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如果说,人们在看到自己的宝宝降生时感到非常高兴,那么在面对自己亲人的死则感到非常难过。而那死人后的葬礼诸般仪式,更是反映着人生大悲大痛,大哀和大伤。
然而从古至今,又没有人能逃脱死亡。死亡,是上帝赐给人类回属自然的正常归宿,是天地间造就人类生,同时也造就人类死的平衡之杰作。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分贵贱,迟早而已。但是,上帝似乎不应该赐人予感情,动物死了,可以互相残食,人却不行,人若死了,就会感到难分难舍肝肠欲断,直到过去了许多年,还是保留着先人遗像的音容笑貌,族谱中还是流芳地记载着亡者的详细生率和英名。
鄱阳湖的水清纯和蔚蓝,鄱湖人的心晶莹和剔透,善良的鄱湖人对于亲人的死别痛心疾首,于是就大搞繁琐复杂的祭亡活动,诞生了地道风土的夜斋文化。
夜斋的由来,完全是出自于道教文化之杰作,夜斋的叫法,应该说是我们家乡土语,还有个别名,叫“关灯”。夜斋的内容,是指出殡以前所有佛事礼仪的总合。亡者停留了两三天便要入殓,入殓以前先要随孝子鸣锣响铳地“买”来一至七处池塘之水,用水轻轻地象征性的擦拭死者,好像拭去了死者生前所有尘垢,“质本洁来还洁去”。然后有专人为死者更衣,若为女的,更衣以后还要有女儿跪在地里用半把折断的木梳为娘梳头。穿衣的时候腰间要绑好些纸钱,穿衣人会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叮咛死者,要钱花用腰里捞。现在还有放置铂纸制的手机摩托等仿制品,大概是让死者去到阴间仍然享受现代化。甚至有的还要放置一到两个非常漂亮的纸糊美女,想是不让死去的男人去到阴间感到寂寞,就像活着的现代男人一样,紧跟时代和新潮。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就将死者移入棺中,盖棺的时候如与死者属相相冲的人一定不能靠近,传说属相相冲的人可能被棺盖压入魂魄。等到一切结束完毕,孝女贤媳才能过来抚棺痛哭,“八仙”则将棺木移入灵棚,以便准备晚间的夜斋活动。
夜斋活动一开始,先是由道士名副其实、连舞带唱地做上一段好长时间的法事。道士头戴道冠身穿道袍,一柄桃木剑儿时而画符时而飞舞,口里念唱有词,发出那种含混暗哑谁也听不清楚的冥冥之音。孝子则穿着麻衣拿着哭丧棒,跟在道士的后面缓缓地转着圆圈,驴拉磨一样。要不是屋里现在都亮着电灯,如果还是过去那样仅点着些油灯和蜡烛,那么,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着那纸糊的灵堂与佛神,阴森森的真像半个地狱。
一场下来,法事做完,“地狱”亦破,时间便到了子夜左右,这时接下的项目便是唱歌和“散花”。“散花”有点像山歌,一人唱,一人接,这人起,那人承,一般两至三人,可以是道士,也可以道士与别人对唱。但又完全不同于山歌,山歌一般是比较明快和欢乐的,散花则完全是低沉和悲哀的。现在有些不少的道士,不懂得散花含义和真谛,将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甚至一些“外甥嫖姨娘”“十八摸”之类的下流小曲都污七八糟的唱出来,真的是纯粹凑个热闹,滥竽充数,误人心意。诸不知,家里人死了本就悲痛,你却想让人发笑,成何体统?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都会经过这样或者那样的磨难,真正会散花的人是把死者生前所有经历的苦处,以及对后人的借鉴劝世哲理揉入其中,利用哭腔的形式长声阿气有板有眼地表唱出来。我那儿的原来唱鼓板书的汪际响瞎子,改行以后就是一个散花高手。
