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村里总热闹非凡,许多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自腊月二十开始就陆陆续续的回家了。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这几天了,尽管父母都没有外出工作,家中两位姐姐也正年幼,但看到从外地提着厚重行李回家过年的邻居时,心里也总是充满安慰,这时要嘴甜叫声叔叔或阿姨的话,准能吃到平时不曾吃过和见过的糖果,或是饼干。
旧历的年尾毕竟最像年尾。年前的这几天年味总是特别足,家家户户挂灯笼,贴对联,杀鸡宰猪,都喜气洋洋的准备过年了。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几乎每家都是买猪肉过年,就连太监鸡也是买的,没人愿意养它们,既累又脏,再说也不差那几个钱,有些信佛的家庭从来不愿杀生,就只能上市集买肉了。
我母亲就是个例子,从我十几岁开始,母亲便崇信佛教,佛教之根本就讲究个‘善’字,杀生是万万不敢的。母亲常说,万物皆有灵性,它这辈子做畜生,是因为前世的恶果。你要杀了它,就等于杀了个人,它的阴魂在你家终年不散,久积成怨,便会酿出祸害。每当母亲遇见有人杀鸡或是宰鱼时,她准会在一旁默念一句:“寳吉如唻!”她说这是佛家咒语,能超度亡灵,这样它来世就会成人,而不会像这样成为畜生,任人宰割。所以万不得已,我家是从来不杀生的,即使过年,也都是以素菜为主,肉类基本都是买已经屠宰好的。
小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养一些家禽,猪、鸡、鸭、鹅等。每逢临近过年,也就是腊月二十以后,每家都开始张罗着杀猪了。我家后面有一个与我发小的爷爷,就是村里有名的杀猪大王。他每年这几天忙得几乎连饭也顾不上吃,还经常加班到很晚,杀猪的日子需要提前几个月来预约,比大医院的老专家还要抢手。当然,与他家关系好的,就能约到吉利的日子来杀自家的猪。杀猪对一个家庭来说可是件大事,除了婚丧嫁娶,建房子外,估计一年之中就属它最重要了。日子选好了,杀猪的过程就能非常顺利,这样对一个家庭一年的运气也是一个保障,所以人们格外重视。
日子较好的那天,老屠夫基本要忙到晚上一两点,手刃肥猪的手沾满了鲜血,要过好几天才能彻底洗干净,这倒成了他英勇神武的象征。
快到被宰的前一天晚上,猪圈里总是热闹的,肥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慌得睡也睡不着,它们在圈里来回的踱步,嘴里连续发出不间断的哼哼。姑且算是它对剥夺生命的抗议吧。面对生命即将受到威胁,任何物种都会反抗,就连受惯了打骂的猪也不例外。
清晨,红日钻出地面,绿叶蒸发出了一层密集的小水珠,宰猪盆里蒸腾着白气,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打破了小村的宁静,村人们慵懒的穿上衣服,披上夹袄,尽管天气寒冷,但大家都整齐的走出了房门,围在猪盆附近,等待着一场欢乐的宰猪盛宴,也许他们是想送肥猪一程吧。一会功夫,肥猪便被几个壮汉用麻绳套住了脖子,拖出了猪圈,土路上被猪蹄划出了几道深深地痕迹,肥猪几乎是被一路拖着过来的。屠夫在一旁指挥,肥猪被顺利推入猪盆。
这时,大人则叫骂着把小孩赶入屋中,胆小的妇女则用手虚掩着眼睛,但不遮住自己的视线,仍然使自己可以轻松的看到肥猪挣扎的样子,她做这个动作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是善良的。此时,小孩则趴在自家窗户上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
几分钟后,随着肥猪凄惨的叫声渐息,猪血渐止,几个壮汉才肯放开紧握在猪蹄上的手。肥猪倒在猪盆中,还没有停止抽搐,但能够看见眼睛在逐渐变暗,直到失去光彩。屠夫一招手,猪的主人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早就放在一旁的鞭炮,在震天响的爆竹声中,看热闹的激动的几乎要跳了起来,似乎刚刚被处决的是一名作恶多端的罪犯。
