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晚上那顿年夜饭都吃得比较早，傍晚才四点多钟，村子里的人就开始零零散散的放起了爆竹，至黄昏五点多的时候，村子里的爆竹更是像炒豆子样的此起彼伏响个不停。唐德在大厅里摆开大圆桌，大过年了，平时分开过的哥哥嫂嫂今天在这个大过年里也会一起吃团圆饭。嫂子在厨房帮母亲干活，哥哥在房里上网，父亲在大厅看电视。父亲左手夹一支香烟，翘首搭腿地沙发上坐着。许是电视里冯巩还是哪位相声演员在说相声吧，父亲笑得合不拢嘴，像一个到了过年就快乐得跳蹦的小小孩。唐德一边催促着跟在房间里看爸爸上网的侄子快去放鞭炮，一边麻利地帮娘把一盘一盘的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摆好。等到那个调皮却倒听话的侄子去门前将一串长长的鞭炮放完，哥哥和嫂子父亲母亲也都聚拢来围坐好了一张大圆桌，大家正准备动筷，这时候却见门被一推，一位长发披肩漂亮，约莫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气质的女人，风尘仆仆的提着行李走了进来。
女人带进来一阵风，差点将中堂前的那对香案上的儿臂粗的蜡烛都快吹灭。这里的乡村风俗，大年三十的晚上哪怕是点了再大灯泡，都要在香案桌上多半燃一对巨烛，以示喜庆，红烛高照。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惊愕回过头，望着这位不合时宜的不速之客。
“佩霞……啷个是你……你啷个来了？”反应过来的人首先是认识这个女人的唐德。但反应过来的唐德也是和全家人一样，脸上充满了惊疑和诧异，结舌得就连在外面打工时应该说的普通话都给忘了，用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问着来人。
“唐德，我没走错吧……你怎么回家的时候不跟我说一声？”女人一看到唐德，便禁不住的不顾场合进行埋怨。“我早给你讲好的，今年过年一定要跟着你回家，你却连招呼都不打，弄得我一路好找，差点连过年的年夜饭都没赶上。”
唐德被这个叫佩霞的女人盯得一脸尴尬，口语变得更加结舌。“佩霞……我……”
母亲赶紧打圆场。母亲只有五十多岁，然而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善良。她慌忙的离坐去迎接女人，“妹啊，这年夜饭还没吃哩，你来正好赶上。德崽总是不懂事，有么得罪妹的，妹你千万莫计较。”鄱阳湖一带，特别这紧靠湖边的都县，娘对女儿，婆对媳妇，年长对年轻女人，多半都喜欢叫妹。
“啊，妈……”只见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方而亲切地喊了一声妈。“其实，也不全怪唐德，是我……”
“妹啊……你刚才……叫俺个姆妈？”母亲不禁微微的后退了一步，有些审视而惊喜的睁大着眼睛。
倒是于上首坐着的父亲似乎看出了其中端倪。父亲是个饱经风霜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但是头脑还算慧光，村子里要有什么事，很多人都来向他讨教。父亲先是慈嗔地朝着唐德娘，“你偌个啊？惊么事惊沙？人家妹来了，肯定是和俺一家人了！”然后他温严地叱着唐德，“一只俚个不懂事个，还不快去接人家行李，叫妹来桌上过年吃饭？”
唐德如大梦方醒，这才如一只听话的猫，赶忙跳下桌去接住女人手中的行李。女人拉开旅行包，从里取出两瓶五粮液酒，婉婉大方地走向桌前，“爸，这是我特地买给你过年喝的，幸好没有误了赶上。”父亲嘻嘻地欠欠身子，“哎，来了就来了吗，还给俺带俚个好酒做啥？来来来，饿了吧？快过来坐下过年吃饭。”
……这顿的年夜饭大家真是吃得别有风味，欢喜中夹着迷惑，亲热中夹着别扭。哥哥嫂嫂劝女人喝酒时目光免不了怪状，父亲和母亲劝女人多夹菜时态度也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最难堪的是那十来岁的侄子，又想敬这女人的酒，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只好连连地问着唐德，弄得唐德支支吾吾，不知怎样对侄回答。
终于吃完饭了，母亲煮好并端来了一大钵红枣莲子羹糖糟水。滟橙橙的糟水里面浮着糟花，还有一些蛋花漂在其中。女人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糟水喝了一碗，美滋滋的连连咂着嘴唇，“妈，想不到这糟水真好喝。”母亲高兴地笑了，“妹啊，俚是俺亲手做的糯米糟。俺俚只地方啊，过年都作兴家家弄些，待客和解酒。你要觉好喝，再来一碗。”女人也笑，“啊，不了妈，我要是再喝呀，肚子就变成糟水缸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大笑。这一笑，一下将隔阂的气氛融洽了许多。
