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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山之石 ]杨廷贵先生的遗作──《番人后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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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廷贵先生在2003年退居二线后有一个创作计划,准备花十年时间完成一部挖掘本土文化的文学作品《番人后裔》。只因2007年大病,文章被迫中断。经编者搜集整理,有以上约八万文字同读者见面,文章从写一个村庄,逐渐显现出鄱阳湖地区的民俗、文化及人文风貌,惜未能完稿,若能引起后人对本土文化的更加理性的探索和更深层次的思考,亦不失为一件尽可能不留遗憾的事)20093。)


                                 


 


 


番 人 后 裔


 


                                                                                                  杨廷贵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               ——(清)曹雪芹


      写了你的村庄,便写了世界。                       ——(俄)列夫·托尔斯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民谚


      人老了,会被历史忘记;历史老了,会被后人忘记。  ——虫贝


 


 


第一章   一方水土



 


      面对曲家湾复杂的文化背景,和人们的现实处境,以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旨,并藉此传达出中国式经验,就不得不做一些略嫌冗长的资料铺陈。为着追根刨底,把鄱阳湖文化形成的来龙去脉,都昌人性格锻炼成如此模样的心路历程,作一作必要的交待,在我看来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这样才可能读得懂曲家湾,懂得湾里人处事何以这样,而非那样,才有理论意义上的注脚。


 


      读者如嫌麻烦,有些章节是可以略过去不读的。



 


番 邑 考 略



 


    在江南乃至鄱阳湖畔,曲家湾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就是在都昌县,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所在;更没有人晓得,小小的村庄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事实上,鄱阳湖的周边,像曲家湾这样的村子密如繁星,这样的人事也司空见惯。只是我们多般见怪不怪,已经稀里糊涂的认可了,并确认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当我萌生了要描述自己村庄的念头以后,我不得不理性地开始拷问:我们共同的文化基因,究竟是些什么?我们的“草根”,是生长在什么样的土壤?


 


    在一些残缺不全的故纸堆里,可以约略的读出,早在夏、商、周时期,曲家湾所在的都昌县及周遭地区,为“古扬州域”。春秋战国时,称“吴、楚地,属番邑。”只是没有确认何时属吴、何时属楚。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这里就干脆被命名为“番县”。可以想见,行政区划自古以来是变幻不定的,隶属关系也自然忽东忽西,区域也忽大忽小。可以想见,早期的“番邑”,或者“番县”,它的区域并不仅限于如今的都昌县,我估摸后来的鄱阳县,也在其中。


 


    古代的江西,从地理位置到文化形成,直处于“吴头楚尾”状态,与当时东西两边的吴、楚文化中心相距甚远,很有些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意味——这可能便是它具有“番”的特质的原因所在。


 


    早在汉以前,北方的中原文化还未播及江南时,地处赣北的区域,尤其是都昌县,被视之为未曾教化的番地,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旧时的小说戏文里,多称与中原为敌的部族属地为“番邦”,如北方的匈奴、鲜卑、契丹等。这显然是以汉代正统文化作为尺度进行区隔的。于是不难猜度,我们这里的祖先,在古代,也应当是集群式的“少数民族”部落,也就是“番邦”,有属于自己的文化,如语言、文字、服饰、宗教、艺术、习俗等。像云南纳西族一般,有自己的东巴文化,和独特的民族个性。但是到了汉代,历史开始了改写。


 


    刘邦打败项羽、平定天下不几年——公元前201年,置郡立县时,“析番县地立鄡阳县”,“番县”至少在名义上消失了。然而刘邦要的不只是版图意义上的疆土,要的是政治、文化、经济等各方面的高度统一。“析番县”就是为了加强统辖的最初手段。从字面上解析,“鄱阳县”的“鄱”字,就是“番”字旁加了个“阝”部首,很可能就是从古番县拆出去的。我们“鄡阳县”的“鄡”字,同样以“阝”为偏旁补托——两县均有“阝”旁相衬,又都配之以“阳”,可以理解为两地先前的同胞及襟连关系。


 


    可以推见,作为曾经的番邑、番县,其蛮荒之地自然聚生蛮夷之族,有朝一日突然接受刘邦集团全盘汉化的系统工程的彻底改造,最初是极不适应的,一定经过了暴风骤雨式的身心磨难。将番县拆开,又特别将其中一地取名“鄡阳”,可能有着特别的历史背景。都昌过去的一些颇通文墨的文人,曾用心思对此进行过考证与剖析。他们认为,枭,乃古之极刑名,即把人杀了之后,将其首级悬于木桩上示众;用之为县名,因从“邑”而故为“鄡”地。又《左传》有云:“天子当阳”,王天下而置郡县,是“鄡阳”故。依照这样的解释,就令人毛骨耸然了。我私下里猜想,可能刘邦所部当初征讨江南时,就遇到来自番县地区蛮夷们的顽强抵抗,令其损兵折将?甚或在平定之后,番民们仍不服管束,令委派前来的行政官员头疼,无法开展工作,乃至性命不保?是因为这样,才惹得刘邦龙颜大怒,这才咬牙切齿地“析番县”而立“鄡阳县”?但是史书没有过这样的记载。据说,淮南王英布(原九江王,后投刘邦)作为异姓王,天下大定之后,终不被刘氏家庭所容,谋反事泄而被追杀,擒获后,其被割下来的脑壳,就是悬掛在鄡阳县的城头示众的。俗云杀鸡给猴子看,而这可是杀猴子给鸡们看的。


 


    古代统治者很明白,只有进行文化改造及文化统治,才可能长治久安。但实施汉代改造工程,对野性十足、不听节制的番地土著们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在汉代系统工程中,有谁敢于拒绝教化,与行政力量相对抗,就可能意味着被枭首,甚至殃及九族。那时的番县遗民,一定度过了人性压抑、精神灰暗、人身极度不自由的漫长时日。在汉化过程中,不肯臣服但又害怕诛杀的人们,那就只有选择逃亡,逃到真正意义上的“不知有汉”的所在。于是,统治者们鞭长莫及的边陲僻壤,如云、贵、川等地,那崇山峻岭,那白云深处,就成了逃亡者的最佳去处了。事实上,云贵川等地的诸多少数民族,并非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有很不少的所谓“土著”,是从别处逃逸来的。例如四川的羌人,就属于北来的种族。据悉,大西南也有一部分少数民族部落(即使远如贵州),就是从江西迁徒过去的。我想,这其中也一定不乏从鄱阳湖地区出走的先人的。


 


    即如现在,每见少数民族之穿戴、居所、语言、风情、歌唱,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我不知道,我同其中的哪一个民族、哪一支脉,有着相同的血统,不知道。但是我明白,“析番县”时期,对本土而言,是文化上的一个明显的分水岭与区隔期。也就是说,汉以前,我们这里存在过今人无法知晓的苗蛮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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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推知,鄡阳县人在新的文化改造运动中,由抵制反抗,到妥协苟同,又慢慢被同化,经历了漫长而屈辱的岁月。那种心理折磨,只有当事人清楚。但是后来,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死更替,这里的老百姓,终于磨炼成了合格的“汉人”。在新的文化培育和新的社会伦理秩序中,开始了与先人文化质地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应该说,对普通人而言,只要生活安稳,日子富足,什么文化不文化,并不重要。老百姓们对社会的要求,从来都没有过非份之想。鄡阳也好,鄱阳也罢,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好几百年的光景。可是,到了公元421年,也就是南朝宋永初年,鄡阳县域及其相连的更辽阔的区域,发生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地震!


 


    这次地震的震中心到底位于何处,是几级地震,面积有多大,死了多少人,损失惨重到什么程度,史料中都只有廖廖数言和含混不清的陈述。但有两点可以确定:一是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鄡阳县城,沉陷不见了(后经考古发掘,证明其在今都昌境内周溪镇泗山湖底);二是历史上先后称作彭蠡、彭泽、彭湖的小水系,在地震之后,变成了浩瀚无垠的鄱阳湖,变成了天下第一大淡水湖。至于它后来被称作鄱阳湖而非鄡阳湖,我想大概由于“鄡阳”二字太不吉利之故。


 


    都昌人中,至今流传着“沉鄡阳,滂都昌”的故事,历一千几百年而常说常新。老百姓凭常识猜想,地壳运动同其它物理升降一样,有下陷必有凸起,按下葫芦浮起瓢,都昌人现在的居住地,一定是别处“滂”起来的。


 


    传说,在地震发生之前,就有一个许姓道人,游走各地,到处发布预警。但是没人理会。乡下人把频发的小地震,叫做“鳌鱼眨眼”,大地震称之为“铁船翻身”。我在几岁的时候,某日下午突见天昏地暗,又闻灶下的碗筷叮当作响,一瞬间人都吓呆了,母亲惶恐地抱住我,语无伦次的念叨:“鳌鱼眨眼了,鳌鱼眨眼了……”鳌鱼是什么样子的鱼,我至今不甚清楚。后来读了书,知道“独占鳌头”的意思。也见过老式建筑的梁头,雕有鱼头的模样。海里有大鲨鱼、大鲸鱼、箭鱼之类,都是些庞然大物。而鄱阳湖里要是起个几十、上百斤重的大鱼,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想这鳌鱼,在人们的心目中,一定是种凶狠暴戾的鱼类,令人恐惧又欲征服的水中怪物,大约如龙王、凤凰、麒麟之类,也是人们构想出来的。


 


    很显然,从地震的角度看,“鳌鱼眨眼”还不是那么可怖的,它的结果往往是有惊无险。而“铁船翻身”却是不得了的、最要命的大事。在一千五百多年前,是没有真正的铁船的,西方列强也没有。中国明代的郑和下西洋,驶的也是木帆船,只是造得巨大而已。但铁的概念是早已有了,铁的冶炼及其制作也应该有了;在想象中把铁制成船舶,那一定是坚不可摧,于是又有了神化的说道。在这样的联想下,铁船就成了神怪之物。说是有一艘铁船行走彭湖,横冲直闯如入无人之境,到处作恶,为害水上人间。后被降妖伏魔的许姓道人摄走船舵,使之无法行驶,终至沉没。


 


    铁船沉没之后,于心不甘,潜心修炼,终于成精。成精之后常思再度作威作福,每次蠢蠢欲动,均被许道士制服。一次,铁船精哀告道:“许道长,我在湖底闷了几百年,尝尽了苦楚。如今我也修炼得道,归还我舵如何?”许道士笑道:“你这孽畜,放虎归山,难不成又去祸害百姓?”拂帚一挥,扬长而去。又过了几百年,心存怨恚的铁船精道行见长,已到了无舵也能行驶的境界。时至南朝宋永初年,许道士突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心道不好,铁船精威力大增,怕是要作怪了。他自忖道行尚浅,制服不了它,就赶紧化作一跛足行者,四出游说,到处警告。苦于天机不可泄露,他只能手执一块半边瓷盘,招摇过市,边走边喊:“卖边盘哪!边盘呐,边盘呐……”


 


    所谓“边盘”就是“边搬”的意思。都昌乡人至今的口语中,“搬”字仍读“盘”音。比如“搬东西”,就说成是“盘东西”。许道士有话不能明说,只能暗示乡民们,赶快把东西搬走,逃命去吧。如此隐晦曲折的表述,凡夫俗子们谁也听不明白,反而嘲笑他是个疯子。这样,任凭许道士心急如焚,人们仍然一如继往的作息,大祸临头而浑然不知。结果可想而知,铁船精一日兴起,泼喇一声,兴风作浪起来了……一时间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彭蠡湖在顷刻之间变成了汪洋大海!硕大无朋的鄱阳湖从此诞生了。


 


    所谓“铁船翻身”的神话故事,在今人听来,无不以为是无稽之谈,又无不嗤之以鼻。其实神话是人类的一种童年记忆。从自然神论的角度看,狄德罗的观点是有深刻道理的。人们在自然神面前,不敢张狂,小心翼翼,人就会变得真实,变得柔软,乃至温存。而在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的心理就会变得坚硬,就会因为所谓“知识”而变得无知,因而也就骄矜狂妄起来了。


 


    让我百思不得一解的是,今天的都昌人对于“铁船翻身”的说法不屑一顾,而对于“朱元璋大战鄱阳湖十八年”的传说,却一直在津津乐道,久传不衰。


 


    就我所知,鄱阳湖在我国史志中抛头露脸,并光耀于世,始自公元1363年,源于朱元璋率大军与陈友谅,在鄱阳湖上狠狠打一架的战争史。


 


