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给我最大压迫的就是鬼。
三、四岁时，母亲去队部开会、评公分，把我和弟弟丢在家里，我就处于极大的恐怖中。黑暗中，老鼠在屋树上猖獗，不时发出诡异的声音，四处就被鬼的气氛笼罩。那个小窗户，没有遮拦，刚好够一只猫进出，听说狐狸精和猫一般大，搞不好就从这里进来了。狐狸精太可怕了！哑巴的母亲老是用汗巾绑头，据说是狐狸精附体了。高家湾有个女人被狐狸精寻上，疯疯癫癫，不说人话，火焰低的人看狐狸精是排场女人，火焰高的人看那物，就是一只黄猫样的东西。因为恐惧，我只能大哭，但母亲是听不到的，没有人来帮助我们，唯有哭声在和魔鬼抗争，直到母亲归来。
后来，又有了牛鬼蛇神。一次我看电影脱了伴，一个人走过那座阴森的山，感觉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拦住我，我就知道这是挡路神，是牛死了变的。那时正批斗牛鬼蛇神，我对村里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十分害怕，如我的伯父地主闻达、伪宪兵鱼子、反革命分子饶国贵等。这些人头上戴高帽，帽子上有水猫大哥画的蛇的图案，脖子上挂重重的牌子，弯着腰，一斗就是半天，有时还在其身上挂板凳、破鞋等物，甚至还要跪玻璃碎，都没事，不会死，这就说明其有鬼气了。那时，我很怕这些人会死，死了，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鬼，那就更会害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了。后来饶国贵死了，他儿子饶书生也吐血死了，我再不敢走近那间破瓦房。
读初中的时候，我看了我最崇敬的老师陶以撒画的口诛笔伐的宣传画，就是一支蘸水笔刺进一个怪物的口中，从屁股里穿出了，很古怪的是，这个怪物竟然没死，还张着吓人的大口，太鬼气了！这个怪物是刘少奇。还有画打到美帝国主义的，也差不多，好像是一只无产阶级的铁拳把美国鬼子打得鼠窜。在矶山筑坝的时候，我走过八里湖，看过反革命份子。印象是那些反革命太鬼气了。那些人被粗麻绳五花大绑，越这样绑，我越觉得其鬼气深重，好似鬼气从哪些血痕里弥漫出来，侵染我这样的火焰低的人。
有一年清明，我在输湖里看船，大白天睡着了，竟被鬼附了身，动都动不得。这时我的身子里已经有了青春期前的萌动，有了一些狠气，就死死挣扎着欲往水中滚，到底在落水前醒来。
后来到县里读书，那个和气的先生给我讲艾思奇写的哲学书，日夜里又死读数理化的书，不觉间，就不再信鬼。从此，厄运脱体。
但鬼的碎片还残留在我的心中。
我常常在睡眠中被恐怖气氛包围，一瞬间就如被鬼压了身，欲动弹而不能，要被鬼气折磨好几分钟才能醒来。这样的境况多半在独处的时候，孤独在夜梦里抢我的地盘。
前年，我一个人在家生活，有天晚上我突然被一中鬼怪的气氛惊醒，黑暗中传来恐怖的猫叫声。抬头看，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快速窜动。我头皮发麻，心跳加快，来不及穿衣服，开灯，寻一根桌球棍，决心把这些诡异的东西清除出去。令人气恼的是，找遍旮旮旯旯，什么也没有。恐怖的气氛就更加浓了。我知道，无论如何得把这怪物找出来，否则在这屋里怎么能睡得着？在我把一张书案移开后，终于发现了一只小黑猫。那家伙死死缩成一团，快速抖动着身子，倏忽间，像箭一般冲走，往我的卧室里去了。我毛发直竖，追上去挥动桌球棍乱抡。终于听得一声惨叫，那物倒了，鲜血从嘴里流出，红红的弥漫开来。
我忽然清醒：这只是一只小猫。
从人性的角度看，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孩子脱离了自己的母亲，大约也是害怕鬼，躲进了这幢在他看来比较安全的房子，就在他苦苦地思念母亲的时候，这屋里有了响动，一个好大的怪物冲出来了，那怪物挥动一个长长的棍棒，好似一只恶毒的厉鬼。
那天晚上，我和猫都遇到了鬼，我的遭遇是假的，猫的遭遇是真的。
我羞愧万分，带着负罪的心理，把猫埋了。从此，我不敢承认自己的善良，
至此，才想通什么是鬼。诚然，世上原本没有鬼，鬼只在人的心中。当一个人心中有鬼的时候，其自身才像鬼一样可怕，或者说，心中有鬼，自身就成了鬼。
有鸟从夜空飞过，有了鸣叫声。在无私的人看来，那是天籁；在富含人性的人看来，那是在呼唤朋友或亲人；在思想有鬼的人看来，那是鬼叫；在哲学的角度看来，把飞鸟看成鬼的人成了鬼。
当我们把刘少奇看成鬼的时候，鬼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才是鬼；当我们把美国人看成鬼的时候，鬼在我们心中，美国人不是鬼，我们才是鬼。
还有一样东西和人作对，就是敌人。敌人不是鬼，敌人是人。所以耶稣说：爱你的敌人。当你把敌人不当鬼只当人看待时，敌人就成了使你强大的力量。
那么什么是神呢？
中国人多数信“神”，那些嘴里高呼不信神的人，多半背地里求过“神”。神在哪里？中国人不知道，大约在庙里，大约在祖先的坟地里。因为怕鬼，才求“神”。所以，在中国人的心中，“神”是打鬼的、法力无边的鬼。
中国人会贿赂“神”。无论是清明祭祖，还是在庙里拜菩萨，都得破费，轻则花香火钱，重则一掷千金。这说明求“神”的人心中有鬼，心中有鬼，自身就成了鬼，求“神”有什么用？一掷千金有什么用？不知如今阴司法治是否严明，如是，贿赂神明就是犯行贿罪，那笔账记在阎王那里，一张单子，就是下地狱的通行证。
那么就不要信神吗？这不对。人身、人心是水做的，太脆弱，没有神的支撑，迟早就会垮掉的。不信神的人，就如一些狂妄的人所言：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这样的人，多半一辈子自私，张扬，也没有好的心灵归宿。
神是什么？千万年来，许多人都冥思苦想，不得答案。诺亚方舟也好，耶稣复活也好，其实都不免肉身人肉性的思维。
神是规律，神是天道，神是正义，神是感恩，神是善良，神是谦让，神是尊重生命。这样说，大抵没有多大的错；就是错了，也错不到哪里去。
基督徒说：一切荣耀归于主，而我得平安和喜乐。谁都知道平安和喜乐好，都想要，但要的条件是一切荣耀归于主。世人不是主，规律是主，人必须服从规律。不服从的人在世间抢荣耀，为了自身的荣耀，不惜压制、排挤、迫害他人。最终也就没有平安和喜乐。
雷锋说：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必须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为人民服务这个无限的事业中去。这话真好。因为无私，才忘我；因为忘我，才永生。
凡此种种，皆成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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