外面有不少人开始放烟花。烟花在夜空“咚咚咚”的炸响开来，绚丽得就像人脸上灿烂的笑。唐德的那个调皮的侄子欢欣地拍着小手，慌忙也跑进里屋抱出两个大烟花，放到门前的庭院中放。女人吟吟地塞给唐德的侄子两百元压岁钱，然后她趁着大家伙高兴，偷偷而轻轻地扯了一下唐德衣袖，“哎，唐德，咱们去外面走走好吗？”
“嗯。”唐德会意。“我也正想叫你。”
于是，两人便双双地悄悄走出庭院。外面有些风，刚刚立春的腊月，还很有着寒意。只是两人的心境，此时被一种春节的氛围热烘，因而都不觉得怎么冷。但是处于月末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那璀璨漂亮的烟花，将这无光的夜晚映得缤光闪闪，亮如白昼。女人感慨了一声，“哎，想不到现在的农村，过年也是毫不逊城里，并更热闹。”
走没多远，便到了湖边。原来唐德的村庄紧靠鄱阳湖，而唐德的家住在村的较边缘，几乎是傍着湖水，走几条田塍便到。晚上的鄱阳湖同样有着晚上独特湖韵，尤其这热热闹闹的年夜三十，天上的烟花更将那美丽的湖水映得红一片紫一片，黄一片蓝一片。唐德想拉女人湖边坐下，女人却被眼前的湖面夜景深深吸引，“唐德，难怪你说你家乡的鄱阳湖多美，今后我要常来这里看个够。”唐德说佩霞，你不应该来，真的不该来乡下这种地方。佩霞说我现在人都来了，难道还想赶我走吗？告诉你，今生今世，我是肯定赖定你了。
唐德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气叹得不像低沉，倒似从喉咙挤出种激动。“佩霞，我一个城里打工的农民工，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说完便禁不住的挽住佩霞手臂，终于在湖边择一处草丛，相偎着坐下。
但是坐下后的两人，却像暂时丢开了刚才欢乐心情，眼睛一齐静静地盯着潋滟湖水，一阵无语，似乎都在想着各自心事。唐德确是个好小伙，温实敦厚，今年二十六岁。因为没考上大学，只好于前几年跟着自己的一个堂兄去外面打工。堂兄在四川搞装潢设计，唐德在那里学得了一手好装潢活。有一次，他与堂兄去四川的汶川替一对准备结婚的恋人装修房子，没想到，五月十二日的这一天因为堂兄感冒没有去，他只好一人前去做工，然而就是那一天，差点便成了他的永别日。一场突来的大地震，把他从死亡线上，吓了个来回。还有更没想到，就是这场大地震，不但使他死里逃生，而且使他的命运遇上奇缘。
佩霞呢？想起这场大地震更是犹如一场噩梦，至今痛甚，痛彻心髓。佩霞本来有个快乐人生，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爸爸，妈妈，弟弟……还有那位即将成为丈夫的心上人。心上人是一位国家干部，自己也是大学毕业，国家正式公务员。然而，就是那次大地震，那场天有不测风云的大地震，一下折断了这位美丽天使的翅膀，残酷地夺去了她一家人生命，使她转眼之间成了孤儿。而她亦是命中侥幸，要不是因了唐德舍己机智，十有八九，也是跟着爸妈去了。那一天她正在男友家里看搞装修，忽然只觉天崩地裂，房屋摇晃。她吓昏了头，看着房子在不堪震荡进行撕裂惊慌失措。她只好恐惧地喊着男友名字，可是男友却像未听见一样，惊慌地拉开房门，想去独逃。正这个危急关头，想不到那位平时话语不多，只知道默默做事的装修师傅这时候却会突然间发出一声大喊：“不要下楼，赶快回来！”随即便拉回男友，连同她一起迅速地被他按在了那只搞装修用的脚手架下。刚刚躲好，就听见房子“咚”的一声塌了下来。幸好这脚手架架住了空中垮下来的横梁，同时又有效地遮挡住了碎石砸击，才未将三人砸成肉泥。但是尽管如此，三人也在这个救命的脚手架下半死了四天，直到快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被那些救护人员发现找到，挖掘救出。
然而，被救后的佩霞，得知自己的家人全部罹难真的想再一次死去。爸爸，妈妈……这世上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人还活着有啥意思？还有那位心上人，算得什么心上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可是他们还没成为同林鸟呢，他就地震发时他逃他的，大难来时各自飞了。还不如那农村来的，看似憨厚实则灵聪勇为的装修匠，值得人爱。佩霞一想到装修匠，心中便对他充满了敬重，强烈起了涟漪。是啊，人的外表算什么？地位又能说明啥？只有那藏在里面的赤诚心，才最珍贵。
佩霞毅然向唐德吐露了爱意。唐德却慌了，先是不敢相信，后是猝不及防。他结舌地，“佩霞，我那次救你，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救人要紧，应该做的。”佩霞说：“我知道，你要为那种意思，我还不喜欢你呢。”唐德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你是个大学生，又有工作，而我是什么？一个装修工而已。你那位对象才够配你，他是一个当干部的。”佩霞的眼泪都快出来，“当干部的怎样？装修工的又怎样？他那个当官的，还不如你装修工的。”唐德要再说，就被那佩霞挥手拦住，“好了唐德，从此以后，咱不提那个人名字好吗？”