    都昌人说起“大战鄱湖十八年”,大都眉飞色舞;说起有关这次战役的典故种种,诸如王爷庙、望夫台、朱袍山、冷饭嘴等,更是如数家珍。好像此前此后的历史并不存在,存在也不值一提。二十多年前,因为好事,我专门翻阅过《明史》,发现朱元璋当年从南京发兵,到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最终大获全胜,前后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连十八个月都没有。朱元璋是1352年投军参与造反的,到1368年称帝,总共也只有16年的光景,怎么可能在鄱阳湖一气打了18年呢?更何况,他当时所面对的敌人,包括元朝政府军在内,远不止陈友谅一个团伙。后来,我为此写了一篇小文章,说朱元璋的鄱湖之战,两军面对面的厮杀,可能只有“十八天”……谁知这文章发表后,竟引起了“公愤”,不少人当面指责我,说我不尊重历史。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从乡下赶到县城,登门与我辩论。我说《明史》可以佐证,他说书上也有写错的时候。我说史书上的年代一般不会错的,他生气地说:“你总是认为自己说得对。”看他一副红头涨颈的样子,我只好鸣金收兵:“好好好,十八年就十八年。”其实,“十八”只是个象征数字,如“十八妙龄”、“十八相送”、“十八般武艺”等。


 


    人们却不相信“鳌鱼眨眼”,不相信“铁船翻身”,却笃信“大战鄱湖十八年”,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实质上源于对某种文化的认定与信奉。譬如都昌境内的鄱阳湖边,有一座王爷庙,供奉的是“鼋将军”。传说朱元璋一日被追杀,前有水港阻隔,正无奈之际,一大头鼋浮出水面,将其驮至沙山脚下脱险。朱元璋称帝之后,将这原有的龙王庙,改作王爷庙。这原也属子虚乌有的东西,但多数人仍然愿相信它的真实性,上庙朝香的人群如蜂似蚁。


 


    谁也无法从具体的年头算起,鄱阳湖人之对自然神的敬畏,何时让位于对社会人的神化并顶礼膜拜——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嬗变过程呢?



 


    那次大地震,对当时的鄡阳县而言,自是一场灭顶之灾,县城的大部分陆地沉于湖底,不但元气大伤,而且各种文化成果也随之泥牛入海。那时候也一定有过“灾后重建”,人们惊魂甫定之后,也开始了正常生活。只是地震之后两百余年,鄡阳县没有恢复建制,新县亦未册立。残存的鄡阳遗民在残存的土地上,一直成为了被遗弃的流浪儿。在那两百余年中,原鄡阳梓民在行政隶属上,荡秋千似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属于这个县,一会儿属于那个郡,变了有上十个来回。


 


    《都昌县志》有这么几段记载:


……鄡阳县地大部分沦入湖中,鄡阳县撤销,境域入彭泽县,隶江州。齐永明元年(483年),复隶江州寻阳郡。梁天监元年(502年),隶江州太原郡。陈永定元年(557年),改隶江州豫章郡。天嘉元年(560年),复隶江州寻阳郡。


隋……十八年(598年)……复名彭泽。大业三年(607年),卅废,隶九江郡。


 


    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安抚使李大亮谓土地之饶,井户之阜,水陆之阻碍,遂割鄱阳县雁子桥之南境置都昌县。……


 


    可以看出,都昌县在没有建立之前,鄡阳遗民一直作为它处附庸和边境住户,悠游了201年。他们远离郡县的政治文化中心,带着震后的心理阴影,及其寄人篱下的落拓心态,以辛勤的劳作维系着某一群体的命脉,顽强地挺了过来。


嗟叹之余,关乎都昌的历史,我总是困顿于追问的徒劳,特别是汉代以后至宋代以前那一长段悠悠岁月,几乎就是一张白纸。


 


    在北宋以前,可供都昌人查考的文化符号,在人文角度,仅有的便是至今在学术领域,存在籍贯争论的历史人物——陶侃。


 


    陶侃作为历史名人,鄱阳、九江、都昌等地,都云属于本地人氏。都昌清同治版县志,也依例将陶侃收录了进去。陶侃不但自身官至晋侍中、太尉,又爵长沙郡公,而且他的母亲湛氏,又与孟母、岳母齐名,并称天下三大贤母。后人争夺历代名人,给自己的脸上贴金,自古亦然。我倒是认为,鄱阳、九江、都昌等地,说陶侃是自己曾经的老乡,都对,都有道理。陶侃生于公元259年,殁于公元334年,横跨东吴、西晋、东晋三朝。也是鄡阳县存立时期。史籍有其称为鄱阳人的,也有称其为浔阳人的,但没有被说成是鄡阳人,是因为在陶侃的有生之年,鄡阳县的隶属关系发生过几次变更,如公元304年前曾隶鄱阳郡,其后又隶浔阳郡,正好将陶侃的经历一分为二,前半辈子属鄱阳,后半辈子属浔阳。


 


    有史家认为,陶侃的原籍是现都昌县的左里乡陶家冲。根据之一,有唐元和年间进士舒元舆的《陶母坟坂文》为证:“太岁在卯,小子汛彭蠡,是谢灵运石壁,壁东西行百步许有高坟嵯峨,坟前有碑,书迹照湖。小字蹶起,疾目视之,则陶母之字在。”此距晋代最近。根据之二,是在朱熹的文集中,读到了《乞加陶桓公状》一文,曰:“据都昌县税产董羽等状,伏睹本军榜示,询访先贤事迹,数中一项,晋侍中太尉长沙陶桓公兴建义旗,康复帝室,勤劳忠顺,以殁其身。谨按图经,公始家鄱阳,后徙浔阳,见有遗迹在本军都昌界,又有庙貌在本军城内及都昌县。……”根据之三,是明正德年间乙亥版的《南康府志》,里头说:“晋,陶侃,字士行,都昌人,徙家浔阳。”不能说史志类记载没有错讹,但它同时也不至于完全的空穴来风。我在心里隐隐地觉得,陶侃与古鄡阳、今都昌,一定存有某种关联。只是他的曾孙子陶渊明名气太大,加之现在的旅游业又作打古代名人牌,人们争夺得就更厉害了,也因此更加的扑朔迷离。


 


    事实上,不管别人如何争执,也不管陶侃究竟何方神圣,一千多年以来,都昌人在内心深处,一直认定陶侃属于本土人氏,并当作一笔精神财富养育自己及激励后人。纵观嗣后都昌的人文历史,以及形成的千年不衰的好学上进之风,陶侃一直作为某种标杆,矗立在人们的心中。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另外的角度想,陶侃如果是曾经的番县区域,亦即鄡阳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一位历史高官,就足资证明在他之前的数百年里,“析番县地”而进行汉文化改造的相当成功。他的本土性存在,对于我们这块土地两千年来的历史演进、文化嬗变的粗线条诠释,有着不至断裂的链条意义。在此基础上,我们就必然要追问,陶侃的母亲,何以就如同了北方的孟母岳母?如果其非北方移民,她自身又是靠了什么文化养育而成为教育家的呢?那期间,汉文化的普及与提高,是江南文化史上的一个高峰么?毋庸讳言,在鄡阳乃至都昌的历史上,至北宋以前,只有陶侃一人鹤立鸡群。此外,就再也找不出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与之媲美,这又是怎么回事?


 


    上述问题,可能都不会有答案。而历史走到宋代,特别是南宋,及由此以逄之明代,都昌屡出学者高官,这隐隐约约的,与陶侃又有些干系——汉化以来,都昌人是否是最忠实的儒家文化践行者?作为曾经的番人,又是如何把前后两种不同的异质文化巧妙地揉合在一起的?或者说,都昌(鄡阳)历史上,是否接纳过大量的北方移民——换句话说,“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理念,有可能是北方移民的后裔们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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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晋东晋之后,又经南北朝,隋唐,五代,以至北宋,从陶侃死后算起,六、七百年的时间,都昌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显赫人物。古人论国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而地方上出落些杰出人才,也同样需要长时间的酝酿?


 


    明至唐代,许多著名诗人学者,及其风云人物,相继到了庐山,游了鄱阳湖,也自然眷顾了都昌。李白、韦庄、张九龄、杜荀鹤、释贯休等人,均在自己留下的诗句里做了佐证。更早些的时候,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在都昌县城的风景区南山,写下了《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一诗。李白诗《入彭蠡经松门、观台镜,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头两句便是:“谢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门。”他是循着谢灵运的足迹,来游鄱阳湖(古称彭蠡)的,而“松门”(即松门山),其地位正在都昌县城南河口(俗称蜈蚣山),近在咫尺。李白虽然没有直接提名“都昌”入诗,但他只要到了松门山,就入境都昌了。其他诗人亦莫不如此。这些风流名士足蹈鄱阳湖,身临都昌境,无疑给当时的地方学子,以心理导引,并令其追风逐浪,涌起好学的热潮。隋唐时期,都昌人虽名不见经传,但一定是人才的孕育时期。


 


    到了北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苏轼和他的弟弟苏辙,还有黄庭坚等,都明显到过都昌,并在南山留有墨迹诗文。黄庭坚写了《清隐禅院记》。苏辙在苏轼之后到达南山,游过清隐禅院后,题诗于壁,末两句“谁道溪岩许深处,一番行草认元昆。”是说他在岩石上找到了哥哥苏轼的手迹。苏轼的一首《过都昌》的诗,就更加明白如话了:


鄱阳湖上都昌县


灯火楼台一万家


水隔南山人不渡


东风吹老碧桃花


    关于苏老夫子的这首诗,历来的一些粗俗文人,胡言诗中的“碧桃花”是诗人的一位侍妾。事实上,苏东坡遭贬南下,遇赦北归期间(这是有可能途径都昌的两个时间段),没有侍妾陪同,更无名为“碧桃”女子一说。苏东坡胸中的“桃花”,显然意指陶渊明虚拟的理想王国——桃花源。陶渊明自有生之年的晋代始,一直沉寂至北宋,经苏东坡的推崇与褒扬后,方声名雀起,并被奉之为田园诗人鼻祖。苏东坡在内心深处,有着与陶渊明同样归隐田园的渴望,和建构世外的桃源的理想。但他命运多舛,一再遭贬放逐,心底的理想在一点点的溃失,甚至彻底在破灭了。换言之,“东风恶,欢情薄,”“桃花源”式的绚烂色彩,在他的心中,已经枯萎凋零、暗淡了去。试想,苏老夫子当时是“过都昌”,而非游都昌,行色匆匆,心事重重,何来风情可言?


