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
[一]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已经快十一点了。城市的喧嚣尚未褪尽,汽车声混合着火车声在不远处轰然作响,不时有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窗外秋风瑟瑟,毫无节奏地地拍打着窗棂。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喃喃自语,婉转低回地诉说着生命的无助和凄凉。
一个人在家,心里空落落的。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读了几页书,终感百无聊赖。于是缩进被子,静静地想一些凌乱的心事。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我以为是出差在外的老公打来的。拿起话筒,里面却传来熟悉而陌生的乡音,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令人难堪的沉默,一秒,二秒,三秒……
“我是龙。看来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龙?怎么会是你呢?你简直是从天而降!我们有多久没通音信了?有十几年了吧?你怎么突然就给我电话呢?”
我惊奇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几年音信杳然的龙,竟然给我打电话了。
“小姑娘,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听说你暑假回家了,看上去一点都没变,还像个小姑娘一样。”
“怎么可能呢?哪个女人能经得起岁月的蹉跎?龙哥,你怎么样?跟嫂子还好吧?”
“我?马马虎虎,好不到哪里去。整天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省城的大酒店,没有一个我不熟悉的。工资卡交给老婆,剩下就自己赚钱自己花。不瞒你说,我从来不存钱到银行,口袋就是自己的银行。花光了,再去赚。”
“龙哥,你不要那么悲观。你的儿子才读小学吧?这样的年纪正是上有老、下有少的时候,责任重大啊!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
我们一口气讲了三个多小时。少年的相识,青年的相知,重逢的喜悦,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涌上心头,化作滔滔不绝的话语。
最后龙说:“在我的心目中,你依然是那个站在篮球场边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对清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
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愧疚。三十多年的时光,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容颜,淹没许多曾经鲜活的往事。谁料自己读小学时的模样至今依然刻在另一个人的心屏上,定格成为永远!
[二]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龙读初一,我们的学校在一起。我是一个胆小而害羞的女孩,但学习成绩很好,很得老师的宠爱。
龙可能是因为上学晚,年龄比同班的孩子大三四岁。他是初中的团支部书记,是学生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在我的眼里他比一般老师还要威风。全校大会上,他像老师一样侃侃而谈,没有一丝胆怯;篮球场上,总能见到他矫健的身影和指挥若定的神态。我打心眼里崇拜他,期盼他也会注意到自己。每天放学后我都要站在操场边,看龙和其他的同学打篮球,眼睛随着龙的英姿而流转,然后愉快地踏着夕阳回家。
小学五年级毕业的时候,龙参加了我班上的毕业庆典,龙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几次把亲切的目光投向我,对我微笑,还表扬我是一位优秀的小学毕业生。我心中像吃了蜜一般,脸上热得发烫。我猜想,那会儿我的脸一定像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
当我读初中的时候,龙去了另一所中学读高中;当我读高中的时候,龙来到我的学校做代课老师。我依然不敢跟他说话,偶尔碰面,总是红着脸浅笑,随即低头走过。听别的同学说,龙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我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忧伤。后来又听说只是那女孩一厢情愿,我不禁暗自高兴。没过多久,龙考上了省城的一个中专学校,上学去了。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省城的大学。
[三]
那年暑假,我接到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十里八乡引起不小的轰动,因为我是当地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大学生。
一天,我来到母校看望老师,迎面碰上龙。正要低头走过,龙叫住了我:“小姑娘,祝贺你呀!都大学生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我窘得满脸通红,不敢抬眼看他,微微低着头,怯生生地说:“师兄毕业了吧?分在哪里?”