“鼓板一打闹洋洋啊,
诸亲六眷听我唱,
虽说自古谁无死啊,
失去亲人好悲伤……”
散花的情景一开始,便即把人带进一个悲悲凉凉、冷冷戚戚的伤感世界。散花的音色凄楚和哀婉,借着轻轻错落的鼓板,就像娓娓地诉说死者从前。这时听着的人们就会跟着难过,不禁想到死者生前的风貌,顿感人生如梦,过眼烟云。于是无不长吁短叹,悲从中来。
我娘死的时候也曾做过一回夜斋,并且还请了瞎子汪际响特地为娘散花。汪际响瞎子唱鼓板书那阵与娘特别投缘,加之对我母亲生平了如指掌,因此是散得如泣如诉,眼窝含泪:
“生下一女五个男啊,
好娘一生苦断肠。
咬牙送书儿长大呀,
谁知无命把福享。
…… ”
汪际响师傅的喉音当时散得非常哽噻,至今还在我的脑海记忆里悲鸣和缭绕。母亲在生一世坎坷,充满着太多的辛酸和苦楚,在她年刚花甲弟刚大学毕业家刚走出贫困的时候便身患绝症,真的是老天不公,抱憾而亡。母亲的秉性既显贤淑又呈刚强,既能吃苦又具远见,宁愿带着我们要饭,也不愿偷盗窃娼,丧失人格。汪际响情真意切的散唱催人泪下,在坐的听众无不感到泪眼满湿,而我更是挑动万般心思,千般怜敬。
还有就是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位年轻美貌女友溺水遇难。二十岁的生命多么绚丽,当下我便不止百次的扼腕叹息过,这样一个妙质惊鸿,充满智慧和才华,而且热爱生命正沐爱河的女孩,竟在似玉的年华英年早逝遽然而谢,难道是天忌其人、地忌其才?更何况,这样的“化破鬼”民间乡俗不宜做那夜斋法事的,但是爷爷奶奶非常疼爱,父亲母亲伤心欲绝,因此还是请了道士,对女行了灵魂超度。
“也是阎王心太狠喏,
也是老天瞎了眼。
半天云里陡然暗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样的散花真的是泣鬼神恸天地,我想女孩有知,定更饮恨九泉,留恋繁华,并更眷恋在生的亲人和恋人。
散花结束以后,整个夜斋的活动也就行将尾声,最后是慰亡曲。这时正好到了天快放亮晓星将隐。慰亡曲一般唱些“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人物,道士用三条板凳在庭院中高低相接,下放一盆水,上放一块布,然后边唱边舞地用帚在上面拂来拂去,引领亡者过“亡人桥”。好像奈何桥那端此时正站着两个迎接的青面獠牙手拿铁链的判官小鬼,死者哭哭啼啼,难分难舍,步步回头。
一过“亡人桥”,道士便领着众人来到田野将那什么草人呀纸钱呀全部进行燃烧,包括一些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以及家人和族人乘这机会搭寄给其他已亡人的一些“邮件”和冥币。这个过程称之为“化箱”。“化箱”的时候队伍一定要鸣锣和响铳,但是不能允许人哭泣。
过“亡人桥”,自然是来自于道教鬼文化,一方面用那迷信的方式引度死者到达阴间,另方面又劝死者莫恋红尘,甘赴黄泉。同时也让活着的人们面对死者深刻反省,因而也就有着积极向上、利世利人的教育意义。只是人们容易健忘,听着的时候倒像灵魂澄清、天外神咒,面聆高人、得以指点,但是一旦夜斋结束时过境迁,还是仍然一如既往地争名逐利,丢在脑后。
好在一点具有共识,那就是人难百岁寿,花无百日红,人的生命期再长,活得再有滋润,到头来还得像那衰老的落叶,灵归故里,躯归尘土。只是人比落叶有感情有灵性,在生的,对着死者依依不舍,临死的,闭眼之前总要噙上一滴浑浊的眼泪,好像割舍不断尘世留恋,割舍不断亲人牵挂,割舍不断未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