 


    时至宋代,都昌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外在的热闹了。许多学子在“内功”上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南宋时的朱熹,在南康府任职期间,将庐山脚下的幽静处白鹿洞书院,重新整理并自任山长收徒授课,宣讲他的读书心得与学术研究,开始了前无古人的传播。彼一时,都昌就有不少学子求教于斯,并于后来薪火相传。可以想象,倘若没有唐代及以前冗长的前期文化准备,都昌农民不可能那么开明地将自己的子孙,慷慨地送到朱熹门下。或者说,没有陶侃这样的垂范式人物曾经的存在,目光相对短浅的古代农民,是舍不得花血本送子女上学读书的。对都昌而言,这就是陶侃存在的实际意义。反过来,陶侃是都昌人,也就有了几分可信。


 


    自从朱熹授教于白鹿洞书院,都昌人好学上进的热情,犹如干柴遇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了。他们相继踏上了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路途,追循于陶侃已然远去的背影,为中国历史添加了几笔醒目的色彩。在朱熹时代,都昌就有四位学者如黄灏、曹彦约等人,为朱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号称“朱门四友”,后来作为大儒而均被列入《宋史》。到了南宋,“都昌老俵”江万里,官至宰相。他在江西任职时,效法朱熹,在吉安创办了白鹭洲书院,文天祥为其再传弟子。元军攻陷饶州时,江万里举家投止水以殉国,可谓震古烁今。就连当时的敌酋忽必烈亦叹服其“满门忠烈”。


 


    可能是受江万里民族精神的影响,都昌人自那时起,对后来统一了天下的元朝政府,有着天然的敌对情绪。在元代,都昌无有一位朝廷命官,甚至连数得上来的学者文人,亦未有彪炳于世者。可在元朝被推翻后,到了明代又有人做官了,例如官至兵部左侍郎及边关总督等职的余应桂、当上监察御史的余濂等人。奇怪的是,清军入关后,满清时期的都昌人,又消失于官场。而到了民国时期,入仕者,又有做了国民党将军的刘士毅,和曾任江西省主席(即省长)的曹浩森等人。


都昌的读书人,自宋代始,都不与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取合作态度,其正统观念、民族情志可见一斑。鄱阳湖人对于祖先曾属番人的历史,已然彻底遗忘。


 


    一路的检点下来,还发现一个古怪现象,即自江万里始,都昌籍的那些古典式官员,作为朝廷人员,均“发迹”于国家危亡时期的末朝末代。不用说,江万里是典型的一例。而明代的余应桂也是如此这般。崇祯皇帝都已经上吊死了,余应桂逃到都昌,仍然组军反清,结果被清军擒获磔杀而死。至于刘仕毅、曹浩森等,亦随国民党军队的溃败而逃亡台湾,都不肯做弃暗投明的选择……我不知道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都昌佬”的性格使然。认真想想,这可能缘于宋明理学的深刻陶制。古典式的高级知识分子,多以“愚忠”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理想的绝对忠信,并以责无旁贷的担当精神“杀身成仁”——每念及于此,我们无法不对这些先贤们肃然起敬的;至少被他们的人格力量所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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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 上 传 奇



    从中国版图可以看出,江西地处东南腹地,被周边各省包裹得严严实实,若非北境之九江、湖口、彭泽诸地直挨长江,就几乎透不过气来。赣北鄱阳湖,汇昌河、信江、赣江、抚河、修江等大小河而“有容乃大”;作为内陆湖,它又只有湖口一线流泄,直通长江而迳入大海。在文化意义上,鄱阳湖一旦接纳了某种东西,或曰“兼收并蓄”之后,就具有了滞留、融化、吸纳功能,就不大容易流失改变,就显得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形成了一道奇谲的风景。


 


    鄱阳湖到底有多大,多称“八百里鄱阳湖”原以为真的就是八百里大,后见湖南人称“八百里洞庭湖”,西北人称“八百里秦川”,古人传递文书圣旨有“八百里加急”,方知所谓八百里其实是个吉数、概数,是形容词。某日翻查《词海》,才晓得我们的母亲湖,“面积3960平方公里,湖面海拔21米,最深达23米。为我国最大的淡水湖。”她的周边,栖息着都昌、鄱阳、余干、新建、永修、星子、湖口、德安、九江等十多个县市梓民。


 


    查阅都昌版图,它的总面积为2725平方公里,而其中的水域占了一大半。换句话说,鄱阳湖的水面,有一半以上属于都昌县域。原以为苏东坡“鄱阳湖上都昌县”的诗句,是随口诌出来的,殊不知,他竟然说得有根有蒂。儿时,有一首被我们唱烂了的歌谣,说是:“上自蜈蚣脚,下至滕王阁,都昌人打草——见青就斫。”在人们还未使用化肥之前,沿湖人侍弄苗芥,除家肥外,多要打湖草沤田肥地。都昌水面辽阔,在鄱阳湖上可以纵横捭阖,任取所需。所谓“蜈蚣脚”,就是县城南面的松门山脚,而“滕王阁”,自是指的省城南昌了。从都昌到南昌,追水南进,在版图意义上,均为都昌“领土”,这应该是没有太大的疑义的。


 


    读小学时,我们学会了新编歌曲《江西是个好地方》。那时候邵式平当省长,那时的江西充满了朝气。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歌词已忘了大半,只记得这么几句:


                                                  江西是个好地方,


                                                  好呀么好地方呀嗨,


                                                  鄱阳湖上渔船漂,


                                                  渔船儿漂呀得儿喂得儿喂


                                                  ……


 


      歌曲是欢快的,而且唱出了诗情画意。但是在长大后,就有些不明白,都昌在鄱阳湖拥有广阔的水域,而外出打渔的人却微乎其微,有也只是在陆境周边“小试牛刀”,在就近的河湖港汊撒网扳筝而已。于是就有了许多疑问:鄱阳湖之于都昌,在功利上还有何实际意义?当初又缘何把偌大的水面,核划给都昌呢?想来只有三个原因:一是立县都昌时,依据古鄡阳辖地(包括地震沉陷的湖区)大小,按原面积拨划。《词海》在“鄡阳”词条中说:“治今江西都昌东南鄱阳湖中。”可为旁证。二是可能由于新立都昌陆地面积太少,故以水面充之。三是鉴于鄱阳湖沿边郡县林立,水面界线难以确划,担心纠纷不断,故大部划给都昌,免了无穷的官司;而都昌又因鞭长莫及,眼睁睁任人宰割,官方便图了清静。当然还有其它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昌人不但靠水,而且“在水一方”,却得不到水利,只图了“鄱阳湖上都昌县”的虚名,想来有些冤枉。不过,设身处地的为古人想想,确有诸多的无奈。水面不像陆地,可以用移民的方式驻扎边防,可以委派行政长官进行管辖;对一个县府而言,最多只有几个衙役喽啰,不像国家,可以拥有军队,派遣的水师巡逻并以武力方式捍卫领水,都昌水域与其它州县边界相接,一旦行使使用权时,人家“叫化子门口三尺硬”,你去撒网打渔,焉能让你来去自如?这自然要引发械斗的。事发后惊动官府,又须跨州过县,捅到省里去,着实麻烦。面对鄱阳湖上每年每月每日都可能因权属纠纷发生的流血事件,不要说令吃衙门饭人感到头痛,渐至麻木,懒得理会,就连都昌人自身,为此浴血奋战,又官司缠身而疲于奔命,也都慢慢心灰意懒起来。人的激情是有限的,谁也难以为继旷日持久的打打杀杀,而最终泥干自落,唯一的出路便是选择放弃了——都昌渔业方面的凋零,乃情理之中也。


 


      有资料表明,鄱阳湖的水产资源极其丰富。都昌沿湖仅鱼类就有十二目、二十五科、一百一十八个品种,盛产鲤、鲫、鳊、鳜、鲢等;其它水族如虾、蟹、蚌、鳖、龟类,应有尽有。还有味道鲜美的鳗鱼、河豚,及营养丰富的“都昌银鱼”等。还有杂七杂八的针贡鱼、凤尾鱼、棍子鱼、油铲鱼及叫不上名目的水产物,都是沿湖百姓们家里的日常菜碗。还有湖洲上的草根藜蒿,俗云“鄱阳湖里的草,南昌佬咯宝,”用其烩炒腊肉,别具风味。


 


      “河水煮河鱼”,是湖上人家最随意、最原朴也最美味的一种烹调方法。鱼体稍大,又新鲜,迟好后,不加任何佐料,舀两瓢湖水,将鱼整条的置放锅内,烧煮至泛出白色如乳的汤汁,再丢些盐粒,稍许便可食用。其滋味之美妙,吃上一次就终生难忘。饮食烹调,原也应当返朴归真。还有胖鱼头煮豆参、鲫鱼煮粉条、鲇鱼熬豆腐、螺丝肉敷米粉、黄牙头煮酸菜、辣椒炒鲜虾、银鱼炒木耳……没一样不是席中佳肴。难怪都昌人出门在外,只要餐桌上吃到鱼类,总是百般的挑剔。


 


      然而,自古以来,都昌的渔业生产,从未形成规模,也自然成不了产业;如今的所谓养殖,均属在内湖小打小闹而已。也就是说,都昌人在鄱阳湖上,几乎没有专业渔民。就全县而言,只有零星的小村庄以渔为业。那么,人们的目光,就只能盯向脚下少得可怜的土地。当这些土地的产物喂不饱自己的肚子时,又只有抬起头来,茫然地向远方搜寻。是故,多少年来,都昌人以“读书做官”为最高奋斗目标,又以外出谋生为生存手段。早年,都昌川流不息的有两支队伍,一是手艺匠人特别多,如木匠、桶匠、篾匠、铁匠、铜匠、锯匠、牙医等,跑遍了五湖四海。二是窜景德镇打工的人趋之若鹜。偌大一个景德镇市,祖籍都昌者占大部分人口。近年都昌外出务工人员逾20万,占总人口近三分之一。但都昌没有过类似晋商、徽商式的人物。


 


      都昌近年之所谓“物阜民丰”,皆得力于外出打工仔的“反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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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为争草洲而引发战争的故事,我在儿时听了不少。在冷兵器时代,即使是乌合之众,只要舍生忘死、勇猛向前就行。乡下人言,“打师怕哑师”,任何人都驾不住死缠烂打的。又说“拳打力为主,力打巧不开。”是谓斗勇,还须斗智。何况任何战争扫尾时,都要坐到谈判桌边去的。谋略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灿烂奇诡的一支,为国人所崇尚及效仿,故流传下来的战争轶事,均以宣扬智谋为快事。《三国演义》就是最好的例子。都昌在过去征战草洲的历史过程中,同样伴生了诸多能言善辨之士,出谋划策之人,精于诉讼之辈。


 


    以儒为宗的汉文化,垮塌在东汉末年三国纷争的硝烟之中,“礼崩乐坏”是不免的。三国时期的人们在攻城掠地中,自然养成了如康熙批评的诡诈的“陋习”。后来盛行的魏晋之风,使真儒的文化本相,成为蓬头垢面、人鬼莫辨的怪物。唐代能出落李白那样的天才,也还是魏晋遗风所致。真正重又把孔子扶至宗庙享受香火,是在宋代。都昌自古鄡阳以来,尤其唐宋以逄,读书之风颇盛,培育了大量的学子,也于是滋生了各种人才。然而读书的人多,做得上官的人却极少,多数饱学之士只能流落民间,干起别的营生,诸如开馆教书,给人当师爷,打卦算命,揽些诉讼业务,做做账房先生,等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群体,面对都昌与外人兵戎相见的时候,不可能孰视无睹,必然会激发“守土有责”式的热情,积极参与进去。书生们虽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冲锋陷阵,但可以出出点子、写写状纸及舌战公堂,这是他们的擅长。更何况,元朝及清代,都昌的读书人,羞与“鞑子”为伍,无意入仕做官,甚至暗怀了捣乱的心计。加之越是官场黑暗时期,官员的素质越低,他们越发的贪婪,更让布衣秀士们瞧不起;参与诉讼活动,显然给自己找到了渲泄不满的机会,和展示才华的平台。这在客观上,为都昌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不被正统所接纳的奇才、怪才、鬼才。就是现如今,我们身边,仍不乏这样的人。他们不但巧舌如簧,落笔成文,而且在傲骨之外,兼有傲气;其恃才傲物之态,常以戏谑之词,非常手段,将一些不论大小的官员,气个半死……在这个意义上,省志说都昌人“好讼”,并非空穴来风。


 


    民国时期,都昌周溪镇有一状师姓邱名国清,好讼近痞,结怨甚大,结果暴毙荒郊,估计可能是输了官司的人的报复行为。传说有个邵姓状师,每诉必赢。说是有一农夫,屋外禾秆堆被窃,屡次告官未果。原因是禾秆不值钱,是俗云“不上戥”的小事,县官懒得理会,后找到邵状师,写上廖廖数句,官老爷就准了,并差人破了案子。状词是这样的:“偷我牛粮,饿死牛娘,今年倒霉,无谷完粮。”


 


    我在小学读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詹老师喜欢讲故事。他说有个状师叫牛伯仁,县官们都怕他、忌他、恨他、想整死他。后来发展到极端地步:凡新县令上任,必得先行拜访老牛,否则就当不长久,任期未满就得卷铺盖走人。


所谓牛伯仁,在都昌语音中,颇类邱国清。不知道这是否一个人。


 


    话说有一个县官,刚刚赴任都昌。此人生性执拗,又气量狭小,“道士的爷,不信邪,”听了衙役的禀告,偏不拜访牛伯仁,且设计陷害他。一日,县官查阅案卷,发现有个江洋大盗,被关押在死囚房,心里便有了主意。


 


    那日,牛伯仁正在家与几个朋友,喝着茶,扯着闲篇,忽见几个县衙的差人闯进屋来,说话间就要动枷拿人。牛伯仁心里,立马明白了什么,遂问:“凭何拿人?”官差说:“你与江洋大盗私通,打家劫舍,罪恶滔天,县老爷命我等前来锁拿。”牛伯仁一听,镇静地:“莫慌,待我交待几句再走如何?”当即唤来几个子侄,要来一条长长的麻袋,吩咐将自己装进去,封了袋口,然后说声“走”,就被抬着奔县衙来了。


 


    升堂之后,县官只见麻袋不见人,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问:“麻袋所装何人?”


