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俯身为民的从政者，坐在办公室碰到的都是问题，深入基层看到的全是办法——高手在民间。就史料实物的收集来说，限于现实条件等原因，都昌县级档案馆、博物馆其实所藏十分有限，更多鲜活的文史资料和实证散落于乡村——高品在民间。
万户镇玉圆村村牌
2023年癸卯仲春，我去都昌县万户镇新屋村委会玉园洪村采访洪都烈士（1895——1930）的事迹（下篇详述），洪都烈士的孙子洪承松在家中向我出示了爷爷遗留下的一本《都昌师范讲习所（第贰班）同学录》，这本线装原件由“九江周瑞记石印局代印”于民国十二年（1923），距今整整100周年了。封面署名“洪秀民”，即洪都，他1923年8月毕业于都昌师范讲习所，其名列信息为：“洪秀民，派厚糈，号挺生，世居九都万户村，父爵佑。”我们且来从这本百年前的史料原件里，对都昌县民国初年的师范教育史、政权史、革命史等方面稽考个一二三来。
“同学录”封面
一、“都昌师范”的历史可追溯于1920年
我1980年多宝中学两年制高中毕业后，考入都昌师范学校，1980年9月至1982年7月，在都昌师范度过了两年难忘求学时光。关于母校的历史，通常能查阅到的几个校史时间节点是：1959年创办——1962年停办——1977年复办——1999年停办，成建制改办都昌二中。从洪都烈士后人保存这本“同学录”，我们似乎可以将“都昌师范”的创办历史追溯到民国九年（1920）。主要立据有三：一是校名“都昌师范”赫然重合；二是民国初年的“都昌师范”属“县立”，非私学；三是当年创办“都昌师范”的功能就是为全县培养小学教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教育内核一直未变。“都昌师范”已然不存，但后人书写都昌师范校史时，似可溯源一笔于1920年。
本文作者（右）在采访洪都烈士之孙洪承松（左）
关于1920年创办的“都昌师范讲习所”，留下的资料极少。1993年版《都昌县志》在志末所附“大事记”之“民国九年（1920）”里留下如此一行文字：“县知事胡庆道创办女子小学，邵姓人创办弘毅小学。”是年建立的“都昌师范讲习所”未被提及。2000年出版的《都昌县教育志》在“第六章 中等师范教育”留下了一句话：“民国九年（1920）胡庆道在县城开办师范讲习所。”倒是第二届学员的洪都（秀民）保存的“同学录”中，有1923年8月刚卸任都昌知事的安徽舒城人张大年撰写的序言，留下了关于都昌师范讲习所的创办经过：
都昌之有师范讲习所，始自民国九年（1920），其所经过历史略分三期。安徽胡公庆道来宰都邑，锐意兴学，尤以广储师资，改良区学为第一要义，择城中之西南隅创立师范讲习所一所，自任所长。聘曹君幼虞为主任，主持教务，考收学生。筹画经费，煞费苦心。民国九年五月开学，十年九月举行第一班毕业式。惜其时毕业仅四十余人，无以应区学二百余所之求，乃继续招考第二班，定额八十名。未及开学，而胡公去任，此为师范讲习所经过第一期时代。湖北刘公燮臣继之，基于经济支绌，十年十月始开校讲授。请吴锦江、赵幼彭二君为副所长，分任课程。刘公亦自任算术课。嗣刘公因事辍，讲习所一切事务全赖锦江、幼彭、幼虞三君维持，使诸生不致半途废学，此为师范讲习所经过第二期时代。刘公去任，大年继之，适值赣边不靖，溃兵出入城乡间，事冗未遑整理，然对于教育一事，夙夜竟未曾去诸怀。战事稍平，乃自任修身课，与诸生聚首一堂，商量旧学，洵为乐事。复遵令延长一学期，深冀养成良好之师资，以为改良旧学之预备，与胡公之用意同。未及毕业，大年又适奉调省之令，湖南傅公继之，诸生乃得有今日第二班之毕业，此为师范讲习所之第三期时代。
这段文字成为关于民国初年都昌师范讲习所创办的第一手可信资料。县知事亲自站讲台为讲习所学生上课，也是彼时师范教育之一景。至于县知事傅运焱之后，都昌师范讲习所又维持了多久，办了几班，有待不断发现史料去考证。关于“都昌师范”百年前的兴办史，上述张大年序“同学录”文字已显珍贵。
二、县志里关于民国历任县知事的一处讹误
