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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鄱阳湖的中午格外宁静。渔人避开头顶的烈日,只在早晚下钩收网,午间则将渔船泊在某个树阴里歇昼。灼热的阳光落在湖面,炸出满湖闪耀的波光,此时一眼望去,不见渔帆,鸥鸟也难觅踪影,只有几片白帆,远远飘在湖的深处。那是赶路的客船。
又是一个这样的中午,一艘早晨从蛤蟆石开出的小船,载着十几个过河客,从湖的深处摇过来,又向九里湖摇去。
进了九里湖,船客们就快上岸了。
小船的乘客中,有走亲访友的,有做过河生意的。九里湖和蛤蟆石有人结了儿女亲家,不时来往走走。蛤蟆石通着九江街,九里湖连着山里,有人做起了街上和山里的生意。虽说此时烈日当空,但过河客们经惯了。他们头上大都戴着草帽,又有轻拂的湖风,清凉的湖水,日头一点也不影响他们谈笑。或两两低语,或四五个聚谈。有两个年轻人,大约是第一次乘船,此时正兴致勃勃站在船头,一会儿在湖面上搜寻可能出现的江猪,一会儿欣赏山里人难得一见的湖上风光。满船的过河客,看上去心情都不错,却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显得有些特别,他默默坐在船舷上,一双明亮却充满忧郁的眼睛,空空看着前方。
上船后他没说过一句话。
他叫吴宗藩,今天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之前的十八年里,他的脚步不曾迈出过蛤蟆石。他这次出门,是迫于无奈,于未来,他不知所措。
“过了那个山咀,进汊就是九里湖了。”不知是哪一个船客向同伴介绍的话,飘进了吴宗藩的耳朵。
“到九里湖了!”吴宗藩心里微微一颤,生出几分兴奋,又添上几分忧虑。
九里湖是吴宗藩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他上船前才听人说起的地方。两个时辰之后,他来到这里,而且,未来很长的时间里他可能要生活在这个地方。
吴宗藩等于是被师傅赶出门,只能一个人孤身闯天下。虽然他极不情愿,却又得不走。也许是依恋家乡,也许是害怕远方,他不愿走得太远,在码头等船时,听说九里湖不算远,就懵懵懂懂上了船。坐在船上,他止不住一遍一遍回忆在陶家的日子,特别是被陶家扫地出门的情景。那些事,他像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却又不是很明白。
吴宗藩的家在蛤蟆石,极穷,除了一间小茅屋,几乎什么都没有。父亲早亡,九岁那年母亲又得病去世,他成了孤儿。他母亲咽气时,治病的郎中陶先生在场。陶先生名叫世绣,是当地的世医,祖传的医术使他名誉乡里。见吴宗藩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和自己沾些远亲,就打算收留他。陶先生请出中间人,将吴宗藩家仅有的一点东西全典卖了,自己再添了些钱,给吴宗藩的母亲办了简单的后事之后,就把吴宗藩带回家。陶先生当时的打算是,先让吴宗藩在药房里做些事。于吴宗藩可以有口饭吃不会四处漂荡,于陶家有个只吃饭不拿工钱的小长工。等吴宗藩有能力养活自己时再让他自立。因为沾些亲,也因为吴宗藩乖巧惹人怜爱,陶先生就教他认了一些字,识了许多药。让陶先生有些意外的是,吴宗藩聪慧过人,在病症药草方面尤其是,听过的看过的都能记住。在陶家生活八年,除了深奥的医理,除了陶先生连儿子都防着的祖传秘方,吴宗藩是能晓得的都晓得了。有时陶先生高兴,药房里事又少,又来了常见小症候的病人,陶先生便让吴宗藩对病人望闻问切,还让他试着处方下药,几番小试,差不多都能够扶本治标,对症施治,药到病除,在乡里人中渐渐有了小小的名声。小试中,陶先生发现吴宗藩有一项特别的本事,能轻易察出病人脉象的细微变化。举个例子说,让吴宗藩睁着眼把十个人的脉,然后蒙上他的双眼,他能单依靠把脉说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吴宗藩要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郎中,缺少的就是读医圣们的书籍。对于这一切,陶先生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番滋味。
吴宗藩上下午在药房里切药捣药,早晨傍晚照料陶家的药圃。那些稀少珍贵又可栽种的药草医家都在家里种,既方便又能多赚些钱。只有自家才有的药草,还能当作秘方用。每个郎中世家,都有或大或小的这样一块药圃。
那天,吴宗藩照例早早起床,然后在园子里照管药草。陶世绣也起得早,在园里走走看看。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吴宗藩的事。说心里话,他很喜欢吴宗藩的勤快和聪明。自己的两个儿子显然不如吴宗藩,他甚至起了把小女儿青云许配给吴宗藩的念头,把医术传给他,得以光大陶家的医术,但祖训提醒他不能那样做。医术不能外传。把女儿嫁给吴宗藩也不行。吴宗藩孤身一人,真正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青云嫁给他之后的日子将过得很艰难。
静静看着吴宗藩在园子里忙碌,陶世绣心里转来转去想了许多,然后一个大胆的主意在心里坚定起来:“教给他一些简单的医术。那些东西,不只他陶家人晓得,做郎中的都晓得。当然,祖传的秘方不能传。”陶世绣这样打算还有另一个理由,凭着自己的医术和名声,吴宗藩要胜过他是不可能的。吴宗藩永远只能在陶家帮忙,他希望,吴宗藩的聪明能给陶家再添一两个奇效秘方。
“宗藩,”陶世绣看着吴宗藩轻轻叫了一句,稍停了一下,他算是最后下了决心,然后吩咐:“吃过早饭,到书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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