                                            “草民牛伯仁是也。”


                                            “为何不敢以面目示人”?


                                            “在下担心遭受小人陷害。”


                                            “公堂之上,不得装神弄鬼!”


                                            “对质之后,方好面官。”


     县官心想,反正你也跑不了人,看你如何逃得脱我的手掌。于是装成大度的样子,说:“好,本官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作为一方绅士,有头有脸的人物,缘何串通水盗,害我百姓,坏我净土?”


                                            “请问证据何在?”


                                            “现有在押罪犯供词在案。”


                                            “在下要求公堂对质。”


                                            “……”县官吞了一口唾沫,“带人犯!”


    死囚犯押上堂后,根据早已编造好的故事,对牛伯仁进行了一二三四的指控。可谓证言凿凿,牛伯仁成了幕后的主使,成了十恶不赦的要犯。县官暗地已许诺这名罪犯,若是扳倒了牛伯仁,死罪改活期。捡了一条命,死囚当然高兴坏了。其实,老于官场、深黯世故的牛伯仁,早已成竹在胸。就在前些日子,他心里还在想,新来的县令上任已有月余,怎地仍不见其上门“拜山”?莫非是个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的家伙?若是这般,倒要给些颜色瞧瞧,让他晓得锅是铁做的。谁知未见拜谒,却来锁拿老子!当闻听差役斥责自已暗通江洋大盗时,心下就明白了几分,就知道新县令一定想假犯人口、致自己于死地,于是就把自己装进麻袋给抬进了县衙。


 


    此时,县官又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牛伯仁,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老爷息怒,”牛伯仁不慌不忙地说道,“请问证人,我牛伯仁是何等模样?是矮子还是长子,是麻子还是射子(瞎子),是瘸手还是拐脚,是瘦子还是胖子……”


    那位死囚“这”了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急得满头大汗。县官见事不妙,急令退堂。


    “且慢!”这时的牛伯仁,迅速从麻袋钻出来,声色俱厉地指着县官骂道:“你这狗官,屁股还未坐稳,便来串通罪犯,设计陷害于我。此等草菅人命的衣冠禽兽,都昌必将暗无天日,百姓必然无法安生……还不快滚!”说罢冲至案前,拿过官印朝地上一扔!


    县官被骂得哑口无言,狼狈至极,只得抱头鼠窜而去。


 


    在民间故事的表述中,都昌人争夺湖洲的过程,同样精彩。


   


    为了平息事端,省衙官员在处理此类案件时,大抵是各打五十大板,或捉人坐牢,或经济赔偿,或当堂道歉,等等。这些都好办。而接下来关于草洲权属的确立与划分问题,就十分的棘手了。矛盾双方,都会搬出己方的县志、府志乃至姓氏宗谱,证明某朝某代,某块草洲就属于他们所有。甚至还遣人临时暗埋了界牌,不惜伪造原始证据。公堂之上,常常是鸭吵螺丝一般,各陈已见、互不相让。吵得官老爷头昏眼花,真假莫辨。就这样年复一年的争吵,年复一年的打闹,终是没有结果。


 


    有一次,为某块草洲,又打将起来,又诉诸于公堂。这一番,官老爷想了个绝妙的主意。他说,你们双方,不必再争再吵了。过去了的事情,反正也说不清楚,“公说公有理,婆说理更多。”本官想了个办法,你们都须听从老爷我的裁决——这就是,现备有已然烧红了的铁靴一双,哪一方有人敢于当堂踩进铁靴,就为胜方,草洲也就归你了……否则,从今往后,谁也不得争闹什么草洲。


 


    话音刚落,便见杂役抬出一双烧得红彤彤的、火星四溅并冒着蓝色火焰的大铁靴置于堂下,热浪烤灼得众人禁不住噔噔噔后退数步,一个个见状大惊失色。血肉之躯穿此红靴,哪里还有命在?双方县官、师爷、随行人员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鬼主意,弄得乱了方寸。这时,只见都昌一方人群中,站出一位勇士,高声叫道:“大老爷说话,可是算数?”


 


    主审官员先是一愣,继而言道:“本官作主,决无戏言。”


 


    “既是如此,草民也就以身作赌,为都昌老俵争一口气了!”说罢,大义凛然地将自己的双脚伸进了夺命的铁靴……公堂之上,一片惊呼!


 


    显然,这一堂官司,都昌胜出。只是都昌湖面辽阔,事涉数府多县,要打官司,恐怕也只能是“做豆腐拣紧处舀,”多数情况是顾不上来的。还有一则故事,也是为的草洲,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省官又出了一个怪主意,即到现场办公,命双方县官赛跑,跑得最远的一方为胜。对方县官人高马大,身体壮硕,都昌的这位则个头瘦小,有如痨病壳子。倘若如此比赛,都昌必输无疑。都昌方的师爷眼珠子一转,立刻拱手上禀:“请问老爷,比赛规则可是四只脚的畜牲不算,两只脚的县官方可?”


 


    省官不加思索,点头称是。师爷得令,立刻找来几个都昌的彪形大汉耳语一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原来是命他们骑马到指令地点,分段等候,待本县县令到来,即驮着他跑,下一点又由他人驮跑,跑了一个接力赛……结果,又赢了!


 


    小时候,诸如此类的故事,听得我血脉贲张,激动万分。如今想来,这些故事宛若童话,没几分可信之处。只能从中感受到,自古以来,都昌人因鄱阳湖而左支右绌,不知流了多少血汗,衍生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它们作为曾经的真实存在,一定比那些编撰的故事,更为惨烈,更为离奇,更令人伤心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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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办丧事



    乡下死了人,若是年三十夜或正月初一这天,不但密不报丧,且一家人都不准哭,还要装作欢欢喜喜的样子。这是至今未变的规矩。


 


    搁在平日,人一咽气,围在身边的亲人,一是哭声大作,二是放炮竹响众,三是族人走拢,商量操办一应的后事。因为这不仅是当事人的悲恸,且是左邻右舍乃至全村人的公共事务。而在最为讲究的正头年尾,连“死”字都不能说的日子里,如何可以兴师动众、闹得别人也一身的晦气呢?


 


    我不知别的地方如何,反正我们都昌境内,在这方面是循规蹈矩的,谁也不敢拿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开玩笑。


 


    话说有一名穷汉,家境贫寒,人虽聪明却穷得卵搭凳。因为年轻,不知世态炎凉,不懂人微言轻,故在那年正月初一,全村男丁在香火厅拜过谱年之后,他很诚恳地对驮事的长辈们说:“俺俚个香火厅倒门败壁,不像样子,我看该整修一下,免得外村人看了,说俺村没个头绪,是个晒牛屎的所在……”


 


    这本是一番正经话,只要听话的人心态正常,限于财力采纳不了,也应好言相对,彼此都好下台。然而偏偏有人呶唇翘嘴,听得很不耐烦,当即顶撞起来:“你真是只死嘴,整屋要钱,说大话有卵用!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有几张沙皮纸拿来?”所谓“沙皮纸”,指的就是钞票。这人说话也真的太冲。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实际上是认同了那人的态度。


 


    穷汉当时满脸通红,一下子噎住了,回不上半句话来。片刻之后,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一低头就走了。


 


    一副热心肠,就成了驴肝肺。受了羞辱的穷汉一咬牙,就只身闯去了景德镇。在景德镇一位好心的窑户老板收留了他,后又入赘做了女婿兼儿子。想不到生意越来越红火,三年时间,这位穷汉摇身一变,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财主。当他阔一绰二回到村里过年时,全村老少皆上门道贺,竭尽了巴结逢迎之能事。


 


    这年正月初一,照例拜过谱年,有人殷勤地搬来一把木制圈椅,恭敬地请这位昔日的穷汉上座。其他人都垂手围着他站立一旁,就连长辈们也不例外。穷汉环视了一下这老香火厅,把三年前在这里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结果听的人一个个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的点头应是。那个曾经顶撞了他的人,满脸堆笑地说:“俚是金玉良言哪!香火厅是几要紧的事,全村人的祖宗都在里头呢。不整修香火厅,别人还说我们是树洞里钻出来的哩!”


 


    “是咧是咧。”大家一齐合声附和。


 


    当穷汉说修整香火厅的资金由他一个人承担时,大家轰然喝采,就差三呼万岁了。


 


    这时,还有人讨好地说:“叔公仗义疏财,是俺大家的幸福。你有么事话,动动嘴就行,俺侬都听你的!”


这时的穷汉,一念之间,心里冒出来一股恶意,黑着脸,慢条斯理的说:“正月里难得有闲,后生崽俚也莫偷懒,有些事要抓紧学学……”


 


    马上有人询问:“您说学些么事好?”


 


    “巴丧”,穷汉轻描淡写的说出两个字来。


 


    大家一听全愣了!


 


    所谓巴丧,就是“八仙”(抬棺材的汉子)们在死者入殓后,用绳子、扁担、板凳等物事,同棺材结实地绑在一起,以便稳当地抬上山去。照说,这只是个力气活,简单得几无技术可言,脑瓜子灵一些的,一看就会;只要绑得牢些即可,根本用不着特别的训练。再者,即使巴丧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一年到头,什么时间学不行,绝不可能选择正月初一这个讲究大吉大利的日子;搞这样的丧葬活动,就连开口说它都是件犯忌的事。正月里,除了初八那天,统一规定为“拜新年”,即给上一年死去的亲人祭奠外,其余皆为办喜事的日子,如结婚嫁女之类。还有立春的先一天,日子也不干净,谓之“四绝日”。


 


    周围的人听罢穷汉的话,知道他心存积怨,有心为难大家,欲怒不能,欲言又止。


 


    良久,才有一位长辈高声骂道:“你侬一班木卵,耳朵聋?还不快些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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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曲氏杂志


 


风  水



曲家湾座落在都昌县陆地南岸的一个湖汊,村庄小,又没有产出过像模像样的人物,即使发生点故事,也多是茶杯里的风波,草籽样大的事,后人多般“风闻言事”,没有史实可查。要有,也只是干巴巴的留传后世的姓氏宗谱而已。


 


有空的时候,我也曾胡乱的翻看过一些宗谱,除了卷首的序言,其余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死人的活人的名字。其实所谓谱序,也多般如同死人的面容一般,僵硬而了无生气。近年来,各地修谱的多了起来,不但改石印、铅印为胶印影印,而且为了印谱的款项和坐馆修撰者的待遇,都纷纷作了规定,凡交了多少多少钱的人,一律的可以上照片,上自我吹嘘的文字。这样一来,编得厚是厚了一些,许多活生生的人也有了“传记”和容颜姣好的影相,显得丰富生动了些,却不免有如鲁迅先生之谓“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谎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这样想着,便感到,那诸多个人照片与介绍,与古人作的谱序相比,连提供研究的参考价值似乎都没有。而谱序在行文中,其关于某姓某村于何年何地迁徙及繁衍排列之笔墨,多少有些人文踪迹可循,例如朱熹及北宋年间,落脚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时,曾为都昌的黄氏宗谱写过序言,就有些可读性(我想这肯定是得益于黄灏的请求,他曾是朱熹的得意弟子。)


 


我知道,曲家湾村的宗谱,是没有名人写序的。关于它的由来,历史变迁,以及名人传记之类,几乎一片空白。翻将开来,也照例是密密麻麻的死人的活人的名字。


 


鄱阳湖周边,各村的宗谱(又称家谱),版本大致相同。早年,用的都是宣纸,又系石印、线装、小四开,呈长方形,很厚。它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头几个页面上,都画有本姓有史以来,一些有头脸的人物的绣像,现称肖像。其实绣像一点也不肖,大抵是石刻艺人按师传的模式,统一配制的;比如当了官的,该穿什么衣裳,戴什么帽子,略略的分个了朝代而已。也不管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所有绣像人物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不但扮相相同,容貌也一样。这自然不好苛求。早先没有照相术,先人们无法留下真实的面貌。再说,石印也是无法印制照片的。古代的宫廷画师,那时只为王公贵胄们画相,连皇帝们的画像也不见得就如其本貌。画术有欠缺不说,画师们为讨好主子,也是会往英俊漂亮上用功的。在民间,老百姓们做梦也别想有人给自己画相的。所以谱上的绣像,也只是当个记号罢了。但这并不影响历来修谱的惯例。


