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别家乡的时刻,陶旺子来看望我母亲。陶旺子已经七十二岁了,身子一如既往单薄瘦小,多年前镶了假牙,牙有些夸张的雪白、整齐、超大,老人脸,气色却非常好。
您阳过了吗?阳是阳了,也热也咳,两天三天,好得无痕。哎呀,这样啊,许多年轻人不如您呢。
她丈夫就是我写过的捉斑鸠的阿贵,很多年以前就有了齁病,慢阻肺阶段用坏了六个增氧机。阿贵没了之后,陶旺子就孤独地在故乡的土地上留守,我看到的两次,她都是一个人在田野里劳作,空旷的田野上,她舞动那已经渐渐老去的青春,那是非常醒目的,或晨或昏的光辉都令我欣喜又鼻子发酸。哦,她还有辆电三轮,是她往来镇上购物的代步工具,她甚至用电三轮带邻居老太去镇上看病。
她原是我的邻居,屋子就在我家屋后。他们夫妻俩都勤劳能干,萧瑟的年景里,他们能赚到少量的钱,并把钱攒下来做置办世事。我就亲眼目睹他们把泥屋翻新,还买了黑白电视机的过程。村里难得有电视机的时候,他们家的电视每天晚上都是准点放《霍元甲》、《雪山飞狐》之类的节目,泥屋里非常整齐,地面都出奇的平整、干净,竹或木的简陋家具或农用工具都摆放得有条不紊,月弧锄、斗垴锄的刃口永远闪着银光。到他们家串门是很令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感受富贵气息的,其实他们充其量就是“中农”而已。
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叫冬阳,长得小巧玲珑,身子骨不是很好,嘴皮长期有紫绀;大儿子叫低子,遗传了齁病,桶状胸,不发病的时候也喘粗气,发病时就活得很是艰辛,好似齁病比他的父亲还要严重;小儿子反过来叫高子,非常乖巧,也很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会在暑假期间贩卖冰棒,日复一日地赚小钱。阿贵做不得重事,则会不断地想出赚巧钱的法子,比如养鸽,比如捉斑鸠,甚至干过下天网的事儿。
好似这一家人都会赚钱、理财,节俭的方式也体现他们的智慧。家有柴房,每一根棉杆都被她缚成整齐的柴团,整齐地在柴房码放,每天用几个柴团也是计划好了的,绝不错乱分毫,连过冬烤缸钵火的柴屑也都纳入了严格的计划。省柴的路子很巧妙:午餐之后,把剩饭集中在一个盆里,锅里放适当的水,盆放水上,灶里有少量未燃烧完毕的柴碳和热灰,把这点能量利用好,晚餐不用另做,吃上午的剩饭剩菜就行,饭不够热,但也不凉,凑合吃。锅里的水则还可以一家人洗手脸。他们长此以往这样地过日子,从不例外,也不喊苦,我家那时比他们家要贫困很多,但从来时是一日三餐烟火新,比起来我奶我妈真不如他们会过日子。
很长的日子里,村里人都觉得他们家的日子过得红火,低子学了剃头的手艺,一个人闯到汕头,从此在那里生活,很少回家。我见过他几次,每见他都是满脸灿烂的笑,脸色红润,牙齿洁白,蓄时髦发型,给人在外发展非常错的样子,稍稍思忖,我知道这个人过得其实很是艰难:远离家乡,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就做着剃头的手艺,长期养着娘胎里带来的病,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了妻子,好似也有了孩子。这次陶旺子告诉我,他还是租屋住,扩张气管的喷雾器长期备用。
高子好似还不错,娶妻生子,在九江买了屋,过平民的生活。
阿贵的病日重,不但捉不了斑鸠,日常生活也离不开制氧机,早几年我还看到他徜徉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几十年前的收音机,收音机的声音不大不小,天气预报、卖药广告还有致富门道都从那贼亮的匣子里清晰地冒出来,搁以往这算是很光鲜的日子。后来阿贵成日里离不开呼吸机,也就走不出家门,收音机一如既往地张扬着他心里的种种子丑寅卯。
他们一直很认真地过日子,留在村里的两个人,到后来是一个人照顾着另一个人,陶旺子支撑这个村里的家,除了家务,她还要稼穑,尽力从土地上获得更多些收入。
阿贵到底走了,终年也过了古稀,说起来非常难得。村里有了福恩堂,阿贵是入住的第一仙。
说起,陶旺子过得有些苦吧?每见她,这个概念都会从我的脑门里自然升起,又渐渐散去。非常瘦的她脸色非常好,并没有愁苦、悲戚的痕迹。跟她聊世情时,春风不离她的脸,哪怕地上一地白霜也是。她耳聪目明,脑子非常清晰,聊家常会罗列世景种种的好,她把阿贵用增氧机和佪个(她给低子的专用名)用激素扩张血管也算好的世景来叙说,那当然从头到底,世景尽是令她欢喜的内容。
从公社社员到如今村庄的集镇化,世事有好多变化,早先在陶旺子家出没看“问一声那海鸥,你飞来飞去有何求”电视剧的人都到层级不同的城市有了层级不同的发展,村貌比以前有了很大变化,陶旺子家的泥胚房早已无存,她住的房子自然是移民建镇政策下成规模修建的两层小楼,住着住着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守,月儿不像以前是从她家屋侧的苦楝树上升起,而在橡树也消失了多年的咀头山坟包上亮相,好似许多繁华都云消雾散,陶旺子的人生好似有些暗淡。
细细想,也不是。我还是觉得她的人生不错,做了一辈子很优秀的农民。早年在娘家做闺女,她爹是队长,娘是扶梨拉耙里外风光抽黄烟的农家大妈,几个弟弟木旺、新旺还有什么旺的都学了好木匠,她是比较风光地嫁来的。始终过的是农民的日子,亲属里没有人做官经商,得不到什么提携,她就是把农民的日子过得很淋漓,过得市里来的人也羡慕农家乐,虽说儿女们没有通过考学得到大的发展,也都过得平安,衣食无忧。不如人意的是阿贵和低子的身体不够好。因为她的调理,阿贵活过古稀。如今她一个人在故乡残存的土地上稼穑,她的脸色向世间宣布她过得挺好。问起,她什么毛病都没有,什么三高、腰椎颈椎、慢阻肺之类都跟她无缘。路灯熄时准点睡,黄鹂喊工的时候准时醒,足足睡七个小时。
如果要比的话,天边比到海边来,陶旺子有着还不错的人生。
她说:如今有饭吃有衣穿,套鞋暖鞋样样有;弯来弯去都是洋泥(水泥)路,路灯照得能寻针;有医保、社保,多多少少都难得;种地还能拿补助。跟旧时比,俺过的是好世,真是好世。
她来看望我的母亲,我就想到雇请她来陪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生活基本可以自理,就是缺个伴,她要是能来,我想对双方都是不错的境况,我跟母亲说起,母亲也是脸上显出一丝喜色,她呀,是嗬,身子骨好,没有拘绊。
要是事能成,那真是新年里比旧年更好的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