从民国元年（1912）至民国十五年（1926），那时都昌县最高行政机构为县公署，并改清代县署知县为县知事，总揽全县政事。1926年11月，国民革命军独立第2师贺耀祖部自吴城过鄱阳湖攻克都昌，县国民政府成立，县知事改称县长，都昌首任县长为李贡舆，这个湖南籍县长为北伐军独立2师副官，在都昌县长任上仅43天。
有民国初年连续四任都昌县知事的内页
据《都昌县志》（1993年版）“卷五•政权”第二章“行政机构•县公署”载，1912年至1926年14年间，都昌走马灯似的换了16任县知事。《民国历任县知事（1911——1926）》列那个为《都昌师范讲习所（第二班）同学录》撰序的县知事张大年任职时间为“民国五年（1916）十一月到任”，余下历吴嗣让、饶宗曦两任后，再是张大年序言中所列的胡庆道、刘燮臣、傅运焱次第登场。《都昌县志》对张大年的县知事任职时间的列序显然错了。
《都昌县志》（1993年版）“民国历任县知事”表录
根据张大年序言自叙和其它相关资料佐证，与创办都昌师范讲习所相关的前后四任县知事的任职衔接应该是：胡庆道（号警吾，安徽太平人）1919年5月——1921年10月；刘燮臣（号用梅，湖北黄陂人）1921年10月——1922年1月；张大年（号寿先，安徽舒城人）1922年2月——1922年8月；傅运焱（号奂璋，湖南湘乡人）1922年9月——待考。
此本“同学录”亦有注明时间为“民国十二年（1923）八月一日”、落款为“知都昌县事傅运焱题首”的另一篇短序。军阀混战年代时任都昌县知事的傅运焱在序中，开篇阐述办师范培育师资之意义：“国家之设立学校，为百年树人之计。兴替之数，决于师资。教授得人，则学子蒙其福；作育不善，则步趋失其程。”随后还用“振领挈纲”“木铎春风时雨”“玉振金声”“学士之圭璋”“弼教”等文雅之词称道良师。就是这个看似尊师重教的傅知事，在中共党史资料里却留下了贪官污吏的形象。检索这段史料，又带出傅运焱在都昌任知事的时间，县志所记与党史资料所记相差三年的矛盾之处。
傅运焱序言落款
《都昌县志》（1993年版）载傅运焱民国11年（1922）九月到任，他的继任者是湖南人刘纯仁，民国13年（1924）十二月到任。在由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都昌党史》（第一卷）中，在“第三章 都昌初期农民运动”章节记载了刘肩三（汉材）1926年4月的反“钱粮柜”斗争，所斗的正是县知事傅运焱。
党史资料记载：1925年（农历乙丑年)，全县遭受了空前未有的大旱灾，可是北洋军阀政府的县知事傅运焱却利用“钱粮柜”向人民派捐派款，敲诈勒索，从中贪污了几千块银元。1926年4月，适逢傅运焱要调任崇仁县知事，正在办交接。党组织知道这一情况后，即着手发动群众进行斗争。刘肩三领导学校教员和工商界人士组织了清算委员会，到县公署找县知事傅运焱算帐。算清帐后，傅运焱死硬抵赖，拒不承认。刘肩三和全体清算委员会的委员非常气愤，就发动县立高小一百多名年纪较大的学生把县公署团团围住，又指派党团员到汪墩、徐埠、湖洲山等地发动了两千多农民组织请愿团，进城找傅运焱“请愿”。次日清晨，请愿团的农民赶到了县城，大家围集在县公署的“钱粮柜”门口，要傅运焱偿还贪污的款项。傅恼羞成怒，扬言要把刘肩三等人关押。广大群众气愤不已，便蜂拥而起，一下子打掉了“钱粮柜”，傅运焱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其他一些官员也慌得不能所措。住在圣庙里的十几个警备队员刚准备出来“弹压”群众，见状也吓得缩了回去。最后站在请愿队伍中的刘肩三站出来公开声明:“不减粮，农民就要打掉县公署，打死傅运焱!”傅运焱见势不妙，只好假意答应了农民的要求，重灾的地方免征粮款，轻灾的地方减少征粮，算清了帐还钱，并打了几万爆竹恭恭敬敬地送农民出城。事后傅运焱留下一个会计和他的侄儿傅南笙继续与清算委员会算帐，自己夹着尾巴溜去了南昌。党组织便发动农民签名向上告状。刘肩三带领清算委员会的成员到南昌与傅运焱打官司，上下夹攻，告得傅运焱被摘掉了“乌纱帽”，官没做成，并答应卖南昌的房屋偿还。反“钱粮柜”的斗争最终以彻底胜利而结束。
《都昌县志》（1993年版）内封面