 


曲家湾东边的官垅村姓韩,卷首便有标示韩愈的头像;后山的野溪畈村,因为姓于,想必也印了于谦的绣像。这些原本八杆子打不到的达官显贵,英贤名士,就这样享受起民间的香火来。至于我们曲姓,就有些犯难了,历史上竟查不到一、两个合适的名人来装点自己的脸面。查来查去,发现除了近代有位医学家,叫曲焕章外,古代却只有公元前晋国的晋武公曲沃可以上得台面,但此人名头不响,又无后人所可称道的品行业绩,便舍弃了去。


 


曲家湾是我生命的摇篮,也是我窥探世界的文化底座。从父亲把我挽在怀里开始,每年的正月初一,我都要同村里的老少爷们一道,到香火厅(又称祖厅)下跪,朝那本摆在香案上的曲氏宗谱叩头。稍大了些时,我曾偷窥过谱头上的人物画像,只见那几个古典式人物的穿戴,并非官服,而是地主老财式的帽子及衣服,当然也长了胡须。我想这便是曲家湾首任筚路篮缕拓荒者的形象。这一点上,还是真实可信的。但那大富大贵式的打扮,却是石刻艺人加工出来的。冲着他们曾经的艰苦奋斗,和繁衍出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管他们生前是高贵还是低贱,都应该叩几个响头。


 


那年我十一岁罢,也是正月初一,村里的男丁们自然又聚到香火厅拜谱年。


 


在大人们忙于折叠黄裱纸、整理供品、等候时辰、还冇举行仪式之前,孩童们自是一旁嬉戏打闹。那日不知怎么回事,我同邻居重韵大伯的小儿子二和尚,嘀咕着去香案翻阅宗谱。现在想来,可能就是为了一睹先祖的画像。谁知父亲见了,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螺丝”敲在我的头上,狠狠的,痛得我头皮发麻,眼冒金星。我记得我伤心得呜呜的哭着,羞惭地躲去了别处。我那时便想到了去寻死。是自己的父亲在正月初一当着外人的面——打了我,让我蒙受了从未有过的屈辱。七岁那年,父亲曾把我送给了别人当儿子。我想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一个孩子,特别是穷人家的孩子,连父母的爱也得不到,那活得还有个什么劲?


 


重韵大伯当时也在场,他只是瞪了二和尚一眼,做做样子,显然属于“佯嗔”。


 


想不到那年冬天,我忽然大病了一场,病得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休学了半年,算是到阴司里走了一遭。打屁碰上咳嗽,这应该是巧合上的。可母亲却始终认为,我的大病与正月初一里早上挨打,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待我病好了些,总听见母亲埋怨父亲:“正月初一打崽,世上都冇见过。你看应验了吧?你想想看,二和尚也动了谱,他若个不挨打咧……”


 


父亲在母亲面前有许多的愧疚,每逢母亲因家务而唠叨时,他多般不应嘴的。


 


小时候,我对于父亲的蛮不讲理,尤其是那次正月初一里的打我,是极其不满乃至愤怒的,一直到长大成人,也还是耿耿于怀。我一直所思想的是,正月初一里连骂人也不可以,平日里积了怨隙的,这天见面也都笑嘻嘻的,怎么还会发生打人的事呢?《白毛女》里的黄世仁逼死杨白劳,也选在年三十而非正月初一。讨债的人和躲债的人,都不会在正月初一照面的,见了面也都和蔼可亲的样子。父亲对这些传统的规矩是烂熟于胸的,他知道那日子是个神圣的日子,同时又十分相信鬼神的存在,在他的观念里,也明白打人的后果之不堪设想。沿着这样的思路想像父亲,又推及祖宗,从那时起就造成了对于祭祖行为的厌恶情绪,和一些理性思考。


 


在中国文化里,对于祖宗的尊敬与感恩,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绵延不断的子孙后代,有了许多活蹦乱跳的生命,人们由此产生对生殖的崇拜是顺理成章的事。近年来,海内外许多江姓人士大老远跑到都昌来,为的就是寻祖认宗,拜谒他们共同的祖先江万里。最令人瞩目的是“六桂宗亲”。这些行为都很好理解。只是我有时想,对于老人,不分青红皂白的顶礼膜拜,无一例外的予以神化,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似乎都有装模作样的味道。换言之,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享用香火的祖宗,其所值得后人铭记的是什么样的精神遗产?假如某姓某村的祖先队伍里的某人,曾经是个杀人魔头,或江洋大盗,或奸恶之徒,或卑鄙小人,其后人也还奉若神明,那这跪拜的仪式所传达出的意义,就只剩了光秃秃的、赤裸裸的生命了。在人类共同的家园里,这是做不出大门的事情。先辈的罪行,虽然成为了历史,但后人是有责任代为清洗的,而这洗刷之首要,便是不给他们的灵牌下跪——从“人道”的角度看,端些供品自然可以。例如当代的日本首相小泉他们,经常拜祭二战时期祸害人类、又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的甲级战犯,就是“八格牙路”行为。对先人的尊敬,并不限于狭隘的一姓之祖宗,即使洋人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人物。国人纪念屈原,祭拜的人群姓什名谁的都有。当然还有孔子,还有神农,还有黄帝,还有大禹,等等,也都不是某一姓氏的人向他们下跪的。人们在对这些古人跪拜的那一刻,所接受的无疑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礼。


 


曲家湾人迁居此地,历史应该不会很长。这里至今地盘小,人口少。我懂事时,全村只有十几户人家,不足百口人。其中有两户鳏寡,一是女老倌荷得,一是男老倌扯叭叔公。现如今,包括谋生在外的人员在内,也还不上两百人。村里的长辈们曾说,我们曲姓人是从山西过来的。估计是跟晋武公曲沃扯上了关系。但宗谱上没有明确记载。根据推算,村史不过一、两百年,约在清代中后期搬迁来的。


 


古人写史修志,有许多的苦衷,于是用了诸多“曲笔”。我们也就无从查考曲家湾的始祖究竟是何人也。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经历平凡而又普遍,倘若是某些成员曾经有过一官半职,谱头上是会大书特书的。其次便是苦日子挨过来的,因为村里没有像样的一处古建筑,连遗迹也没有。这样,我们就可以想像,曲家湾的祖先,最初是一个或兄弟两个、三个,或夫妇二人,还带了一个、两个孩子,从别处逃荒要饭来的。曲家湾之忽然燃起炊烟,很可能就是一桩这样的偶然事件。他们在生活无着、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漂泊。经历了千辛万苦,实在走不动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再望望没有尽头的远方,就决定了在这个不知名的湖汊里落脚,就扯些野草,和些湖水煮煮,咽下第一顿苟延生命的食物,待有了些力气了,再砍些树枝,搭个草棚——一住下来,就再也不想走了或走不了了。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一位或几位普通农民,他们并无远大目光,也想象不到有怎么宽阔的胸襟,他们一心一意地想着的是如何填饱肚子,又如何把孩子养大。他们没有半点神奇的地方,他们破草开荒,在土里刨食,同大水与干旱相处并争斗,屈服于自然的惩罚,也屈服于外人的欺侮,日子过得一点诗意都没有。……作为子孙后代的我们,逢年过节,自已吃饱了喝足了,享受活着的百般滋味,是一定不该忘记了他们的。我们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端些供品,上几炷香,磕几下头,无论如何都是应该的。面对他们曾经的勤劳与质朴,我们所获取的是永恒的精神资源。只是应当记住:他们曾经是人,而非神仙也。


 


多少年来,乡下人衡量一个村庄的兴衰优劣,有三个标准:一是人丁旺不旺,二是有否官员,三是有钱没有。在此标尺的度量下,曲家湾无一处可资骄傲。而对于村庄自诞生以来的不曾显赫,曲家湾人显得十分的心平气和,因为宿命论告诉大家:曲家湾的风水有问题。


 


江南的村庄,由于地理原因,大都是小型村落。偶有冲积平原,大村子也是有的。在丘陵地带,几乎所有村寨都是背山面水的格式,又以座北朝南为最佳。环绕鄱阳湖散居的人群,多为同姓簇居。有许多村庄后面的山丘,往往只是略高些的土坡,植有小树林,葬有坟茔,有荫庇之利。村前又均蓄有水塘,用来炊饮、洗涮、养鱼、浇灌。若是塘水饱满(多在春夏),水面长有角菱、荷花、浮萍,又有几只鹅鸭嬉游其中,就织出了如画的田园风光。


 


曲家湾的长相,未出此格。不过又有它的特别之处,即村子的南、西、北三处,均为高垴,唯村东一道豁口,由高而低朝湖洲延展,形成几十亩大的垅田,谓之东边垅。整个村貌,像一只仰天露出凹底的半边豁嘴葫芦瓢。


村里年长的章驰老倌,小时因家底殷实而读过些私塾,懂了些易经八卦,他多次说过:“可惜得嘞,俺村子门前的畈垴高得了,当头拦住了,出不得官呐……”


 


对于宿命的笃信,和对“半神仙”式人物的信服,几乎就成了百姓们的一种心理平衡机制,也于是少了些怨气,多了几份坦然。


 


老早的时候,我听过一则笑话。说三国时的诸葛孔明先生,能够预知五百年前后的世事变化,他只要掐指一算,天上地下,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故谓“神机妙算”。他写的奇什么遁甲的书,还留传了后世。就在他临死的那年,他突然心血来潮,急忙掐算,一算就算出了他身后五百年将要发生与之相关的一件事,拈须微笑之间,唤来几个亲信心腹,吩咐在他死后,怎样构筑陵墓,如何撰写碑文——切记切记。果然,五百年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先生,一次路过孔明的坟前,备了香纸炮竹,写了凭吊文章,诚惶诚恐地拜谒这位妙算先圣。可一到墓前,便见碑文曰:“五百年前诸保刘,五百年后刘保朱——我知你,你知谁?”文末又道:“小刘小刘,快来添油!”慌得刘伯温纳头便拜,磕头如舂米。


这故事显然是后人戏说历史的一个编撰。三国蜀汉至明代初头,有一千好几百年。刘伯温到没到过武候陵,也得两说。再者,圣人观历史,善思辨,知兴衰,但绝对不知道未来的具体人事。乡下还传有刘伯温的所谓“烧饼歌”,又谓《韩记》,也就是这位老先生用隐晦曲折的歌谣,暗示将来将会发生什么什么。有人问我读没读过那东西,又拎出几句让我解析,我都一笑置之。然而还是有人相信它的真实可靠性的。我想这第一,是对算计的仰崇;第二,是对定命的认可。


 


曲家湾人对于本村风水的先天不足,颇有知天乐命的豁达。但日子一长,多少就有些沉闷,与别地的兴旺发达相比,心里不免空荡失落。于是又有了别样的方法来调节精神状态,比如“老子先前比你阔”之类。


 


曾听大人们说,本村曾几何时,也相当地富足过。说那时的村舍,不像现今这般简陋,也不是如此乱七八糟,而是一律的封火屋,东西连贯,整齐划一;又分南北两排,中间铺有长长的青石板路,像一条街道。街的上空两檐相衔,晴天不晒日头,雨天不走湿路。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知是那年那月那日,得罪了上天,曲家湾遭丙丁,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败了个精光,这才成了后来这等模样。


 


这段“历史”,显然只存在于村人的想象之中。我曾有意无意地观察过,村里的地貌及走势整体呈北高南低的斜坡状,东西之间,中段又有凹下去的一道沟堑,所以无论从宽度到长度,都无法置放长长的街道式建筑。我看到不时有人翻盖新屋,或者重修老屋,所挖出来的基土,很少瓦砾,更未见曾经火烧过的迹象。


倒是一个叫老八的曲家湾人,有几分可信。他的行迹好像真的印证了这个村庄的风水问题。


故事说,太平天国时期,曲老八在太平军里当了个头领,是个“八台”官。八台是个么事官衔,级别有多高,我没有查阅过相关资料。估计也不是怎么了不得的职务。可惜的是这位八台爷,仅仅兴时于太平天国的势微阶段。有一天,几艘兵船在鄱阳湖上老远驶来,绕过龙头嘴,快速地来到了曲家湾的东边垅口。沿湖各村的人见了,吓得四散逃窜,高声疾呼:“长毛来了,长毛来了……”


 


曲老八这时立于船头,大叫:“曲家湾人不要跑,曲家湾人不要跑……”


