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舍村不光是历史古村,还是文化古村,十分具有研究价值。本村所有的男女老少几百年下来一直秉承着“卧雪家风”的古训。从字面上很难理解它内在的深刻含义,大概都会联想到‘躺在雪地里打滚之类’的,很难与‘家风’扯上关系。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幸好村中还活着几个老人,都是嘎嘎辈的,我问过他们之后才明白,原来鹤舍村在很多年前有个秀才,他进京赶考,在去考试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雪,四下荒无人烟,到了晚上无奈只能躺在雪地里过夜。后来这个秀才高中,一举成名,回到家乡做了大官。为了勉励晚辈学习其刻苦精神,这才有了“卧雪家风”这个古训,直到传承至今。
鹤舍村还是国民党的后代,抗日时期出过很多国民党的大官,有十八根半皮带(民国军官正装都系横皮带,其中一人为军队文官,故有半根皮带之说),但因为内战失败的缘故,都逃到了台湾去了。后来共产党执政,因为本村是国民党出身,处处受到打压和排挤,到后来也就没出过什么大官了。等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做到最大的官也就是乡长了。直到现在已渐渐淡出政治舞台。村人成日乐于互相攀比、游手好闲、争强斗狠、嗜赌成性,已经完全丧失了“卧雪家风”的斗志了。古人虽然智慧,但终究敌不过时光。
鹤舍村最荣耀最神圣的就是祠堂了。在进入祠堂的入口,便有四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卧雪家风”,在距离祠堂几千米的距离都能看见这四个醒目的大字,这些字时刻提醒着村人不忘古志。祠堂大门的对面是一口直径约两百多米的方形池塘。还有一对青石雕刻的古兽守在门外,古兽神情威严,宛若活物,主要用来震慑恶鬼。买这对古兽的人可能没想这么多,也许就是为了装逼而设的吧。
大门的两边还摆放着两条石凳,供闲人议论是非,或指点江山。在严寒之际,很多老人就喜欢捧着一大杯浓茶,口袋里插着一管旱烟,在阳光浓烈的早晨,大家聚在一起,品茶弄烟,赏鱼沐阳。这时候就会有些道貌岸然,通晓世间一切真理的大喇叭,播报昨晚的新闻联播,比如谁落马,谁上马,或谁被马踩死之类的。
祠堂主要为木质结构,是村里修缮最频繁,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徽派建筑。为了防虫,祠堂木质的墙壁都涂上了红色的漆料,有人说这里像天安门一样庄严。祠堂的面积很大,大到能容下二十几张大圆桌,也能容下几百个壮丁同时焚香祭祖。
祠堂的中部是一个广阔的天井,天井两边的墙壁被刷成了白色,村里还请来了前任乡长用毛笔画上了鹤舞青松,群鸟逐日的壮丽景象,有人说这比天安门还要气派。
祠堂的正厅里摆放着历代先人,排位上都披上了大红绸缎,颜色鲜艳异常,像南方小镇姑娘的嫁衣。
小时候有一年祭祖,有一个村痞因和村长闹矛盾,在祭祖的当晚竟然火烧祖宗牌位,大火在烧尽牌位上的红绸之后就被扑灭了。在场的几百人竟没能拦住他一个人,也许是没人敢阻止,又或是都想等着看热闹,看村长出丑。这个纵火犯在当晚就很从容的离开了现场,没有人谴责他。让人意外的是,在事后第二天,村长竟上门给他道歉。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村里的妇人虽然在溪边洗衣服时也会偶尔谈及,但都只是当作笑料罢了,没人真正在意。
在小孩眼中,祠堂是最痛苦的欢乐场。小时候,村里的残疾老师在祠堂里办了一所幼儿园,让所有小孩接受启蒙教育,学习如何做一个习惯沉默的人。当时老师教的什么基本都忘了,只记得那里是村里所有小孩的噩梦。在父母的鼓励下我们尝遍了脸蛋与手掌,手掌与竹棍的激情缠绵,激荡出的声响洗涤着我们幼小的心灵,在那里我们很快便学会了男人的坚强。
在我们那一代,在父母的支持下,几乎所有的小孩都会在里面洗涤心灵。父母会为老师‘独特’的偏爱鼓掌欢呼,让小孩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我们从小就习惯沉默,习惯忍辱负重。
祠堂也是所有小孩的乐园,在课余时间,我们会在大厅内自由玩耍,撒尿和泥,折纸飞机,骑着木板凳满世界跑。小伙伴们整天在一起,无论男女,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这里是最纯洁的地方。