“分到省城一个设计院。以后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可以常见面。”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和龙说话。龙告诉我,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对我印象很深,还经常听到老师们夸奖我。
他说我特别爱笑,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总是洋溢着甜甜的笑容。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
我听了心里很高兴。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这么美好的形象。也许是从小家庭环境不太好,一直以来我都很自卑,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除了学习成绩好以外,一无所长。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那些中学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待自己读初中时,又对那些读高中的师兄师姐羡慕不已;等我自己读高中了,又觉得那些考上中专和大学的人很是了不起。
对于龙,我一直是仰着脖子看他,从来没指望有一天能与他并肩而行。
[四]
到省城上大学以后,我和龙的交往渐渐多起来。
周末和节假日我们有时会互相走动。
偶尔龙会来学校看我,带些单位发的食物。我也去过几次龙的单位玩。记得每次去,龙的房间总是聚集了一群人,热闹非凡,大家说说笑笑,充满青春的欢乐。
龙是一个很有号召力的人,周围围着一大帮朋友供他差遣。他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一句句“小姑娘”叫得我总是抿着嘴笑。而龙的那些朋友总是开我俩的玩笑。龙半真半假虎着脸训他们:“别胡说八道,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她可是正宗的大学生,咱中专生可不敢有非分之想。我认她做‘干妹妹’,以后敢谁欺负她,我决不轻饶!”说完向那些朋友挥了挥拳头。
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红得仿若一朵盛开的桃花。心里隐约有种担忧,担心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随着年岁的增大,知识的增长,我对未来有了更加绮丽的幻想,而龙显然不在我的幻想之列。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有个兄长呵护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四年的大学时光转瞬过去。离开省城的那天,龙来送我,他的眼里、脸上写满留恋和不舍,嘴上还在开玩笑:“小姑娘,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哭鼻子啊!有什么事尽管找你的龙哥。”
我看得出来,龙是喜欢我的,只是碍于自尊心,不敢有所表白。我心中也是一堆乱麻纠缠着,理不清头绪。龙是我少女时代崇拜的偶像,曾寄托了我情窦初开时纯真无瑕的情愫;他又是我青春期的朋友兼兄长,自己对他确实有几分依恋,但绝对与爱情无关。我清楚地意识到,龙不是我心中千百次描摹过的“他”!
毕业以后,我与龙开始还偶然有书信往来,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慢慢地,随着一个“他”进驻到我的心上,我和龙离得越来越远,直至最终失去了联系。
龙结婚前夕,给我来过一封信。
他写道:我已近而立之年,又是家中的长子,到了该完成父母愿望的时候了。她是我一个老师的女儿,性情温顺,不会与我争吵。我也会尽到做丈夫的责任的。
读完信,胸口堵得慌,不知如何回复,只简单地寄去几个字:祝新婚快乐!幸福永远!
[五]
龙说:“那次我到了你家门口,你怎么都不理我呀?”龙提到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我为此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那是我们分别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龙一行五六人来到我住的楼上。我当时正在昏暗的走廊做饭。那行人中为首的问我:“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呀?”我没太在意,只是用手往走廊深处指了指。
当那行人经过我的背后时,我突然发现龙就在那行人中间,似乎还有女的,可能是他的妻子。我心中一阵慌乱,顿时没了主意,呆立在那里,任由他们一个个从身后走过。当他们全部进入邻居家之后,我冲进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门。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意外相遇却当成陌生人?难道他没看到我吗?他就那样径直从我背后走过,招呼也不打一个!他为何心胸那么狭窄?我当时越想越生气,不想呆在房间,锁上房门,去湖边散步了。待回来时,龙一帮人早已离开。
世事难料,我后来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工作,很少回老家,再也没有机会遇上龙。
“我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了,难过了很长时间。原来这是一个误会!一个误会浪费了我们十几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呢?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今天能够这样推心置腹谈心,我就是死了心里也没有遗憾。”
“龙哥,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来日方长,我们总有见面的一天。明年暑假我一定去省城看你!”
“此话当真?这些年我迎来送往多少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在省城最好的酒店招待你,与你开怀畅饮,细说别后的点点滴滴。就怕没有机会了……”电话中传来龙的一声叹息。
我没有领会龙最后那句话的含意,一直期待着与他的重逢。我一遍遍在心中想象着我们久别重逢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龙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能一眼认出来吗?自己也已人到中年,不再是龙心目中那个“小姑娘”了。想着想着,心中泛起一种莫可名状的不安和难过。
从与龙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到,他生活得并不快乐。他的妻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善于交际。而龙却视朋友为生命,经常和朋友一起玩乐。特别是当了单位的领导以后,更是频繁出入宾馆饭店,身边常有美女相伴。有些闲话传到了他妻子耳朵里,他妻子想不开,开煤气自杀,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十万元终于奇迹般地抢救过来了,没有留下一点后遗症。
我问龙:“你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妻子的事?”
