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的最伤感的一句话是:别了,那艘永远不来的船。可见船在我心中的地位。我生命中很多时候都有一种感觉:等船。确实,有时等得好苦啊。
我人生中第一次认识的船,是我哥哥折的纸船。哥哥把折成的船放到冰冷的河里去放,我也想去,可是哥哥和大人们不让我去,我就在家里一边流着鼻涕,一边想象着哥哥的船在水中借风行走的样子,那船借着荡开的涟漪往河中心行去,走到有白鸥飞过的地方,走到那个总是雾气蒙蒙的对岸的树林里去了,树林里有从书上飞出来的小马,有聪明得古怪的狐狸和总是上当的狼。还有渐行渐远的斑鸠的咕咕声……
我要去看船。
小暑南风的时候,鄱阳湖里的白帆多得很,远远望去,全是纸片一样大小的块块。很古怪的是,它们都懒得动一样,行动的速度简直很难感觉出来,我就慢慢想船上有什么人,船上有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吗?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吃饭不用竹筒吧?他也穿我一样的破短裤吗?那指定不是的,他的哥哥肯定很斯文,换下给弟弟的短裤应当没有破烂,不会把鸡鸡露出来的,甚至,他已经穿上囵档裤呢。他还有鞋穿,所以天上的白鸥和他亲近,带他去一个地方,满树桑葚,全都红得发黑,吃也吃不完……等我想了一段时间,再来看那些白帆,就看出它们行了一些路程了,开始一艘船在山的这边,现在它到山的那边去了。
终于近距离看到了白帆,原来它们这么大呀,铺在草摊上,很大一片呀。那些远看都是一样白的帆,近看竟然是如此的伤痕累累,帆身上早已打满了补丁,白布上布满了黑色的糜丁,补帆的人随便扯动,就可能现出新的破洞。补帆的人在发愁,手头的白布有限,要补的地方太多了。我看着白帆,心中有了酸楚:那些天天都在往远处行走,不知道它们要到哪里去的帆原来也有这么艰难啊。但一旦看到船上的桅杆竖起了,白白的帆张开了,我的
心情就好了起来,船啊,她要去远方,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夜半令人揪心的痛哭,没有牛鬼蛇神的地方!风啊,你不要那样撕扯着帆,那帆和我
母亲身上的衣衫一样,满是补丁。雨啊,你绕绕地方,那些糜丁,怎能再被雨湿?
远行的帆船回村了,果然带来了人们的
希望。驾船的明杰叔公,用广播筒叫了:都去焦堑河下买萝卜,三分钱一斤。这真是好消息呀,河萝卜,多么动听的字眼!一个河萝卜简直有一只小狗那么大,切开,有明显的年轮一般的花纹,多半里面已经空了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对它的好感,要是用河萝卜混些小鱼干、虾干煮汤,不知有多香,那种美好的感受,不经历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我就跟着母亲去了焦堑河。走在干涸的河床上,种种的感觉都是那般美丽得难以言语。河床上的泥土皮,全都干得卷起,破成一般大小的块块,像锅巴一般的模样,要真是锅巴就好啊,奶奶可以一直分下去,我们要多少就是多少,直吃得肚皮鼓起来!泥土皮下面,可以看到河蛤、河螺以及种种叫不上名的贝类壳。我总是相信,每个贝壳下都有一个神秘的故事。那些贝类,多数已经死去,留下谜一般的外壳,壳上一圈圈的纹,拟或掉下一小块,露出皮下的石灰质,白白的,教人在想象它们的故事的时候,不免掺进一些忧伤。泥土里不时现出些草根,叫我想到里面有好吃得不得了的草根,挖下去,不定有鸡糕(一种草的储藏根,小黄蜂一般大小,形象各异,可以吃)。但母亲不许我停下脚步,去晚了,河萝卜就会没有的,而这是不需要想象就可以实现的理想!我跟着母亲快步往前走,前面的人消失在雾气里,却传过来他们私语的声音,说什么是听不清了,肯定是关于河萝卜煮小鱼干之类的憧憬。我幸福地在河床上走着,想象着帆船在河里走,走到一个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前面出现了船的影子,帆已经降下来了,船在那里厚道坐卧着,好像在一边吸烟,一边慈爱地看着来寻找希望的人们。船舱里传来人们扒拉萝卜的声音,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十四岁那年,我辍学了,成了一个小农工。几个月下来,大部分农活都会了,包括搭路坝、种豆、放旱田水、犁田、耙地,翻板头(干死的水田,临时变成旱地,种油菜),割禾、栽禾、耘禾、打药、扎杆……干得最多的是筑坝。我一边挑土,一边望着远处干涸的河床里蹲着解溲的鸟一般渺小的人(其中有很多人是借解溲的名歇息片刻),心中想得最多的是上船,上船了,天就宽了,地就干净了,就能去那些心中想去的地方。
一天,船老大明杰说:你上船吧。我有点不相信,理想就这么一下子就得以实现。第二天我就上船了,不是水手,是装卸工。船在某个地方上卵石,再在鄱阳湖里行一程,来到一个码头,把卵石卸了,就算完成了一次历程。
