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板书,是指用一面小鼓一副快板进行说学清唱的民间艺术。记得我在考大学和结婚,母亲都是请了一位叫汪际响的瞎子师傅说书进行热闹和庆祝的。鼓板书就像那晶莹剔透的鄱阳湖银鱼,誉为鄱阳湖地区的土香特产。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电视文化的普及和冲击,以后城里的腰鼓队健美操又相继传入农村,才使逐渐变得荒淡,几乎销声和匿迹。
唱鼓板书的大多是些身体健康而又双目失明的瞎子。那个时候农村地方很穷,瞎子看不到光明不能劳动,因此只好学些算命打卦、鼓板书之类的手艺以便维持自己生活,后来由于文化大革命中算命打卦被人列为封建迷信遏止禁锢,鼓板书也就成了他们几乎唯一生活来源。不过说唱鼓板书的人收入却极好,瞎子的记忆力也棒,厚厚的一本易经或古传,只要听人给他念上两至三遍,便能牢牢熟记于心,确比常人赋有天性。我村不远地方的那个汪际响瞎子,就是其中一个。汪际响师傅那时才三十多岁,歌喉不但圆润柔滑,音色甜美,而且比其他的瞎子吐字更清,感情更丰,余音更缭。因此他的竹板一打,鼓槌一敲,总是能吸引成群成堆的男女老少,好像有种魔性。那时候流传这样一句赞叹:“种田不如卖唱,光子不如瞎子”,汪际响瞎子的收入完全能抵上好几个拿满工分的强壮劳动力。
瞎子以艺谋生,光子花钱买乐,唱者声情并茂,听者如痴如醉。在那死水一潭枯井般的无聊生活里,鼓板书成了农村主要集体文化,成了人们消遣雅兴驱赶寂寞的主要娱乐。冬天一桶火,夏天一把扇,唱了《水浒》接唱《岳飞传》,听了《说唐》再听《粉妆楼》,倒也一种惬意,一种享受,一种美妙。
记得我的母亲非常喜欢鼓板书,听鼓板书对于她,简直一种偏嗜。只要汪际响瞎子一来,她便抢着供饭,即是那附近的村庄听说有唱鼓板书,也会摸着黑赶去,而且是经常去了通宵达旦,彻夜忘归。
“日出东山一点红啊,
秦琼打马到山东。
手提一对金装锏呐,
五湖四海访英雄……”
汪际响的鼓板书一开始,母亲总是早早地搬把小竹椅,坐到场地的最前面。母亲耳里听着眼睛望着目不转珠,其他人也是紧紧围绕,听得津津有味。莹莹的月色明亮无尘,静谧的夜晚鸦雀无声,只有汪际响瞎子散敲的鼓板奏着那缭绕磁性的清唱,顶多只杂有附近的田畈地,传来几声野虫的低鸣声。所有的听众都是端坐在那儿似僧入定,母亲的入境更是让人觉得有些惊讶。母亲在听到难过的时候就跟着剧情悄悄落泪,听到高兴的时候就禁不住地心花怒放拍手叫好。汪际响师傅唱完了一段便要停下来歇息,母亲就慌忙起身替他倒茶,接着帮助他点燃那根吸抽黄烟用的香草棍。借着忽明忽暗的香火头,只见汪际响瞎子坐在高处深深地陷着眼窝,一对因习惯地捏近香火棍头的中拇指,就像两根烤焦黄黄的小干笋。
母亲对那汪际响瞎子唱的鼓板书简直有种迷恋,不但爱听,而且听多了还能将她听到的传记从头至尾的讲出来。后来我想,如果母亲不是女的,而且也去学着拿起鼓板,或许也能像汪际响一样,成为远近闻名的唱艺高手,甚至有过而无不及。母亲还能借用鼓板书的故事人物勉励自己教育别人,我能有今天,可能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母亲受了鼓板书影响。那个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忠厚老实,靠他一个人挣工分根本维持不了一家人生活,母亲就说,穷怕什么?就是做官做帝也要先去吃点苦头,连那狸猫换太子中的李妃娘娘也要寒窑十八年!于是她含辛茹苦历尽磨难,不但使得全家人衣食无忧,而且还送书我和四弟大学毕业。现在想来,母亲能在那种穷困潦倒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这样顽强和不屈,不能不说高瞻远瞩,女中豪杰。相比我却有些汗颜,尽管说没辱母亲,然而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常想,母亲能在那样的年代教育好一群,我们却在优越的今天难以教育好一双甚至一个,现代的孩子多半娇惯,而今的父母多半娇宠,比之母亲,差得远矣。
想起了母亲就不免继续想起了鼓板书。鼓板书只凭着一副快板一只鼓,自然比不上现时代的电影电视逼真生动,说书的人嘴再厉害,歌喉再好,也不可能有如电影电视里面表演效果的惟妙惟肖,但是我总觉得现在的电影电视里似乎总缺乏点什么,或者说似乎总缺乏点某种亲切的东西。上次探家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汪际响师傅,多年不见,非常高兴。远远地看汪际响瞎子似乎还是过去老样子,掮一条布袋,探一根竹竿,但是走近了看却是见他老多了,沧桑的脸颊沟壑满布,当年的黑发鬓白满添。而且仔细地看他,好像这种老不只是代表岁月的刻写,还有一种空茫,一种难言的困惑和无奈。我问他,汪师傅,现在还上户唱歌么?汪际响一下子听出了我的声音,当即便收起竹竿站住朝我苦笑了笑,唉,早不唱了,现在的人都看电视,谁还作兴这个?又说像你娘那样的懂歌爱歌的人早已经没了,就是再唱也没意思。
我听了汪际响师傅的话不禁怔怔地站在那儿。是啊,当年那么具有生命力,就连赶尽杀绝的文革也没能把它取缔的鼓板书现在哪去了呢?难道说现代进步优秀的文化一来,就得把它驱逐灭绝,彻底逼出历史舞台了吗?
我不得而知。
于是我只好站在那儿望着汪际响师傅空洞无珠的眼窝,非常惆怅。而当我们再聊了一会儿,看着他慢慢离我蹒跚而去的背影,心里更觉不知患得还是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