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一定年岁,会经常怀旧,想从生命的轨迹里追寻些曾经有的童年痕迹,于是间乡思、乡愁、乡梦、乡恋……什么的,就像山岚的风,缠绕心头,挥之不去。但慢慢却发觉,那些孩提时的美好记忆,已如一缕黛烟,飘散殆尽,它被一条现代化的浩浩大江,荡去不回头。
追寻童年的足迹,当然得去故乡。故乡是孵化游子沙鸥的热土,这热土的变化尽管翻天覆地,但家乡的名字像一枚钢印,已经牢牢地印在了心页纸上。我常常翻动心纸,想去重读童年的趣章。
在一个菊桂飘香、韵致满满的秋日,我自驾小车,似那恋丛的蝴蝶轻盈地飞往枝头,又一次去乡下探望。大哥和大嫂满面含笑,像两朵灿烂地盛放枝头的秋花,摇曳地迎接我这只野蝶的飞来。
大嫂沏上茶,大哥家就在村边路口,村里很多人的脚便常常管不住似的迈到大哥家里。我对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当然还能认得,更多的却不能。大哥悉心介绍,这是谁家的媳妇,这是谁家的儿女。大哥说的谁谁谁,不少是我儿时的玩伴。那熟悉的名字,犹如根根粗壮的钢簧,发出有劲的回力,把我弹回到美丽的两小无猜童年。可那钢簧的弹力,又常弹了一半就即卡住,众多的生面孔,使我根本找不到儿时的影子。我感叹,时光真是催人老的残酷东西,儿时的小伙伴,如今都鬓白始添,早已娶妻生子,后代都长大成人,甚至为人父了。
我要大哥陪我去村里走走,想从屋道里嗅到些魂牵梦绕的孩提气息。大哥许是洞穿我心意,便对我微微地投之一笑。可我很快发现,除了去二哥家的那条屋道比较熟悉,另外的屋道却都行如陌途,顶多似曾相识。屋道里无一没被硬化,那洁净平整的水泥路面,早已覆盖了记忆中的坑坑洼洼。只那迂回鸡肠似的颇无规章弯曲,似还留有几十年前的走向。那两旁屋子,也无儿时的土砖青瓦,取而代之的,则是清一色的参差高低不齐的钢筋水泥楼房。我看到从楼房里偶尔有张熟悉的面孔伸出来,便觉如遇亲人,忙喊大哥、大叔或大婶,掏出香烟敬上去。但绝大多数是不大认识的人,我们只互相点点头,使我浑似梦游,难以感觉回了故里,像是走在别地的村庄。我想,若非大哥引路,我定然走不顺畅,更别说认得谁谁家的房子。我好不容易看到有几处老屋,那老屋虽然破败得摇摇欲坠,却从那斑驳土墙外的乱草丛,似乎能捕到丝儿时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抓蜻蜓的欢乐影子。我有点欣喜若狂,意欲迈步跨过去。大哥拦阻我,说三弟别去,怕草丛里有蛇。我唬了一跳,忙收回脚来。
幸好村前的小河还在,虽被淤泥堆积和河堤塌方显得浅而小了,但蜿蜿蜒蜒的,仍能听到小时候河水叮咚的悦耳潺响。溯河而上,我知道不远处有个落差数米的堰口,那堰上的河面宽阔水深,是我儿时的夏天乐园。我和小伙伴们常在那儿游泳、洗澡、戏水玩耍,有一次还同俩伙伴游到河对岸去偷别村人的瓜。一个在地里摘,摘了往水里丢,那瓜是浮的,两人就往这边运。不想被人发现了,那人开始倒大喊大骂着我们偷他的瓜,但当见我们都跳进河水时,就以为我们无路可逃被逼跳河,怕出意外了。我们却暗暗发笑,直到现在,还是偷乐。
知心莫若兄,大哥不待我开口,抬腿就带我向堰口走去。可走了几步,我便有点愕然了。记得小时候去堰口,是要穿过几条田塍路的,但现在哪有田塍路,那记忆中的路和良田,都被一栋栋楼房占领了。我这才发现,如今的村庄规模,几乎比先前大了一半。这种貌似发展迅速的面包式发酵膨胀,使我有点难以适应。当我到堰口时,模样亦甚觉得陌生,难使我涌上亲切,打开童年的尘封。
我有些兴味索然。大哥一笑,说三弟,现在的村庄,哪个不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你还以为老样子啊?我说,是吗?
大哥又说,回吧三弟,大嫂等我们吃饭了。我说绕村回吧,村子里三户人家两户关门,没甚看头。大哥又笑,说现在人多出门打工了,有的连家拔,加上不少人建房是为了抢屋居占地盘,不关门才怪呢。
小道弯弯,原野荒荒,秋阳金灿灿的,有几朵白云闲飘。足边的地草凄凄,掩不住春夏时的曾经疯长繁荣。秋天本是丰收的季节,但我走在田间地头,很少见有收获过的痕迹。倒是那遍布地田的野草,拖着长长枯黄的身子,似乎仍不甘心被秋风扫去。记得小时候,我也在寒暑假或学校放礼拜,参加过生产队里劳动,插秧、割禾、散牛粪……那时村民们都以荒田为耻,勤劳为荣,可如今反过来了,田地种得好的,定是没大出息的,田地若荒芜了,才有可能赚了大钱。
忽然起风了,使我从里到外,从身到心,涌上股寒意。我这才想起,已深秋了,风寒是必然的。这艳阳宛如新时代家乡的亮丽景致,也如我欲觅童年的幸福初心,只可惜被寒风一吹,便没有了温暖的踪影。
我的眼睛有点发涩,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为了童年的足迹再也在乡关无处寻觅。我只有回望村前的小河,只有那条河,似还像一条纽带紧紧系着我的故土情结,永远地流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