从此,知道在鄱阳湖上看故乡的村子是什么感觉,故乡的村子原来这么小,这么低矮,随着船渐行渐远,故乡的村子就消失了,混入鄱阳湖岸一抹四季变幻的色彩。
虽然,一担鹅卵石比一担土还量重,虽然船并没有行多远,但我心中还是感受到了上船的种种好处。生产队每天给我们补一毛钱作为菜钱,虽然根本看不到这一毛钱,总算给我们留下了很不错的希望。工分也有很多(记不得每天是7分还是10分),装满一船卵石下来,是有些累,但马上我们就要在船上得到歇息。夏天,鄱阳湖的水面好大,往鄱阳湖深处看,根本看不到边。我们这些装卸工就在船头、船舱或驾驶台静静的看天,看雾,看水,看远处模糊的光景。偶然遇有江鸥飞过,船老大也会开腔:有江鸥,近处有大网船,等把寨卸了,俺们买餐鱼吃。大家就兴奋起来。
船老大的话没错,真的看到了大网船,扯到了很多鱼,我隔船看到了河豚,那种有着恶名的怪物。还有种种我没见过的怪鱼。明杰叔熟练地和鱼家侃起来,很快买到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那种鱼我从来没见过,周身黄绿色,有涎,无鳞,很像黄牙头或鲇鱼,但它的鳍和尾却大大咧咧的张扬着,跟黄牙头或鲇鱼一点不同。明杰叔说:这是“水管头”。
管做饭的戊鸡叔就使出了他做菜的手艺。船上什么佐料也没有,连菜油也没有。戊鸡叔就只能河水煮河鱼了。不知是我们很久没吃过鱼,还是水管头味道独特,要么就是河水煮河鱼味道本来就不错,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戊鸡叔的手艺确实好,反正那餐饭吃得香极了。唯一的缺憾是,我只能自己吃了。好几次,我把整块的鱼放到嘴边,不舍得放进嘴里,这时想起了在家里劳作的父母,还有弟弟妹妹们。要是他们也能吃上一口多好啊。
起小暑风了,船南行就特别艰难。水手把帆张满,靠打戗行船。船艰难地走起了之字路,半天走不了几里路。水手们很累,我们只有干着急,帮不上忙。有时船行得有些浮躁,身子斜侧起来,眼看就要翻了,我们焦躁起来。我向掌舵的明杰叔看去,他却没有任何表情,额头上几道抬头纹绷得死死的。有个和我一样的装卸工喊:船要翻!明杰叔就喝他:放屁!快到船舱里戽水去!
船没出事。但我身上被溅起的河水干干湿湿了几遍,第二天竟然患了感冒,发起了高烧。就一个人在船舱里瑟瑟打抖。任凭船身侧来侧去。我没有一点害怕,我就是拼命想家人,想起在景德镇学徒的哥哥,他真会折纸船啊,那纸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一路开去,开去….开到没有饥饿和贫穷,桑葚多得吃不了,没有牛鬼蛇神的地方。
船不侧了,我迷糊地反映到船走不动了。我踉跄地走出船舱,发现船行到了下坝,因逆风太大,加上地形的原因,无法打戗,只能拉纤了。所有的装卸工都在船前面的坝面上艰难地拉纤。但船还是很难行动。我醒悟到:要加入他们!我想往船头走去,可是迷糊中走反了方向,被呼呼的南方一下掀到了湖里。
我在惯性的作用下,被迫下沉,下沉得好深啊,两耳被水压得生疼,我意识到可能会死,但我没有慌张。屏住呼吸,终于控制住不再下沉了,我就拼命往上扒水,我快憋不住了,怎么还没到水面?扒啊扒,就在要吞水的一霎那,我浮出了水面。我看到船老大
指挥戊鸡等水手拿竹篙来援救我。我向他们笑了。
经历了生死之交的变故,我的感冒竟然好得干净。
后来?
村里采来了山里的木材,解成大大厚厚的板,造了大大的
机帆船。船下水那天我参加了推船,队长旺生喊起了
号子:嘿--------呵嘿-------,我们就一齐用力。旺生再喊:大家齐动手啊------呵嘿------,船开始慢腾腾的下行。旺生继续喊号子:还要来把凑啊------呵黑------
船继续前行。但船坞到水道的路程太远,几度,我们筋疲力尽,想放弃推船,旺生那激扬的号子又响起来了:嘿------呵嘿------,大家莫放手呀------呵嘿------,希望在前头啊-----呵嘿------
船终于到了水道,船老大明杰站在气派的驾驶台,他的脸依然没有表情,眼睛在看着鄱阳湖深处的远方,他的眼神分明在演绎着旺生的号子:大家莫放手呀,希望在前头呀……
后来?
我到底没有继续留在船上,一纸通知书洗去了我脚上的泥巴,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这里没有帆,没有船,没有惊涛骇浪。但我必须竭尽全力去启动许多心灵中的帆,让那些帆不知疲倦地卯足劲,义无反顾地向着光明驶去。我自己却只能永远留在岸上,一程不变地做着推船的动作。多少次,我疲倦了,想放弃,我就想到了哥哥的纸船,想到了那次生死之间的遭遇,想到了旺生的号子:大家莫放手呀,希望在前头呀……
承载人生希望的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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