龙急了:“别人误会我没关系,你不能!我这方面一向洁身自好,我向你发誓!”
龙的生活习惯也不好,经常交际应酬到深夜,喝酒倒不多,可是抽烟厉害。当龙说他一天抽三包烟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烟味。我劝龙少吸烟,吸烟对身体不好,并脱口而出:“我最讨厌抽烟的男人!”
龙默然良久,说:“一个人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总要找点什么来麻醉自己吧。反正我不想长命百岁,活个五六十岁也就够本了。”
[六]
后来,龙又来过几次电话。一个月后,龙断了音讯。发短信不回,打电话没人听。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打电话问平。平是我的中学同学,又是龙中专的同学。
平告诉我,龙得了肺癌,去上海治病了。
似晴天霹雳,瞬间将我震得天旋地转。我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正值人生盛年的龙怎么突然就得了不治之症呢?不久前他还打电话告诉我他在景德镇承包了工程,天天泡在工地上,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当时他还轻松地说:人上了年纪,睡眠也少了,睡那么多就够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难眠,与龙音讯隔绝二十年后刚刚联系上,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龙怎么就病倒了呢?
我回想起龙跟我说的每一句话,终于明白龙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为什么会说“死了也没有遗憾”、“就怕没有机会”之类的话。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拨通了我的电话。
我心中充满了内疚。龙哥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不少女孩子青睐于他;工作以后,他的能力强,为人又大方,赢得了很多姑娘的芳心。然而他从不为所动,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后来是他的老师主动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这些是平告诉我的,他俩亲如兄弟,无话不谈。
我决定马上去上海看龙。平说:“你最好不要去。他妻子在照顾他,接电话都要经过他妻子的允许。等他好些了,回到省城,我陪你一起去看他。”
我明白平的意思。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假如现在不去看龙,将永远失去与他相见的机会。我给龙发短信:“龙哥,听平说你生病了,我很着急。你一定要树立信心,顽强地与病魔搏斗,争取早日恢复健康!假如方便的话,请允许我到上海看你!”
一个午后,我接到了龙的电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龙的声音,仅仅相隔一个多月,他的声音已完全变样,曾经带有金属般质感的嗓音被一种瓮声瓮气的沙哑所取代,一句话中间还常常被咳嗽所中断。
我一阵哽咽,差点没哭出声来。
龙用他一贯的调笑口吻说:“小姑娘,还那么喜欢哭吗?我的病不要紧的,医生说再活几年没问题。这两天是因为感冒,嗓子哑了。”
“龙哥,我想去看你!”
“别——别来!我担当不起!你是大知识分子,工作忙得很,哪能耽误工作来看我?你是怕我会死,对吧?不会的!阎王爷还是很通人情的,他说我还太年轻,还有好多未了的心愿。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年暑假见面吗?还是按既定方针办!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地——请你!”一阵剧烈的咳嗽传过来,最后两个字过了很久他才费劲说出。
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我知道龙是在说假话宽慰我,他是为了阻止我去看他才打电话的。他一定已经被病魔折磨得极度虚弱,不成样子。我见过肺癌病人,由于病痛,由于化疗,被折磨得面如死灰,形销骨立。
我知道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一定不想让我看到他现时的模样。他想在我心中永远保留一个健康、英武的形象。
[七]
我终于没能见到龙最后一面,这成了我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年的清明时节,阴雨连绵,仿佛是老天爷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而流泪不止。就在这时,传来了龙病逝的噩耗。我悲痛难抑,与龙之间几十年来交往的片段一一浮现在眼前:小学时站在操场边看龙打球;中学时与龙相遇,低头走过;考上大学后与龙的第一次谈话;在省城与龙的朋友在一起玩乐;毕业时龙留恋与不舍的目光;秋夜电话长谈;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我欲哭无泪,静静地伫立在南国的风雨中,朝着千里之外的家乡,默默地为龙送行,祈愿他在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