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干到见床,就能看到饶河水来。饶河水成一线,过古鄡阳地面,眼看到断夜要断流,捕鱼的汉子都不忍拦网;但那水就是不断,水从昌门(今称祁门)来,有水是昌江,和乐安河合流后是饶河,饶河一径流到猪婆山,从饶河口入彭蠡泽。辛卯(1951)死干,七十多年前的事如今查不到什么端倪,壬寅(2022)再干,这可是我亲见的,鱼在河床的裂缝里风化成骨架,蚌壳里只剩没有腥味的泥。哎呀这鄱阳湖不就气如游丝吗?
不。
那次我在猪婆山附近考察石器遗址,步行往黄金咀,发现一座神奇的“湖中湖”。
此前没人知道那里另有湖,鄱阳湖丰水期那里是水面,日过千帆;枯水期那就茫茫一片似绿不绿的干地。忽然冒出另外一座亭亭玉立的“小湖”,懂些地理、地质的人不能不惊愕不已。那湖实在太兀突,周遭全是干得发白的河床土,那清澈冰凉的水从河来?“湖”西有一道出口,水不断往西流入彭蠡泽去。我赤脚探石小心过那水道,水歌潺潺,几次险湿衣裤,可见流量不俗,说明那湖水是不断填充的。四处皆白尘,龙王已睡死,此水莫非天上来?后来浔阳晚报发了我写的散文《饶河口旁地下河》,我申明那里有地下河。
地下河真有,不仅仅在老爷庙水域,老爷庙那里不过是个大出口。黄金咀“湖中湖”,应当也是地下河的一个出口。地下河往西受阻,先在黄金咀憋出一个口子,水就冒到地面上来。地下少受风云变幻的影响,地面干旱的日子里,地下河水依然热情奔放。
鄱阳湖真是干不死啊,莫说饶河水不断,赣江水长流,那都是浑水;就凭那冰清玉洁的地下河水,一样能哺乳鄱阳湖区许多生命吧?
过一年,是癸卯,我再考石器遗址,也就再见将枯未枯的河床。惊奇地发现河水反流的现象。饶河水西流入彭蠡泽再北入长江,这是三岁孩童皆知的常识。鄱阳湖的支流输湖,地下水源在三汊港北的山区,丰水时水南去,和东来水汇合再西。枯水时那就河床见底。这一次发现饶河竟有水往输湖里来,不是亲见谁也难以相信。天哪,再次发现了湖中湖:饶河水寻此地风景,本该干涸的地方有了水域面积,鸿鸪不知所以,日夜在那里歌唱。
水源源不断,域中水却不见涨,明眼人该知水从地下去了。呵呵,水入地下河,在黄金咀冒个脸,地上地下水汇合再继续往西。
甲辰,秋后死干,初冬我从南京回到家乡后呆到春之将立,一直是晴天。此前鄱阳湖早就进入枯水期。我想,鄱阳湖这一次应当比辛丑年更“脱水”,河床上怕是蓼子花都无法生长了。
输湖西岸有个柘咀汪村,辛丑冬我步行五公里过河床考察了那村,写了《原来对面是汪家》。浙江有个打工妹因着什么样的缘分看到那文图,认定我描述的输湖西岸有她的家乡。二十八年前尚是孩童的她从老家出走,后来想回家却不知家在何处。我帮助她寻到了亲人。时过两年,我想再去柘咀,看看那女孩的父母。那当然只能是步行穿越输湖了。
兴冲冲到曹麒河岸,欲入河床而不能,面前盈盈一水!
天哪,这怎么可能,如此干旱的季节,输湖何来这许多水?
输湖,朱元璋曾兵败于此,故名。是鄱阳湖北部的一条支流,在都昌县东部,严格说,是一个湾,湾东岸有很多的汊,北端有三小汊,故有名三汊港。
谁曾想,此地水到冬天竟然不是春、夏的做派,各汊无水来的季节,饶河里的水竟然分一杯羹给此地河神,在极度干旱之时有不错的湖中湖气象。
哦,这还是彰显地下河!
地下河就在这输湖地段起势,很多的鄱湖水,从这里开始往下漏,进入地下河,不就是那条河道么?到黄金咀,到老爷庙。
原来这湖床的地质是不稳定的,一般的年景,水“及时”下漏,秋冬之时河床干涸,有些年景这湖床的地质有了变化,地下河口被堵塞了,水不能及时下漏,那就会积存在河床上,这就是干旱季节输湖有水的缘故。
地下河,一条看不见的巨龙,世人看不见其蜿蜒腾挪的身姿,但其起伏变化是必然存在的。
老爷庙水域数十年间神秘的沉船事件,如一把铁錾,在岸边镌出“东方北幕大”几个血色阴文字。
说元璋、友谅水战,元璋输势,友谅欲擒之,忽水中有大鼍元坏友谅好事,元璋急切间跳上大鼍元背上逃命,故后来有老爷庙元将军神位至今。
传言而已,风云突变,地下河水流突然反向,阻碍友谅战船之事或有之。
说日寇投降前夕,有数寇押运一船珍宝进彭蠡泽欲往长江东下,至老爷庙水域,忽遇极端天气,船翻人亡。那事儿本不算希奇,古怪在船消失得无影无踪。驻九江的日本人曾在枯水时节派“水鬼”实地寻找失事船,竟然再遇险象,一个水鬼失踪,另一个水鬼被吓得精神失常。船啊,宝啊,人啊,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船,还有后来陆续出现的子丑寅卯船,到底哪里去了?
只能是被逆流塞进了地下河。
地下河水和地上河水有时会打架。
常规的情况下,地上河水流入地下河,在地下河末端流出汇入海拔较低地段的地上河水,但也会因着环境的变化出现异常。地下河某处的阻塞,造成局部压力增大,水会在中途通过入水口回流。辛丑黄金咀“湖中湖”本来也该是地下河中途一个入水口,因着环境的变化,这一年地下河的水反流冒到地面上来了。输湖枯水期积水也是类似现象。极端的天气里,风向突变,造成地上河水倒灌入地下河,水面上的船被“吸”入地下河道,河道曲折,形体复杂的船体能入不能出,在地上河失踪。
哎呀,这鄱阳湖,到底还是太年轻,此年、彼年脾气、秉性不一般,至今不老成。
那里本有一座更大很多的远古湖,平静“老成”地生活了几百万年甚至千万年,有证据是大量鹅卵石散落在北岸湾区,湖区大量混着鹅卵石的沉积岩的出土。这湖不知在多少万年前死了,湖区成平原。到了南北朝,一场大地震让死湖复活,活过来后的水域叫才鄱阳湖。
因着大地之伤而复活,活过来依然满身是伤。
地下河算不算鄱阳湖久未痊愈的伤痛?
也或者不能算是伤痛,是鄱阳湖尚未发育完善的特殊生理。
这生理藏在衣服里,成隐私,世人看不见。
年复一年,总有人因着某种缘分发现了端倪,你看黄金秋!你看输湖雪!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组合,合成一幅大美!
鬼哟,我看不出美在哪里。
美或不美,她都在那里。(中国作家网 雪夜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