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翻看父亲的相册,仿佛回到了从前。
透过日渐模糊的照片,时光在迅速的倒流,父亲生前的一幕幕生活场景清晰的拥来眼前。
父亲是爷爷奶奶迟得的独子,如珠如宝似的放在心尖,不知道怎样疼爱才好。父亲小的时候家境还行,家里的几担田还在奶奶手里攥得牢牢的,没被爷爷换成鸦片。与大多数被宠坏的孩子一样,过着富家小少爷般日子的父亲毫无例外被养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暴躁懒散的习性。
生活并没有放过这位曾经的小少爷,而是让他尝到了比别人更多的艰辛与苦难。一切从零开始的父亲感叹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慈母多败儿”,因此对子女特别严厉。我们鲜少见到他的笑脸,更别说温言细语,若谁有幸见到父亲和颜悦色,一定是在学校取得了特别好的成绩。
小时候,对于一脸寒霜的父亲惧怕极了,总是躲得远远的,用“畏之若虎”四字形容毫不夸张,好在父亲不常在家。
我们姐弟若谁犯了错(尤其是惹母亲生气了),审讯申诉宣判等程序自是免了,抽根柴条直接“上刑”。母亲那里屡试不爽行之有效的走为上计在父亲这儿是下下之策,“逃生”之路被狂乱的鞭影所切断。绝望之中恨不能肋下双翼生,从密密的鞭网之下扶摇而上,溜之大吉。
当然,并不是一开始便甘心“坐以待毙”的。我曾不自量力的与父亲有过数次在同一赛道的速度竞技,终因体力太过悬殊一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败下阵来,从此甘拜下风,未敢再生妄念,一心乖乖认罚。但“失之东隅,收支桑榆”,初二那年在学校举办的冬运会上取得四百米竞赛第二名的好成绩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那时听母亲抱怨最多的是父亲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十足的甩手掌柜。这着实冤枉了父亲,我见过同样吃公家饭拿工资的,在家大老爷一般啥都不用做,心安理得享受着妻儿小心翼翼的侍候。
父亲则不然,对引以为傲的妻子疼爱有加言听计从,懒散的习性在婚后全抹掉了。为了减轻母亲的劳累,到家从没见他闲着,尽管对农事不是那么熟练,主动性也不是特别的好。
晚年的父亲像换了个人,脾气出其的好,儿时难得见到的笑容花一般开在脸上,弥勒佛似的。而且变得非常有耐性,尤其是对膝下的孙辈。我二侄幼时身体孱弱,父亲费尽心思寻医问药亲自熬喂,爷爷的精心调理让孙儿得以身健体棒帅气阳光。小侄儿出生正逢计划生育,父亲带着襁褓中的婴儿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像极了小品《超生游击队》的情景。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独自照看哺乳期的孩子过着逃难一般的日子,可谓耗尽了心血!
父亲做任何事情追求完美。同样面积的一块菜地,别人轻轻松松小半天弄好了,父亲则多花一倍的时间,常常天黑透了扛着锄头进门。彼时我们已吃过晚饭,菜碗里只剩点残汤,饿极了的父亲从不挑剔,剩啥吃啥,从无怨言。每每忆起父亲大口吃着残羹冷饭便自责不已,不懂事的我居然从没想到为辛苦劳作的父亲留点下饭的菜。
父亲一直注重锻炼身体,摔那致命一跤之前几乎未看过医生。其实,那个时候的父亲情况就不大好,有几次出门居然忘了回家的路,当时我们也未太在意,以为到了一定年纪的人难免变得糊涂。直到那次在万里大道被骑行的电动车撞倒,脚伤得特别厉害,深可见骨。从未听病榻上的父亲喊一声疼,而是略带内疚的安慰我们。
父亲出殡时我竟然一滴泪都没有!脑海里一片空白,心中满塞的悲伤在那一刻竟自消弥。在那些忙乱悲伤的人群中,我似乎成了一位看客,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空忽而遥远,整个人轻飘飘的,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着些许、难于言状的轻快。这种奇异的感觉一直令我不解,后来才知道那是在经历极悲大恸之后出现的虚无幻境。
母亲常常嗔怪父亲重男轻女,拙言的父亲从不分辩,只是呵呵笑着。父亲的态度似是默认了母亲之言,我也认定父亲从未爱过我这个多余的女儿,心里难免委屈。对于秉性仁厚刚正的父亲,我是深深敬爱着的,尽管在他的棍棒喂养下长大,但心中从未存有一丝恨意。尤其是在他病弱的晚年,那份爱更是多了一份怜恤。
永远望不了那一幕,轮椅上的父亲在残阳的余晖中缓缓转过头深深的看着我,看着这个在他头脑混沌状态下惟一认得的女儿,无限慈爱!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父亲从心底爱着身边这个女儿。(乡土拾贝 肖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