁的小玻璃瓶子,瓶的外表排列着水泡似的绞饰,里面的油料是无色透明的东西),整理出一副油头粉面来。
招佬姨娘勤于自我修饰,因此常见了她那一丝不乱的黑发,粉嘟嘟的白脸,细长弯曲的眉毛。身上的衣裳虽打了补丁,但拾掇得十分干净利索。出门也就油光水滑的,显出了与众不同。特别是她的发型,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有人讥之为“飞机头”。她既不同于老女人,在脑后梳起鬏粑,用黑色的丝网袋罩着,也不同于中年妇女,留出齐耳短发,当然也不会像女崽俚那样梳辫子的。她的头发蓄得略长些,脑门处用发夹夹出波浪,脑后则用弯弯的银梳子倒扣出上翘的喜鹊尾巴——我想这都可能是在景德镇学来的,多少有些上世纪三十年代都市女性的风情。
招佬姨娘还会许多别的法门。在乡下,人们遇上小病小灾从不求医,例如打吸管筒(北方称“拔火罐”)、捏痧等,都是自己动手。而掐癍、挑羊毛症、拍阴箭、挑疳积、治龙船疮等诸多手段,在曲家湾唯她擅长。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招佬姨娘给别人整治龙船疮,那操作方法,诡秘而又简单。
所谓龙船疮,就是人身上长出的鳞状的皮癣之类。据说生了这种病,奇庠无比,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其实,那时候,村里人得了病,能有几人舍得花钱请郎中看的?大队里虽然设有医务室,也多般只治治头痛脑热的病。后来搞所谓“赤脚医生”,也只能对付个感冒发烧、拉肚子的病情。倒是一些偏方,对症下药了,还是十分管用。和合公社的一熊姓老人,不管么事肿毒,他都只用一张膏药就贴好了的。招佬姨娘治龙船疮,是否有效,我没有找人验证过。只见她用一根毛笔蘸了墨水,在病人的患处依样圈画起来,之后又照样画葫芦,移画到墙上或板壁上。她家的大门下端,就画了不少各种不同形状的此类图案。移画到别处,通常要比患处大些,框框里头,又横着画了许多杠杠,像海魂衫上的纹路。她在操作的时候,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只闻其声,却听不清在念些什么。这应该属于念经之类,或者是所谓的咒语。看上去怪怪的,像巫婆做法事,神秘兮兮的样子。
村里人对招佬姨娘,有事求她时,便拣了好话去说,一转身,就怪话连篇,多般要用耻笑的态度谈论她。说她做事,没个正形,要么“不上传”(书上不载的意思),要么“没实效”。在曲家湾,大人骂小孩,或对骂,若是骂了“没有实效的东西”,不仅仅是训斥,多少就含有了恶意。这句话用文字标出来,显得十分平和,倘是加强语气,咬牙切齿地骂出声音来,却是极大的轻蔑,甚至含了侮辱的意思。讲究实际效果,是本土文化的要害之处。我想这应当是“经世致用”格言的世俗化处理结果。招佬姨娘所懂得的东西,和会做的事情,多半与“实效”挂不上钩,就连居家过日子,她也不是很在行,甚至丢三拉四。又比如她会唱很多民间小曲,这些都与“国计民生”不相干的,倒是让我学会了不少。
至今回忆起来,那些曲目有《十月子嫖》、《五更调》、《闺中怨》、《乡巴佬上镇》、《十八摸》之类。另外还有《十送》、《十劝》、《十戒》等,这些还算听得入耳。记得《十劝》是这样的:一劝情郎回家转,莫把小妹记在心,若是得了相思病,小妹一世难为人;二劝情郎记心里,回到家里莫骂妻,结发夫妻丑也好,双线补衣破也牢;三劝情郎劝到底,栽花宜早不宜迟,荞麦老来遭霜打,老来得子受人欺;四劝情郎眼要高,世上只有读书好,十年寒窗无人问,哪个不想占鳌头……六劝情郎莫打牌,赌博场上切莫来,上场都是好朋友,下场总是杀人刀……招佬姨娘唱给我听时,是压低了嗓门哼哼的。这显然是歌颂婚外恋情的东西,婚姻与爱情在这里作了严格的划分。它一定是晚清或民国时期的产物,极有可能来源于景德镇的市民阶层。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3-9 10:53:56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