依党史权威资料记载，刘肩三带头反“钱粮柜”发生在1926年4月，所述上一年的1925年（民国14）年都昌农历六、七月间大旱，与县志记载也一致。而同一本《都昌县志》所记，1926年4月的时任都昌县知事是到任一个月的江西兴国人谢远湛，从傅运焱到谢远湛，县志记载都昌县知事还经历了刘纯仁、周鸿襄、陈祖光三任。
傅运焱担任都昌县知事的任职起止时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待都昌地方方志专家去考证。我的基本辨识是，《都昌师范讲习所（第二班）同学录》确证傅运焱1923年8月时任都昌县知事，刘肩三组织反“钱粮柜”赶走傅运焱，应是在1924年初，而非党史资料中所述的1926年4月。1924年初发生反“钱粮柜”斗争，那时也没有党史资料所述的“党组织和党团员”参与一说，因为刘肩三加入中国共产党和都昌成立党小组，都是发生在两年后的1926年初。
三、刘肩三曾任“都昌县教育会会长”
百年前的《都昌师范讲习所（第贰班）同学录》也附载了一些都昌革命史的珍贵信息。比如所列“国语教员刘诏荣”，即为都昌党组织创始人之一的刘聘三烈士，所列“心理学教员刘汉材”，即为曾任都昌县委书记、红十军旅政委的著名烈士刘肩三。可以说，洪都后来投身革命洪流，也是受了老师刘肩三、刘聘三的言传身教。此“同学录”还记载刘肩三1923年秋担任“县教育会会长”，这是以往红色史料里未曾涉及的。“县教育会会长”是个行业自管组织，真正政权内管理教育的当时叫“劝学所”，“同学录”列“县劝学所所长余培元”。余培元（1878——1943）字葆初，都昌县城余家厅人，其堂兄余崇翰（墨芗）任都昌师范讲习所管理学教员。1922年县劝学所改县教育局，余培元为都昌县首任教育局局长。
有刘肩三、刘聘三任教的内页
毕业于省农专的都昌师范讲习所心理学教员刘肩三，斗争心理特别强烈，在通过“反钱柜”斗争赶跑县知事傅运焱前，1921年的县知事刘燮臣也是被刘肩三驱赶下台的。
有刘肩三（汉材）任县教育会会长的内页
中共党史资料如此记载此段红色史实：1922年元月，北洋军阀蔡成勋任江西督军，甫一上任就要在全省追缴五年旧赋(俗称折包)。当时任都昌县县知事的刘燮臣是蔡成勋的亲信，他不但要征缴当年的田赋和捐税，还要全额追缴五年来的旧欠田赋。鄱阳湖区的都昌县在这一年遭受了严重水灾，不少农民靠吃观音土、草根、树皮苦度日子。在这样的灾殣之年，贫苦农民连下锅的粮食都没有，哪里有粮有钱缴纳田赋和捐税，更无法交纳所谓的“五年旧欠”。而刘燮臣“新官上任三把火”，派出差役在各乡镇急索穷追。民众心头怒火越烧越旺，反抗情绪愈发高涨。这时，在县立高等小学堂当教员的刘肩三目睹农民在天灾和北洋军阀政府的重压下的惨象，组织开明士绅和民众代表到县公署见刘燮臣，要求取消旧欠的追缴，并减免当年的田赋。刘燮臣早知道刘肩三等人的来意，派兵丁守卫在衙门内外，一派杀气腾腾的气氛。刘肩三丝毫没有畏惧，带领代表们面对刘燮臣苛政一通质问，刘燮臣脸色大变，强硬地说:“一定要缴，不能拖欠!”并向刘肩三咆哮:“你代表什么人?如果还不滚出去，先把你正法!”刘肩三毫无惧色：“我代表全县三十万劳苦民众，向你再次声明，灾荒年成田赋坚决不交!”刘燮臣当场喝令衙丁将刘肩三扣押了起来。刘肩三被捕的消息震动了全县，激起民愤。当晚，县城学生决定罢课，向县公署请愿。次日早晨，县立高级小学和都昌师范讲习班的二百余名师生包围了县公署，向刘燮臣提出了强烈的抗议，要求立即释放刘肩三。县工商界人士在学生们的感召下也进行了罢市。城郊农民闻讯陆续涌进了县城，自动加入了抗议的行列。包围县公署的斗争持续了三天，刘燮臣再也抗不住了。他知道不放出刘肩三，众怒难平，很可能连自家性命都保不住，只得命令手下将刘肩三从牢狱里放出，并表面上进行了言语安抚。这时县衙外面的群众怒吼着要刘燮臣滚出来，当众向刘肩三赔礼。刘燮臣那里敢出来，便收拾细软从县公署后门狼狈地逃至大东门，坐船去了南昌，从此一去不回。
江西省委原书记舒惠国2022年6月为纪念刘肩三烈士题词
翻阅泛黄的薄薄一册《都昌师范讲习所（第贰班）同学录》，后人眼见的，不只是百年前的“同学名录”，亦是那个时代的风云录……
来源：汪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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