 


农民畏惧农民军,这军队也就走到尽头了。果然,老八带了一帮兄弟,是兵败之后逃难来的。我想那时节,应该是曾国藩他们征剿太平军大奏凯歌、弹冠相庆的时候。


 


曲老八一行下船之后,各自卷起行囊,诸如衣物、金银细软之类,便匆匆地化作鸟兽散了。老八则回到曲家湾他的家里,见过分别多年的父母,声称从此归隐故里,安度余生。原以为家乡最是安全,却不料有人告密,被官府提鸡一样抓走,终被正了法典而血溅故土。


 


老八的下场,换来的是村人的叹息,和人后偶尔的谈资;这样的角色,板着脸孔的村志家谱,是拒绝记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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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曲家湾有很多很有意义的真实人物,但他们的“有意思”都上不得台面,入不到“正人君子”的行列。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我曾经就长期的活动在他们中间。虽然现在,与我父亲母亲同代乃至年纪更大些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他们却仍然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个人事,不管体面的不体面的,正经的不正经的,有趣的没趣的,我都记得异常的深刻。


 


曲崇智是我青少年时期,心目中的一棵大树。不是说这棵大树有多么枝繁叶茂,我指的是其高大巍峨,须得仰视。他是村里近现代史上最值得骄傲的一个真实人物,显赫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的身材高大,村里只有他和文涵长得差不多有一米八高。年轻时,他俩都剃了青皮和尚头。崇智自打当了干部,才蓄起了大背头。文涵只当了村里生产小队长,不大在意自己的形象,就光头了一辈子。


 


早先男人的发型,有几种样式,都属于国民革命时期,表达与清政府决裂时剪掉辫子后的遗迹。一种就是和尚头,干脆把头发全刮光了去。另一种则是在脑后剪去“猪尾巴”,其余仍如原状(即脑门上端依旧剃掉部分),如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坏头头南霸天那样的发式。这种发式又多般为年龄大些的人所留用,像重韵大伯、章驰老倌、扯叭叔公等人就是如此这般。当然也有例外,崇智的父亲章印老倌和“钻子头”文韬,就剃了光头的。至于我父亲兄弟及其水生、崇仁、崇义等,都蓄了所谓“西装”头,可后颈及两鬓却剃了去,看上去活像盖了一只团鱼(甲鱼、鳖)壳。那时,我们崽俚的头发,样式十分古怪,东留一绺,西蓄一块,很像古代蒙古汉子的发型。但通行的做法是,从毛伢开始第一次剃头,有两块地方必得留发,即天灵盖(百汇穴处)上蓄一块锅铲式的东西,起保护作用,再就是后脑勺至后颈窝留一撮毛,其余都刮掉了去。后颈窝的那撮毛,叫“替身毛”,须等稍大了以后,按瞎子一类算命说的“上大运”时方可剃去。何为替身毛,没人告诉过我,猜想可能是为了消灾用的;孩子小时多病多灾,须得有个替代,有个消灾顶祸的地方……


 


年轻时的崇智蓄大背头,自然条件并不好。大背头本来仅适合于中老年,不但可以表现一个人的成熟,更主要是等到上了年纪,头顶上的毛发日渐稀疏,甚至秃顶或者半秃,往后梳的头发就服贴听话。难怪有人愿意留“南霸天”式发型,原因自是倘若不把前面一段剃了去,大背头就“背” 不成了。崇智自然不会留那种象征封建遗老的东西,那与他当时的政治身份很不符合。于是就难为了他。那时的干部,从土改时起,不论大小,均以蓄大背头为正宗形象,几乎从中央到地方,都是一个模式。崇智当过本乡高级社的副社长,自然要入流,要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褂子,要蓄大背头。只是他的头发又密又厚,且又植近前额,为了保护整个头型的协调一致,把头发从头额往后梳去,呈覆盖状,就有相当的长度。那时候,虽然也售有生花油之类,少数有钱的女人买得起,但它的作用,只是使头发变得乌黑油亮而已。即使崇智暗里使用了它,也未能让他的长发驯服。那时候不像现在,搞头发有多种手段及材料。就是说,当初没有带粘性的水剂类护发物。于是,常见了崇智的头发,顽强地散发开来,或垂至额前,或遮掩两耳,故他说话做事时,两只手总是忙不迭的往脑后梳理头发。


 


崇智还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说话时,语言节奏快,一句赶一句,以提速的方式表达自已的观点,且在语气中含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我没见过他当高级社副社长或大队支书时的讲话,但看过他多次在村里无论是社员大会还是随意交谈时的说话方式。他的鲜明的特点除了节奏快外,还有就是当脑子里的措词跟不上嘴里吐露的音律需要时,就难以避免地伴生“这个”或“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之类的辅助词。


 


“这个”是当时盛行于官场的口头蝉。据说有好事之徒曾为县里的某位领导计算过,一次个把钟头的讲话,他就有三百多句“这个”。那时的都昌县,干部队伍的骨干主体,大都是南下干部。解放军横渡长江后,取得了全国性胜利,南方干部奇缺,“南下干部”就应运而生。他们都是来自北方解放区,自然也带来了当地官方的一些讲话风格与话语系统。这些干部有读了几年书的学生,有刚刚扫了盲的当地干部,也有文化程度特别低的人,甚至有写不来自己名字的。但无论如何,


 


“这个这个”的官方流行用语,则是不难学到的。崇智当了干部,耳濡目染,很自然地就模仿上了。


 


其实,崇智并非浅薄的人,即使在年轻时,他说话办事,还是很有板眼也很有城府的。我所认识的他,是威严的时候威严,随和的时候随和。平时,他总是逢人便笑。打小时候起,他就落了个外号,叫“弥勒佛”。弥勒佛是尊菩萨,不仅是肥胖,而且是个笑脸和尚,其笑容永远非常灿烂。但是崇智又特别爱读《三国演义》。老话说,少莫读红楼(《红楼梦》),老莫读三国(《三国演义》)。意思是,年轻时读了红楼,变得多愁善感,消蚀了锐气,没了斗志,无益于事功上的进取。而人老了再读三国,于事无补,排不上用场,徒增了烦恼。正如孔老夫子说的,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一样。崇智无形之中便遵了古训。他在青年的时候,就开始了研读《三国演义》。但他父亲章印老倌也识不了几个字,也没有过官场经验,不知崇智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国人对于《三国演义》的情有独钟,成为了一种浸淫血液的根性文化。大到从政、打仗、经商,小到为人处世,人们几乎都自觉和不自觉地从那里获得了智慧与手段,它仿佛就是一只百宝箱,一座智慧库。


 


我记得,崇智有一部分线装的、由单行本组成的、竖行排字的《三国演义》,书页已经泛黄,但保管得很好。他不但自己读了很多遍,还嘱咐儿子去读。他的大儿子冠孙尚未成年,就开始了阅读。冠孙曾对我说:“我爹叫我多看三国,看了有好处。”冠孙虽不明白有何好处,但还是被书里斗智斗勇的故事所吸引。中国能读得懂《三国志》的人极少,而喜欢上《三国演义》的却不计其数。后者的通俗化、大众化,把一个“春秋无义战”式的三国纷争,写得波澜壮阔,写得正气凛然,写得妙趣横生,写得波谲之诡,真所谓“寓教于乐”也。人们在欣赏中获得满足感的时候,于不知不觉中萌生了正统观念的推崇,和对尔虞我诈类手段的叹服。就在这潜移默化的过程里,即使性格开朗的人,不惯心计的人,也会因此变得“深沉”起来。原本性格内向的人,会变得更加阴鸷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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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韵



鄱阳湖边的村落,不像山林里的寨子,或者平原上的屯子,一个明显的区别,就是几乎看不到所谓的“物质文化遗产”;其“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多残缺不全,或者流失殆尽。想必是因为年年都涨大水的缘故,经济上没有承担建筑的能力,即使建有一些景观,也会被大水淹毁了去。再加上航运之便,乡人不时驾船外出,与别处的城市文化有过亲密接触,从而


 


在比照上,习惯于抛弃和吸纳,虽然这吸纳的可能是皮毛,抛弃的也许是精华。


 


曲家湾一带,见不到古文化象征意义的亭台楼阁,即使一、两幢像样的民居,如两进带天井的封火屋,也不见有雕梁画栋的风采。至于恢宏的“大雄宝殿”类的庙宇寺观,高耸的牌楼,迤逦的廊桥,秀美的水榭,更是杳无踪迹。甚至连下马石、旗杆石那样的遗物也冇见到过。我想如此景象不仅标示了区域性的贫困,和由于水患的侵蚀所致,也可以理解多数人在湖边居住的历史不是很长。


 


有关资料显示,都昌人口情况自明代开始有了记载。人们津津乐道的“大战鄱湖十八年”,应该是人口急剧下降的根本原因。洪武十四年,即1392年,都昌只有3万不至4万人。至嘉靖四十一年,人口上升到12万多些。清乾隆年间,便有30多万人口,这应该是鼎盛时期。而在民国37年底,又回落到20余万人。如今已增长到70多万人口,翻了几番。据我推测,除少数原住民外,人们渐渐聚居湖边,应该是清代中后期的事。人口快速增长之后,原有的土地不够用了,这才不得已而求其次,陆续搬迁至靠近水患处讨生活了。估计别县沿湖而居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多少年来,我差不多走遍了都昌沿湖各地的村子。我所看到的是,除1998年特大洪水发生后,人们靠中央政策享受移民建镇优惠而陆续建造了小二层的楼房外,此前的住房建筑,大抵是千年不变的样式。各个村子少有封火屋,绝大多数都是土砖砌成的木质结构的七树三间、五树三间、三树三间土瓦房,又以后者居多。破门倒壁的房屋也不少见。


 


即使有一些颇具文化特质的具像物,如祖厅、土地庙之类,也都是一派小家子气。偶见一处龙王庙或土地庙,里面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八仙桌子。庙里没有菩萨神像,只有泥案香缸。如今信仰自由了,人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给这些小庙送扁额、掛红布,写上“功德无量”、“有求必应”、“华佗再世”字样。龙王爷本来只管雨水的事,土地神只管五谷的事,但人们把治病救人的事也强加给他们,使之凭添了一份额外工作。有用没用不要紧,“信则灵”么。


 


在一些路头,还常见栽有一根高高的木杆,顶端吊了一只小木笼子,里头点有一盏油灯,每到夜上亮出一星黄色的光来——人们称其为“天灯”。天灯的起源,我想大约是给夜行人指点方向的路灯。它至少在某一块地方,解决了“鬼打墙”的问题。日子久了,迷路的人得其指引而可能“死里逃生”,于是就传神了,活灵活现起来了。天灯,也因此是一处神祉,也有人给它上香烧纸打炮竹,也让人绑上了许多的红布条。它的原本照明的功用倒是消褪得一干二净,而是管起了凡间别的许多大事小情。与此相近的还有神树,即村前庄后那些年轮稍大些的老树,如古樟、银杏、莲籽树,甚至棘荆树,都有可能享受到人间烟火。


 


过时过节的一些宗教仪式活动,多般涂抹了娱乐的色彩。如闹元霄玩龙灯,端午节看龙船等。中秋节大人们赏月,儿童们则玩月下“摸秋”(即可去野坂田地偷摘别人的瓜果而不被视作窃贼),或“铲扁担车”。所谓扁担车,就是将两条扁担交叉绑扎,杈里坐有一人,前拽后挂,一大帮人在屋道里嗬叫着奔跑的一种游戏。最为闹热的,要数正月里的婚嫁活动。早年,在革除轿子后,新娘多般要坐马的。南方的马少,特别是鄱阳湖一带,更是凤毛麟角。估计有人看中这门子生意,从别处买了马来饲养的。新娘子在我们这里叫“新妇得”。新妇出嫁的那一天,开面梳洗,穿着婆家送来的新衣,还要穿戴租借来的凤冠纱罩。所谓凤冠,就是戏里的旦角头上戴的那种,上面扎有彩色绒球,和曲成朵状的细小但又透明的玻璃管子。纱罩便是霞帔类的东西。新妇涂了胭脂的脸上不再遮有红布,而是戴了一副墨镜,叫“文明镜”,这也是租借来的。新妇得坐在马背上,有人牵着,走得很慢,不会摔下来的。马前,有一对彩旗开路。紧接着,跟有四具“响器”。这响器,就是四面铜锣,由四个人敲打。头两面铜锣形状较怪,比大锣小些,但又厚又重,且中心处凸出一块小圆饼状,木棍就是敲打在这突出处。它们的响声也不相同,一是“噹”,一是“咚”。后两面锣则一样,面大而同样响声为“嘭”,俗称“催锣”。这副音响组合起来的声音,就是“噹,咚、嘭嘭……”行走时一直这样简单地重复。现在想想,这样的迎娶队伍,其架势颇类戏里的状元游街。那彩旗要换了“回避”的牌子,俨然就是古代官员的行状。只是那发出“噹”、“咚”之声的两面铜锣,好象是哪个少数民族的一种乐器,古代官场的鸣锣开道并不使用这样的铜锣(我们鄱阳湖一带,为何在特殊的日子里使用上了它,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疑问)。