鞭炮响完,各家的小孩都窜出了门,他们飞快的巡视着地上刚放完的鞭炮,想从碎屑中找到还没有爆炸的单个的爆竹,抢到的则裂开大嘴笑,没抢到的则努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此时,身边的一切活物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关心的只有爆竹。‘啪!’一个留着青色鼻涕的小孩点燃了手里的一个爆竹,他兴奋的跳了起来。猪在九十度的开水中被泡的发白。在另一个鞭炮响中,它已经被刮得浑身雪白,像是刚做完了面膜,猪身有些地方泛出了一些血迹,像是谁的脸刚刚被谁打了一巴掌。‘啪!’又是一个响声,猪已经被开了膛,分成了两半了。青鼻涕的小孩看着花白的猪肉,满脸诧异,看到另一个小孩捡到一个爆竹后,便又从口袋里愤愤的掏出一个爆竹,准备点燃。猪肉称重后,一半被挂在了主家四五米的木梯上,等待着被分成一条条的肉。这时便会有三五个人围在猪肉身旁,讨论着猪肉的质量和重量。猪的灵魂飘荡在半空中,接受着人类对其肉身的检验,待检验完毕,它也要回到天上接受下一次的调遣了。猪肉的另一半则放在了案板上,屠夫正在分肉,这里也围上了一群人,都是闻讯前来买新鲜猪肉的,与猪肉主人关系好的,能买到较好的部位;关系一般的就只能买肥肉多的部位了;关系差的,索性就不卖了,反正猪肉多了不愁,吃不完就做腊肉,或是分给亲戚一些。
青鼻涕小孩把一个爆竹扔到了屠夫脚边,又是“啪!”的一声,屠夫吓了一跳,手上的刀差点切到了手,他刚要发怒,随即又忍住了。他从案板下找了一会,便停住了,眼睛忽然一闪,摸出了一个鼓囊囊灰不溜秋的肉球,他把肉球扔到了正在放鞭炮的青鼻涕小孩身边,说:
“这个好玩,把水放出来,能吹泡哩!”
青鼻涕的小孩抢上前去,把肉球搂在怀里,生怕其他小孩抢了去。他十分小心的把肉球扯破一个口子,把水倒了出来,一会肉球便瘪成了一团肉。他戳开洞,用嘴对着里面吹,果真吹成了一个半瘪的泡。他一松口,肉球立即瘪了下去。他正疑惑着,忽然胃里一阵翻涌,一股强烈的尿骚令他有一种近乎癫狂的恶心。
屠夫见此,竟笑出了声。旁边的老女人也笑了。随后大家都笑了。青鼻涕的小孩瞪着眼睛捂着嘴,不知所措。老女人被之前零碎的爆竹声吵得也烦了,便佯作正经的说:
“鼻涕鬼,那是猪尿泡哩!(猪膀胱)你的嘴要烂了!赶紧回家吧!”
青鼻涕的小孩哇的一声哭了,一手捂着嘴,一手擦着眼泪跑回了家,口袋里的鞭炮撒了一地。
去年临近年关,村里大动肝火,在村里的入口处修建了气势宏伟、富丽堂皇的村牌坊,一下子就显出了古村风范和文化内涵。牌坊的材料全是本地的特产——花岗岩。牌坊上的正中心则用宋体工工整整的写上了三个大字:“鹤舍村”字样。牌坊的周身刻满了张牙舞爪的龙纹图案,龙的神态异常凶猛,像是要随时挣脱出来。听人说这个牌坊是由村里的首富出钱修建的,包括坐在牌坊下的巨大石狮,也是由他出钱建造的。石狮要比牌坊早些,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去外县买的。我二姐当年去九江念书时,就曾搭过去买石狮的便车,村里特意租了辆中型卡车去的。那时本地还没有雕刻石狮的工艺,对花岗岩的开采也没有形成现在这样庞大的规模。
村里不仅修建了村牌,还在村中心广场处建起了篮球场和凉亭。一到傍晚,一些小孩和村里逐潮的闲汉便会簇拥在崭新的篮球架下,挥舞着异常笨拙的手臂,凶狠的砸着透明的篮板,像是在比力气。抢到篮球的大人则十分得意的朝人群比划着,像教练一样教着其他人动作,随后又是一次猛烈的砸着篮板,可就是始终进不了球,要是进了一个球,他也许会跳到天上去,或是把球扔到天上去,砸下一个月亮来。
为了使篮球场更像个篮球场,而不是足球场,村人还特意在广场四周围起了一圈绿色的草坪和四季常青的柏树,柏树在农村是最受欢迎的吉祥树,村里到处都种满了这种一米多高的小树。颇为细心的村人还在广场的四角和凉亭的长廊内挂满了鲜艳的大红灯笼。每到夜晚,在烟花燃尽的夜空下准能看见宛如萤火般的灯笼漂浮在村中广场,就像每个慈母的眼睛,在召唤着游子归家的热烈的赤子之心。
一群穿戴的花枝招展宛如少妇的老女人们,在亮起灯火的广场上跳起了广场舞,热闹的像是要把天掀开来似的,鲜艳的像是银河中无数的星星在眨眼。
老女人们恨不得拽下在银河两旁发情的牛郎织女加入到她们迎春的队伍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