就这样，两人开始有了交往。说是交往，其实是佩霞完全主动，只要有空，就有事没事的去找唐德。唐德开始是应付，后来干脆想躲，但是躲亦躲不掉，佩霞就像在他的身上安装了跟踪器，总能找得到。再后来，唐德就不得不被佩霞的诚意，有些打动。佩霞为了拉近两人间距离，休息天的时候总是去帮唐德搞装修，递个锤子送个钉什么的，时而还笑问唐德，她这个样子像不像一个装修工？唐德一笑，可是当唐德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她之间的明显差距，总是仍然决不下心来。
这样若即若离矛盾而犹豫地交往了一年多，两人的心境都比较痛苦。幸福在两人间就像一张隔膜，虽然薄，却存在。犹如电视机的玻璃荧屏，尽管看得见又听得着，但是用手摸上去，却是被那层冰硬的屏膜所挡。然而又有股憧憬的磁力，吸引着两人共同向往。尤其是佩霞，相信人只要有耐心有诚意，总能穿透这副膜去。去年，单位分给了她一套安置房，本有心想叫唐德搬去同住，别再住那低陋租屋，只是毕竟张不开嘴，抹不开那女人面子。更怕遭到唐德拒绝，伤了自己的自尊心。于是只好从生活上各个方面照顾唐德，比如说洗衣服，她把唐德的衣服尽可能的“抢”来家里洗。再如到了休息天，多拉唐德来家吃饭，让他有种家的感觉，享受到那家的温馨，产生一种家的渴望。前不久的有一次，佩霞让唐德在家洗了个澡，洗完后把他强按在床上帮按摩。佩霞说我要慰劳慰劳你做工辛苦，说着说着便把自己的香唇吻了上去。唐德热烈地回应了她，但是就在那最后的紧要关头唐德却戛然刹了车，“佩霞……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做将来你会可能后悔。”佩霞对他的举动是又嗔又爱，“唐德，你怎么这样瞧不起自己呢？那一次救我的勇气哪里去了？”
快过年的时候，佩霞对唐德下了最后通牒，说今年一定要跟着他回家过年，一定要把婚事办了。唐德真的有些害怕，只好狠心而决绝的不接她电话，不再去她家，不再去见面。回家过年偷偷溜回，不给佩霞事先招呼。谁承想，佩霞竟会打听着赶来，而且在这大年三十。
唐德坐在这湖堤上，心中真甜酸苦辣，既感激又愧疚。不觉呐呐地对着佩霞，“佩霞，你真的不应该来，我一个农村崽，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佩霞仍静静地望着湖面，头也没回，“唐德，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死皮赖脸地爱着你吗？因为我从那次的地震中彻底明白了，人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有时候像一支蜡烛像一盏灯，风一吹，电一停，说没也就突然没了。人能活着就是幸福。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爱的是一颗具有真善美的心。这颗心，黄金价，钻石值。在它面前，什么地位，什么名誉，都是虚荣。大学生算什么？当官人又算什么？只不过分工不同，符号而已。而夫妻之间，两心相印，没有高低。再者，大学堂里没有开设那门怎样教人真善美的课，你却把它自修好了。在这门课面前，我一个大学生，还有那许多当官的，都不如你。”
佩霞说了这多终于回过了头，这时又有颗村里的礼花在空中炸响。借着礼花艳光的映照，唐德看见了佩霞剀切的眼睛，那眼睛像团火像湖水，同时又像一口井。唐德只觉得自己想往这口水与火的井里跳，就是淹死，他也无悔。唐德不由自主地将佩霞轻轻揽进怀里，耳里却继续听佩霞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唐德，请你别再犹豫，彻底接受我好吗？我的父母已经去了，在这个世上，只要你才是我今后最最信得过依靠，信得过亲人。再者，刚才我连你的爸妈都已喊了，生米都已经做成了熟饭，就请你别再拒绝，别再伤害我的自尊心好吗？”
唐德听到这里已是受不住了，只好把佩霞更加紧紧地箍进怀里，眼里只觉得有股湿湿的热流往外冲。他不觉有点语无伦次，“佩霞……我的好佩霞……”佩霞被他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好把身子轻轻地挣脱，一面将唐德的注意力引向仍被烟花映照的湖面，“唐德……你看你这里的鄱阳湖多美。”唐德不去看湖，而是更加感动更加坚定地望着佩霞，“佩霞，鄱阳湖是美，但还没有你美，你比鄱阳湖更美！”
“嗬，你这个滑头，原来也会说情话，不是块木头！”
佩霞笑，唐德笑，被烟花绚映的湖水，也笑。
赣公网安备 360428020001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