 


结婚不但是人生大事,一个村庄办这样的喜事,也同样隆重得不得了的。像曲家湾这样的小村庄,几乎是全村动员,人人上阵,个个都是角色。我们崽俚,也不免要介入其中,这是我对它的细枝末节记忆深刻的原因所在。比如,发嫁妆时,闺房里“吵嫁”的哭声响成一片,新郎临走前的一一下拜;喝酒前有庄严的祝酒辞和安排座次,晚上闹洞房的一应程序,等等,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属于我的自主活动,且让我最为心仪的,就是挺龙灯的元霄节。曲家湾不叫玩龙灯,叫挺龙灯,那心中就含了几分敬畏。但我们这小村小寨,用不起布龙,挺的却是草龙,即“秆把龙”。草龙的扎制十分简单,省工省料,也算得上因地制宜。龙头是一把大一些的秆团,把一端掰开,为龙的上唇下颚,两边各插一根竹桠为角——龙头就算成了。龙身更简单,即搓一根长长的草绳,每一段位绑上一把相对龙头小些的秆团,是用来穿棍子、插灯笼用的。龙尾则是用一把禾秆,留出穗子,呈扫帚状。


 


草龙是三岁孩童们的游戏,大人们是不屑于参与的。我的最早的记忆,是父亲为我们扎的龙头。然后又指点我们怎样搓绳子,怎样结秆团。我至今找不到草龙的成因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认为它的诞生就是成本原因。也因此,从正月十四日晚开始,连续三个晚上走门串户之后,于正月十六日晚,以火化的形式送龙归天,就有了可能。布龙是舍不得一年一度火化的。我在长大了些,十多岁的时候,便将龙头龙尾部分进行了改造,即改用篾扎,用红绿纸来糊,里头大到可以点一支小蜡烛的新样式。这样挺起来就真的像龙灯了。因为这是我的创举,自此龙头就归我来挺了。别的小伙们都不愿花这份心力,就认同了我的这种身份,这让我异常的兴奋和激动。俗话说,烧得元霄纸,各人出门寻生意。意思是,元霄一过,正月里一应的节日事务都忙完了,该做谋生的正经事了。而我在初十挨边的时候,心里就惦记上了扎龙灯了。


挺龙灯是吃了夜饭过后,你呼我叫,大家聚拢来,点上蜡烛,一声吆喝,就起灯挨家挨户的走。挺龙头的我,便是这支队伍的首领。每进人家的大门,在户主欢迎的鞭炮声中,我要高唱彩词,且每念一句,众人就随声附和一句“好哇”,显得十分的热闹。


例如:


龙头进门笑哈哈——好哇!


先打爆竹后放花——好哇!


爆竹响得像春雷——好哇!


花儿开进千万家……好哇!


又如:


龙头进门笑嘻嘻——好哇!


拿把剪刀剪龙须——好哇!


一剪剪出春光好——好哇!


二剪剪出红双喜——好哇!


三剪剪出玉如意——好哇!


四剪剪出蟠桃会——好哇!


五剪……


 


那时节,我总是陶醉在人们欢天喜地的神情里。我喜欢看大人们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甚至更乐意听别人对我的夸赞与恭维。在长大成人之前,这是我在曲家湾,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可以赢得的一份尊重。它于是那样的吸引我,让我终生难忘而刻骨铭心。



在我的记忆里,端午节到岔港镇的麻石桥上,看港里的龙船竞渡,是有一年没一年的事。这样的节日,江南人多要包粽子的,但我们这里不兴这个,只是新麦上市,磨粉做些发粑,煮些鸡蛋及大蒜头而已。看上一回龙船,也很扫兴,那龙船不是特制的,而是稍事装点的渡船,即舢板,往往也只有一条或两条渡船争流而已。我想我们这里的人在心理上离屈原十分的遥远。远不如楚人对屈原的那种上心入情,那种魂牵梦绕。我甚至只是到了初中以后,方知端午节是为着纪念一个叫屈原的老人。而且我又只是在步入社会以后,捡到一本破旧的中国文学史的书,读了之后才晓得屈原是一个古典的爱国诗人,其最著名的诗篇就是《离骚》。我那时就朦胧的意识到,说文人是骚人、骚客,应该与屈原的《离骚》有关。我村子里是没有人了解屈原的,我的中小学老师是不懂《离骚》的。难怪章驰老倌读了那么多的书,不懂得吟诗作赋,只懂些珠算,记些账本,掐些生辰八字。也难怪他的读了不少书的儿子崇义,喜欢古典文化传统,但写字只是一手别扭的馆阁体,讲传说古又常常丢三拉四。在这样的小环境里,我喜欢文学写作,首先就先天的不足了。


 


在别人艰难谋生的手法里,不时的也领略了不少局外人眼里所谓的娱乐活动。诸如打梆筒唱道情的,拉二胡算命的,演猴把戏和“撑骨头”戏(即布偶戏)的,等等。最有趣味的,莫过于见了顽皮的猴子(我们沿湖极少见到猴子),爬竹竿、翻斤斗,还摹仿人的神态,扮作官老爷,走路、坐轿子,装模作样、煞有介事。演毕,它又端一面铜锣,颠着屁股绕走一圈,向围观的人群索要钱币,给了钱则鞠上一躬,不给钱也不要紧,颇有“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的意思。后来读到“沐猴而冠”的成语,想起猴把戏,就禁不住一乐。


 


我所最先接触文字的“文化”,应该是春联。最早的时候,我记得全村都由崇义一个人来写。他的眼神不好,写得特慢,常常要忙乎一天。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父亲买来红纸,裁好后叫我写,我很高兴,就胡乱的写了。现在想来,那一定写得十分的糟糕的。乡下人说:“写字无巧,墨浓笔饱。”这在书法界,被称之为“墨猪”。我已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写的对联,难看到什么程度,但记得父亲鼓励的话:“有么得好不好,只要是红纸黑字就行。”我想父亲并不见得就是想心事如何培养我,而是不愿花工夫求人家罢了。但在客观上,他的那种作法刺激了我后来想把毛笔字写好的愿望,平时就多留了一份心,谁的字好就摹仿谁。到了中学,我学写老师的字,有时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写春联原不止是单方面的书法上的事,它还让你无意中明白了对联的作用与形式。在我看来,至少第一晓得了春联要尽量拣好话去说,第二晓得了文字上的对仗,词性要相对,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数字对数字,量词对量词。大门一般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耳门又多为五个字一句。猪栏门上,多贴“姜太公在此”字样。写的时候问了大人,便晓得了姜子牙的故事。结婚的对联要丰富生动些,比如“喜看红梅多结子,笑看绿竹广生孙。”就让我不仅懂了它的含意,也会去联想那两种植物的不同之处来。印象最深的一副,是“幸福如几何直线延长,子孙似小数圆点循环。”估计这是现代人做的对联,而且是懂了理工科的新型读书人。


 


就文字而言,传统意味浓重的,还有墓碑。放牛或者捡栗子时,常见了山峦里的坟堆,和许多坟前石碑。知道了“流芳千古”的意思,也知道了坟里头躺着的孰男孰女(男碑刻有“日”字,而女人则刻着“月”字),也最早懂了“殁”的概念。耳濡目染的多了,心中存了许多的疑问,就有可能找机会请教大人,或者书本,我想这也可称作“学问”的。


 


实,就曲家湾最为经典也最有学问的传统文化项目,是唱高腔曲。


 


这让我想起重韵大伯,想起这个远近闻名的高腔曲师傅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3-11 13:04:5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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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狮山乡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9-03-09
 

第四章  寻常人家


 


招 佬 姨 娘



招佬姨娘是我母亲的堂姐,我们这里称这种关系为“叔伯姐妹”。她是晚嫁到曲家湾来的,在前夫处生有一女,取名黑妹,也一并带到身边。叔伯姐妹同驻一村,自然要比常人亲密,招佬姨娘也因此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有时候比我的父母还重要,她是第一个让我感觉不到歧视的人;因为有了她,在我的童年时代,就不至于总是阴霾笼罩,就常见了几缕阳光,幼小的心灵被注入了一些许多健康元素,就感觉活着也还是有意义的。这是我至今仍然十分想念她的最深切的原因。


 


招佬姨娘嫁到曲家湾老钻屋里后,生有一子,外号夯公,胖墩墩的,虎头虎脑,像人们筑土用的木夯那般壮实。女儿黑妹,也改姓曲了,为人聪明伶俐,做事也勤快。不知为何,招佬姨娘对我特别器重,在我看来,并不亚于对她自己一双子女的看重和溺爱。她经常上我家来,同我母亲拉家常,我也经常去她家,多般是蹭些豆子、薯片馋嘴。日子久了,她几乎就成了我的心理依赖,一日不上她家,脚板就痒。


 


有好几次,招佬姨娘考问我:“大佬哇,长大了做么得?”我说上学读书。又问我读完了书做么得,我就哑卦了,答不上来。那时的农村崽俚,谁还有么事钻天打洞的想头,长大了不就是娶妻生子,重复前人的一切么?


 


看我答不上来,她就换了一个问法:“读了书,长大成人了,做了官,还记得姨娘不?”


 


这我知道怎么应嘴,连连点头说,记得记得。末了还许愿,赚了钱就买好多东西送给姨娘。


 


招佬姨娘听了就欢喜得不得了,一把抱住我,使劲地亲我的脸颊,弄得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她的口水。我记得为了躲避她的亲热,小脑袋扭过来扭过去,颈都酸了。她就是这么个人,总爱听别人表达对她好意的话。她还经常在我母亲处,眉飞色舞地提起我对她的许诺,尽管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她却兴奋地说:“俺这大佬真精神(这里作聪明用)将来一定当大官,戴啄啄帽得啦,穿四只荷色(口袋)的褂子啦,戴手表着牛皮靴啦……”她说起我时,使用了“俺”字。曲家湾一带,“俺”字不是单指“我”,而是“我们”的意思。她是有意把我视作了与她堂妹共同的儿子,显得特别的亲近。


母亲听了,自是满心欢喜,有别人疼爱自己的崽伢得,是打灯笼也难寻到的好事,口里却说:“天晓得也侬(他)有那样咯好八字不嘞?”


 


“有喔。你放心,有喔有喔。”招佬姨娘倒是给我打起保票来了。


 


招佬姨娘同胞姐妹有好几个,因为没有兄弟,其父母心里着急,分别给女儿取名招佬、牵佬、抱佬、摇佬等。“佬”在这一带,泛指男性,有时又特指男伢得。父母喊我为“大佬”,就是我在兄弟中排行老大的缘故。“招佬”的名字,其实是小名,她还有一个大名,叫什么莲来着,村里人谁都不记得,想必她自己也忘了吧。在她的工分薄栏里,也总是写了“招佬”的。可能由于家世的原因,她对男崽俚,总是异常的疼爱。有一次,她在我家同母亲闲扯,见了我,话头一转:“大佬喂,你记得不罗,你出世的时候,是我接的生……”


 


母亲笑道:“你记得自己出生不嘞?”


