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丝
楊廷松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最爱听静夜小雨落在瓦屋上的声音，甚至比舒伯特的小夜曲所带来的美妙音乐还要令我入神，还要着迷；田野里屋沟里形形色色的青蛙构成了漫山遍野的鼓乐队伍，演奏这人世间动人心弦的美妙乐曲。这乐曲，常常带我转身重走几十年来走过的人生旅途，回味酸甜苦辣的种种往事。
从小我就喜欢读书写字。那时读小学中学不需要交学费，纸笔墨砚需要家里买。写作文做数学题要有稿纸，我没有。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一些旧书和哥哥们练过毛笔字的废纸，见缝插针地利用。我把书读得回家过年时总有奖状贴在家里的泥砖墙上。
当我离开学校后，就没有在学校读书时的风光。
在家务农，身单力薄，重活不愿做，巧活干不来；我兄弟多，我性格好強，村长对我有些无可奈何。因此，每逢队里安排劳力外出(那年代，垦山造林，水利冬修，挖遂道，筑水库，园田化，……年年村里都要派出劳力)，非我莫属。我参加过不少次的水利会战。那年代，无论是工业还是农业，对"战"字用得非常广泛。农业讲战天斗地；工业讲大战红五月。所有的工作岗位或劳动场地统称战斗岗位。筑一座水库，民工劳动场地称做战斗在某某工地，负了点小伤仍坚持劳动的人叫做轻伤不下火线，等等。
那年代的人干劲十足，尤其是"狠斗私字一闪念”，人们连私念欲望都不能想的年代，可见思想净化到荒唐的程度。记得我细叔家里贫困，起早摸黑捡些牛粪、割些毛草，差点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一个人的品性除学校教育外，恐怕是父母教育最重要。中央电视台宣教画面"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的说法非常准确。
我的父亲就是一位典型的"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模范。他从不计较别人如何待他，也不管别人识不识好歹，他总是乐意为他人排忧解难。我兄弟们不管谁在外与人发生纠纷，父亲从不问什么原因，回到家里我们不仅是挨骂……。
那年代，上大学靠推荐，大队里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大哥是回乡知识青年，父亲是生产队队长，父亲极力推荐村里的他人。我村里就有被推荐上了北京大学和江西农业大学的两位大学生。这样的好事我们轮不上。
父亲安排我们学手艺，说"手艺不富，手艺不误”。事与愿违的是，兄弟五人偏不争气，学徒途中一个个偷偷逃回家来，直气得他老人家束手无策。
我们都爱读书，每个人在学校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家里那小小的三树三间土瓦屋的墙上，奖状重叠得不知多少层。
我们的读书笔记、作业，父亲从来不看，也从来不催我们看书做作业，学期结束我们拿来的成绩单和奖状，每每他都亲手小心翼翼地糊帖在墙上。当有人对奖状大加赞赏的时候，父亲总是嘿嘿地笑，而母亲从来不喜形于色。当我们围在灶前看母亲做饭时，她只说一句话：攒劲读书！
那时夏天，看见有人穿日本产的尿素袋縫制的裤子，我们也会羡慕好长时间。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像绸缎，又凉爽，好不羡人。
那裤子，那待遇，一般人没资格享受，多般是干部或工人穿着。
那时起，我就一门心思找工作。至于做什么工作……没指望，仅仅是想。
种田实在太苦了。
父亲托人说情，把我送到茅舖供销社做饭，说是先做两年饭，学徒，然后就地转为正式职工。正在坐柜台的五位当中，就有两位曾经是做饭学徒后转为正式职工的。
每天做完饭，我就南货北货布匹満台奔走，做这帮那，酱油盐醋酒……牙膏牙刷毛巾肥皂火柴……白布蓝布黄布黑布红布……所有物品的价格我了然于胸，动作麻利，练就了满台跑的本领。然而，供销部门职工来源不招学徒的！
我两年学徒的时光付之东流了。
时值九江炼油厂兴建，我又加入了潮涌的民工之中。听说炼油⺁建成后需要大量的工人，基本上从民工中录用。这一干，又是两年。
可是，当工人的美梦，又一次破灭。
回到家里，我已经是二十二岁的男人了。
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又在周而复始。
种田……常常拄着锄头，仰望蓝天下的白云……
1976年，二哥从部队退伍回家务农。
四弟高中毕业回家务农。
连同父亲，一家四个男劳力在队里挣工分。年终结算时，家里自解放以来第一次没有欠队里的钱过年，还分得了几十元现金。
父亲竟然笑得合不拢嘴。
过年的时候，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子吃年饭，兄弟们高高兴兴地吃着。母亲对父亲说，老二该娶媳妇了。父亲只是哼哼，一脸的无奈。大嫂主动接过话题：“这事好办，老二当过兵，人长得帅，我们厂里好多女工，大部分没有成家。”
我看见二哥在蜜蜜地笑。
这年饭，満屋的热闹，満庭的喜气洋洋，毕竟是一屋子的年轻人。
贫穷的日子一天天地离我们远去。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家庭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穷则思变”这四个字既简单又深奥，深奥到你无法诠释得清楚。
我们是沿着这条道路走来，同时又是从湖岸走来；我们世世代代都住在鄱阳湖岸边，地旱田淹，真真正正穷得惨。我们不甘心，我们都想远离湖沿。于是，我们都在有意识或没意识地拼命读书，总想从书本中走出一条道路来……
那些日子虽然己经远去，但却是我们的人生轨迹，並成为了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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