在老人眼中,祠堂是与天堂交界的地方,他们的灵魂会在这里与天相交。村里去世的老人会在祠堂的大厅中入殓。祠堂里的阁楼上摆满了没有涂漆的棺材,村里有多少老人就会备多少棺材,都是自家掏钱做的,提前做的原因就是怕家中老人突然去世,来不及做而准备的。去世老人用的棺材会在大厅中摆放数天,再涂上血红的漆,等风干后就要入棺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就会在棺材以外的地方玩耍打闹,丝毫没有怕的意思,我们也不会感觉到死亡会离我们这么近。
上山入土的那天晚上,祠堂内会摆上十几桌酒席,费用在村民集体送礼的钱里面扣,酒席的质量全凭死者家属的良心。棺材则摆在祖宗牌位下面,两条长凳支着,酒席在棺材旁边依次摆放。大家以满脸笑容的晚宴来表达对死者的哀悼和对其生平的肯定。
死者家属会在酒席用到一半的时候成队出现,然后走到棺材前跪拜七七四十九次。他们都披麻戴孝,长子走在前面带队,媳妇跟在后面,依次是孙子孙女。由于长期的缺乏睡眠在加上情绪持续激动,到这个时候大都面无表情,走起路来都显得很吃力。孙子孙女一般年纪都比较小,觉得场面有趣,脸上都会带着笑容,看着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便笑得更卖力了。儿子一般都是面无表情,低头只顾走路,也不看人。由于不是亲爹,儿媳妇这个时候则要学会表演,要装作欲哭无泪的表情,还要昂着头让大家看见。到真正入土的时候,哭的越大声,媳妇就越是好媳妇,大家才会对她的行为表示赞赏,对她的孝道表示赞扬。尽管她以前对卧病在床的公公不闻不问,全由丈夫照顾,但在外面还是端屎端尿的好媳妇,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
吃酒的小孩在桌下打成一团。老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享受着最后一场人间烟火,接下来便是千年寂静。
在年轻人眼中,祠堂是做梦的地方。村里的每对新人都会在祖宗的见证下结婚。娶本村媳妇的外村青年会在村中长辈的帮助下,穿上结婚的礼服,换上新鞋,然后才能去迎娶本村媳妇。
娶新媳妇的本村青年,则会在家中长辈的指引和见证下,在祠堂祭祖。新媳妇会在祖宗牌位前,两只脚踩着贴着大红剪纸喜字的竹筛,对着祖宗行礼,意思是去掉所有坏运气,迎接新生活,为本村繁衍希望。
村中结婚的村民都会在祠堂准备喜宴。祠堂专门为喜宴和丧宴准备了大厨房,里面锅碗瓢盆大灶台应有尽有。帮忙干活的都是本族中人,每家每户会派出一两个能干的代表,各自都分工不同。小孩一般都会安排闲差,负责在开席的前半小时,绕着村里的大路小路一路敲锣,边敲边喊:“吃酒喽!吃酒喽!”洪亮清脆的锣声化作音符冲出天际,提醒着众人还有半小时就要开席了,然后村里的妇女老少就会着急的连门也不锁就伙同邻里,结伴同去祠堂准备赴宴,场面声势浩荡,绵延大街小巷。
在本族中只要有人结婚或丧葬,又或是考上大学、升官之类的,都会有人帮忙准备宴席,由本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组织开会讨论职责,忠厚的人会被安排洗菜烧火之类的脏活累活,机灵精明的则都是闲差,闲到在大家都在干活的时候他们会围在一边插科打诨,乐此不疲。没有人规定必须要过来帮忙,都是你情我愿,有怨言的也只是在家里发发牢骚,抱怨职位安排的如何不合理,为什么这次又是我烧火或是洗菜,肯定是那个谁使得诡计之类的,真正到了干活的时候还是会过来。谁家都会有要帮忙的时候。
如果是嫁到外村,地方又比较远的,喜宴便会在中午进行。如果是本村迎娶外村媳妇,就会在晚上开席。喜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新婚夫妻会在家中长辈的指引下,手捧着白酒挨桌敬酒。这个时候便是整个宴席最热烈的时候,年轻的妇女会讨论新郎的发型和衣服,还会讨论新娘的长相和装扮。年长的妇女会讨论自己当年是怎样嫁过来的,酒席如何简陋,礼仪如何简洁,感叹岁月如何蹉跎。老男人和老男孩则会盯着新媳妇上下打量,他们告诉自己这是在为新郎最后把关,尽管眼神里透着危险的气味,但他们还是认为这是正义的。新娘这个时候是最清醒的,但她也只能是尴尬的笑一笑,然后再转到下一桌继续接受这种独特的问候了。老男人们望着新娘的背影意犹未尽,眼神飘忽不定,竟忘记了咽下口中的白酒。但愿他们是想到了自己当年的景象吧。
老妇人和小孩这个时候是最沉默的,他们趁着这个时候尽情的吃着刚上的红烧肉,一块又一块,小孩连嚼也不嚼就吐掉了嘴里的肥肉,然后又去夹滚烫油滑的饺子,可是夹了好几次都没夹上来,越着急越就夹不上来,越吃不着饺子就越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