 


她仍然只顾往下说:“大佬喂,你一出世,还冇包好,你姆妈就细声细气的问我,‘姐得,是只么得?’我把你的两只细细脚得掰开,送到姆妈跟前说,二妹啊,你看看沙,是只崽俚,鸡巴呶呶的,像只茶壶嘴,咯咯咯……”话未说完,她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等我长大了,招佬姨娘还不时地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维妙维肖地讲述一遍又一遍,每每听得我的脸上发烧。


 


母亲对此,倒是百听不厌,她总是笑漾漾的,佯嗔道:“你是姨婆记得嫁来时,陈公八十年咯事都不忘记。”


 


她得意地说:“我的记性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该记咯事,我还是不忘记的。”


 


母亲嘲笑道:“那也是菩萨在庙里时,你就记得的。”


 


我母亲同招佬姨娘,性格上一点也不吻合,一个是“斤斤计较”,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一个是“大不列颠”,没心没肺,为人粗糙得连三岁伢崽都可以在她头上拉屎撒尿。但她俩却奇妙地走到了一起,而且亲密无间,一个叫姐得情真意切,一个喊妹子出自肺腑。在曲家湾,她们彼此除了对方,几乎没有第二个要好的邻舍。我现在懂得,母亲与招佬姨娘,当时都生活在村级社会的最底层,完全是同病相怜所致。在女人还从属于男人的时代,夫荣妻贵,女人的王国里原也分了三六九等的。人的性格和能力,有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来对抗社会秩序的。这样想着,对母亲,和招佬姨娘,我心里就涌起了莫名的伤感。而那时的招佬姨娘,活得滋润有味,没有半点的忧患意识,好像在她的精神状态里,唯一的观念是:活着就好。她所表现的乐观通达的生活态度,没有半点做作的成份,有时就宛如了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我的那所谓伤感,对她而言,也就显得了多余。


 


有事没事,招佬姨娘上我家,人未进门,就亮起了高门大嗓:“二妹啊,在屋里不罗!”只要我母亲应了声在哟,她便风也似的卷进屋来,而且先自咯咯地大笑一阵。每次,她都要用惊奇的语气说,二妹,我告诉一件好戏得的事情你听……


母亲也总是咧嘴一笑:“又有么鬼好事呀?”母亲心里清楚,她的这位堂姐所认为好戏得的事,在成年人听来,都是些一加一等于二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笑。北方语言中,好笑的事称好玩的事,在都昌东南边人叫“好戏得”,西北边人称“好耍得”。曲家湾人将好玩的事说成好戏得事。招佬姨娘的生活中,好戏得的事特别多,这似乎与她禀有的孩童目光有关。例如她一次说,某人打了个喷嚏——哈九,冷不防崩断了裤带子,眼看裤子就要掉下来了,险些被人看到腿夹里的东西(男人的东西叫“嘎公”,女人的东西叫“嘎婆”),幸好赶紧用手拎了裤腰,才冇现世给人看——“你说好戏得不嘞?”说罢,她先自大笑起来,两手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见她这般模样,受到感染,也禁不住笑开了去,末了喘着粗气说:“姐得,你侬真是、真是三岁伢得……”


招佬姨娘则误以为自己的笑话讲得精彩,把个妹子笑成那样,就越发的来劲了,于是又骡到三、驴到四的讲说开去。常常一坐就是半日。我母亲倒是一边做手下的事,一边听招佬姨娘乱扯,偶尔的应应嘴,没丢了工夫。而她则是两手拢在围裙下,不是坐着就是站着,成了职业化的谈说家。有时母亲从厅里到房里,或到灶下去,她也跟着进进出出,口里仍在不厌其烦地唠叨着。经常这样的磨磨蹴蹴,她往往就忘了做饭的时间。等她的丈夫老钻在田畈地里收工回家,屋里还是冷锅冷灶,气得他扯起喉咙来喊:“人死哪里去得?时辰都不晓得?落得魂魄不是?收脚板去得不是?……”


 


总是这时刻,招佬姨娘才吓了一跳,口里说:“天呐,又是一上昼。”“天呐,又是一下昼”。口里说我走我走,脚却不曾挪动,还要意犹未尽的补上几句什么。待到老钻第二遍叫喊声起,这才恋恋不舍的动身去了。


招佬姨娘有在景德镇呆过的经历,她曾多次亲口对我说过。但她没有说她去景德镇的原因,是曾经嫁了去呢,还是逃婚躲


去了那里,还是跟别人上镇游玩了一次,她都没有说。对她而言,为何上镇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过那样一段生活,长了见识,人生的色彩便要斑烂许多。


 


曲家湾的许多女人,在那种年月,不少人连几里之外的岔港小镇都冇去过。二和尚的姆妈,我叫伯母,自从嫁到曲家湾,一次也没有外出过。娘家无人,那一脚路也省了去。我母亲倒是去过一趟县城。母亲的同胞妹妹叫细妹,也就是我的亲姨娘,她的丈夫、我的姨爹在县财政局做会计,她就随夫居住县城,并学着踩缝纫机做裁缝的手艺。有一次她搭口讯下乡,说她得病了,叫二妹姐来服侍几日。母亲去了,她的病却好了。其实只是感冒发烧,没有大碍。她嫌姐姐来得晚了,非常生气:“到现今来做么事?等你来周待,我侬早病死了!”当即就把姐姐赶了回来。母亲后来告诉我和姐姐,说她其实想在县里住一夜,一是当天来回八十多里路,脚都走酸了,二来也到街上看看,没钱买东西也饱个眼福,再就是想吃油条馒头,也顺便带些回家给子女尝尝。但是母亲茶都没有喝一口,立马被赶下乡来了。母亲从此讨厌走亲戚,她总是对我们说:娘有爷有,不如自己有;老公有老婆有,还是隔双手。又说,为人在世,“愿给人家嫌,莫让人家怜。”而招佬姨娘,从不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嘻嘻哈哈的,特别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心渴望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


 


一直以来,景德镇被说成是“都昌码头”;在街上,碰破头都是都昌人。无怪乎,清代有人写诗吟道:“十里长街半窑户,迎来随路唤都昌”。我父亲早年,也在景德镇一家坯行里做过,由于嬷嬷坚持要他回来,就半途而废了。招佬姨娘随熟人上镇,原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有好几次,招佬姨娘悄悄地告诉我,她在景德镇时,有一位“连长”喜欢上了她。那连长说她长得排场,人又聪明可爱。我在当时,糊里糊涂地听着,又糊里糊涂地应着,完全不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长大以后,根据我对她的了解,那所谓的连长,一定不是她曾经的丈夫,也未必就是她的相好。按时间推算,那连长应该属于“国军”。若是兵痞子在她面前谎称连长,我想她也是识别不来的。


 


女人不同于男人, 一般不会对外张扬自己的风流韵事的。不像有些男人,无聊的时候,将自己的那些风流快活甚至龌龊之事,当作炫耀自己的资本。男女之间在被子里头的事,做得说不得。招佬姨娘并没有表达自己跟那位所谓连长有过什么,她只是为了显摆自己独特的经历,和曾经的年轻漂亮而已。但就是这样的话题,也是不好跟别的男人女人去说的,它应当是她心中最为隐秘的东西。是故她在忍不住要诉说的时候,把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崽俚当成了在她看来忠实可靠的听众(人在有时候真的需要倾诉,只是常常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我猜想,招佬姨娘也一定把她那些事,说给了我的母亲听,母亲也一定告诫过她,这些事情千万莫在外头乱说。


 


在景德镇码头上混过,又是那样一种性格,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感兴趣,而且饥不择食地学习效仿,招佬姨娘在生活细节上,就有了与乡下其她女人的一些不同,懂得的法门也多。首先在打扮上,就要比别人在行些。女人不剃发,头发倒是可梳可剪,而日子久了,脸颊上的汗毛就蓬勃地长起来了,于是必须找人“扯面”,同时也要用小钳子修理一下眉毛。招佬姨娘的扯面工夫,在村里坐得上头把交椅。她在做这事时,娴熟而精细,让人感到舒适而惬意。只见她用麻丝线繃成交叉的形式,两只手的指头灵巧地运动着,剪刀一般绞去脸面上的一应汗毛。绞之前在对方的脸上,扑一层厚厚的膏凉粉,白乎乎的,活像日本仕女的脸相。绞动的时候,膏凉粉随着汗毛纷纷扬扬的落下,下雪一般。作为扯面的高手,招佬姨娘家就经常有女人求上门来。作这样的“义工”,她总是乐此不疲,并由此而感到了被求的快乐,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扯过面的女人,脸上粉白的,眉毛弯弯的,再将头发修剪得齐整,且抹上些许菜油(村里人大多没钱买生发油之类的侈奢品。细妹姨娘家倒是有的,是一只扁扁的小玻璃瓶子,瓶的外表排列着水泡似的绞饰,里面的油料是无色透明的东西),整理出一副油头粉面来。


 


招佬姨娘勤于自我修饰,因此常见了她那一丝不乱的黑发,粉嘟嘟的白脸,细长弯曲的眉毛。身上的衣裳虽打了补丁,但拾掇得十分干净利索。出门也就油光水滑的,显出了与众不同。特别是她的发型,在村里是独一无二的,有人讥之为“飞机头”。她既不同于老女人,在脑后梳起鬏粑,用黑色的丝网袋罩着,也不同于中年妇女,留出齐耳短发,当然也不会像女崽俚那样梳辫子的。她的头发蓄得略长些,脑门处用发夹夹出波浪,脑后则用弯弯的银梳子倒扣出上翘的喜鹊尾巴——我想这都可能是在景德镇学来的,多少有些上世纪三十年代都市女性的风情。


 


招佬姨娘还会许多别的法门。在乡下,人们遇上小病小灾从不求医,例如打吸管筒(北方称“拔火罐”)、捏痧等,都是自己动手。而掐癍、挑羊毛症、拍阴箭、挑疳积、治龙船疮等诸多手段,在曲家湾唯她擅长。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招佬姨娘给别人整治龙船疮,那操作方法,诡秘而又简单。


 


所谓龙船疮,就是人身上长出的鳞状的皮癣之类。据说生了这种病,奇庠无比,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其实,那时候,村里人得了病,能有几人舍得花钱请郎中看的?大队里虽然设有医务室,也多般只治治头痛脑热的病。后来搞所谓“赤脚医生”,也只能对付个感冒发烧、拉肚子的病情。倒是一些偏方,对症下药了,还是十分管用。和合公社的一熊姓老人,不管么事肿毒,他都只用一张膏药就贴好了的。招佬姨娘治龙船疮,是否有效,我没有找人验证过。只见她用一根毛笔蘸了墨水,在病人的患处依样圈画起来,之后又照样画葫芦,移画到墙上或板壁上。她家的大门下端,就画了不少各种不同形状的此类图案。移画到别处,通常要比患处大些,框框里头,又横着画了许多杠杠,像海魂衫上的纹路。她在操作的时候,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只闻其声,却听不清在念些什么。这应该属于念经之类,或者是所谓的咒语。看上去怪怪的,像巫婆做法事,神秘兮兮的样子。


 


村里人对招佬姨娘,有事求她时,便拣了好话去说,一转身,就怪话连篇,多般要用耻笑的态度谈论她。说她做事,没个正形,要么“不上传”(书上不载的意思),要么“没实效”。在曲家湾,大人骂小孩,或对骂,若是骂了“没有实效的东西”,不仅仅是训斥,多少就含有了恶意。这句话用文字标出来,显得十分平和,倘是加强语气,咬牙切齿地骂出声音来,却是极大的轻蔑,甚至含了侮辱的意思。讲究实际效果,是本土文化的要害之处。我想这应当是“经世致用”格言的世俗化处理结果。招佬姨娘所懂得的东西,和会做的事情,多半与“实效”挂不上钩,就连居家过日子,她也不是很在行,甚至丢三拉四。又比如她会唱很多民间小曲,这些都与“国计民生”不相干的,倒是让我学会了不少。


 


至今回忆起来,那些曲目有《十月子嫖》、《五更调》、《闺中怨》、《乡巴佬上镇》、《十八摸》之类。另外还有《十送》、《十劝》、《十戒》等,这些还算听得入耳。记得《十劝》是这样的:一劝情郎回家转,莫把小妹记在心,若是得了相思病,小妹一世难为人;二劝情郎记心里,回到家里莫骂妻,结发夫妻丑也好,双线补衣破也牢;三劝情郎劝到底,栽花宜早不宜迟,荞麦老来遭霜打,老来得子受人欺;四劝情郎眼要高,世上只有读书好,十年寒窗无人问,哪个不想占鳌头……六劝情郎莫打牌,赌博场上切莫来,上场都是好朋友,下场总是杀人刀……招佬姨娘唱给我听时,是压低了嗓门哼哼的。这显然是歌颂婚外恋情的东西,婚姻与爱情在这里作了严格的划分。它一定是晚清或民国时期的产物,极有可能来源于景德镇的市民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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