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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11 皂荚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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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荚树


九斤点人跟他去武家舍里时没叫上二喜,二喜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九斤看不起他,九斤没叫上三瘌痢,三瘌痢却没有一点失落感,甚至可以说点上了他他也不愿去。自从能记事以来,三瘌痢心里就一直把武家舍里人当做自己打架的对手,和武家舍里人作对的事他简直是上了瘾,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出头。八九岁时就和武家舍里的崽俚投土块打石头仗,十多岁放牛时先赶牛斗牛架挑出事来再打人架,到后来年纪大了,那些伢仂做的事就不玩了,而两个村子打斗起来就少不了他一角,三瘌痢不但每次都冲在前头,有时候还是挑衅者和械斗的发动者,气得武家舍里人几次放出话来说要捉住三瘌痢往他嘴里灌屎尿。今天,三瘌痢忽然觉得和武家舍里人斗来斗去没什么意思,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几个熟人,还差不多都有一点拐弯磨角的亲戚关系。打起来时打得头破血流,过上个把月消了气,见了面又客客气气的叫老表叫表叔叫姑爷叫大舅,两个村真要是出了什么天灾人祸的大事都是帮来帮去,文桥埠大火烧了屋,到武家舍里把锣一敲大声一招呼,武家舍里人就来了文桥埠,武家舍里大火烧了山,文桥埠人听到锣响也是一样的丢下手里的工夫赶过去。三瘌痢想,自己再也不要和从前那样无缘无故寻武家舍里打斗。


然而,当九斤带着人动身走时,三瘌痢又想跟着去,因为九斤临走时说日本佬可能会来。


没有一个人挑粮来交,三瘌痢和二喜、冬苟就各回自己的屋交待说日本佬要来的事。三瘌痢屋里火凤不在,他在屋里打个转身去了玉珠家。玉珠在屋里剁芋头叶,火凤在一旁替玉珠补衣裳。


三瘌痢进门就说:“今天在意些,怕是日本佬要来。”


玉珠一听站了起来:“吓,日本佬要来?”


火凤也停了手里的针线,瞪着眼看着三瘌痢。


三瘌痢说:“也不是说一定就来,要来也是先去武家舍里,怕日本佬到了武家舍里后再来文桥埠,九斤叫和大家打声招呼。”


“哦,不来就好。”玉珠稍放了些心。


这几天,火凤对玉珠说了些三瘌痢不该跟着九斤帮日本佬收粮的话,玉珠想和三瘌痢说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三瘌痢来了,玉珠接上说:“还一段树样的站着,嫌我屋里凳上有刺么?你坐了我屋里的凳就屁股痛么?总是忙,总是忙,好像做么事大官样个,好像一座山在那里等着你去挖。今天没谷收吧?听说昨天就没收几石谷,就在我屋里坐,万一日本佬来了,火凤也有人照应。也不要总作我的指望。”


三瘌痢心里对火凤好了些,但还是不想和她在一块,更没有什么话要说,就没理会玉珠的话,说:“我还要去对娘和大嫂说一声。”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二喜先把日本佬可能要来的话传给他娘,再去对厌婆和茶香说了。回毛苟家的路上,二喜又想自己应该去背口山上看着,发现确实有日本佬来了就下来告诉村里人,就转身去了他们为哨日本佬搭的茅棚里。等一阵没见日本佬过来,再等一阵就听见武家舍里枪响,二喜担心着九斤他们,立即就下了山。日本佬的枪声早惊动了文桥埠人,一些人急着招呼自家人别乱跑时刻准备藏起来,另有一些人聚在外面猜枪响的究竟。二喜走进议论着的人群里,才知道日本佬己经到了,便又一次小跑着到爹屋里到自己屋里过了一趟,认真嘱咐茶香一定要藏好,之后再跑回毛苟屋里。


自从上次躲在树洞里看清了日本佬,还给十几个日本佬取了名字,三瘌痢心里就挥不去日本佬的影子,做事时想,吃饭时想,睡在床上也想。三瘌痢现在已经不再急着主动去寻日本佬报仇,他认为一时三刻他报不了仇,他心里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心里惦记着要了日本佬的命,他在等待机会。要等待机会,他就应该多和日本佬接触,三瘌痢跟着九斤收粮,一半是因为九斤这些日子对他很好,一半就是他想收粮能和日本佬多接触,多了解日本佬,瞎子唱传让他知道了知已知彼的意思,在接触日本佬的时候等待寻找机会,他很想什么时候偷来日本佬的一把枪。


和娘说了一句话三瘌痢就回到了毛苟屋里,他想着日本佬的样子。矮胖胖的是做队长的河佬,带眼镜的是痨病鬼,三角眼的是剁头鬼,老东西是雷打鬼,黑脸是火烧鬼,大嘴巴是饿死鬼,长颈的是吊颈鬼,一脸歪笑的是哭死鬼,瘦子是跳水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是毒药鬼,在樟树脚下坐过的那一个是来世上讨债的化生子,另一个日本佬崽俚是打短命的短命鬼。


三瘌痢心里刚把十二个日本佬算了一回,就听见外面巷里有人喊:“发火了!发大火了!武家舍里发火了!好大的火哟!”三瘌痢一激灵,人就到了巷里。


“三瘌痢,日本佬来了,真来了,在武家舍里打了枪,还放在了火,你看,你看。”二喜过来时碰上刚出门来的三瘌痢,急着说。


“还打了枪,我怎么没听见?”三瘌痢说着话,站到坦场上抬起头往屋顶上看,武家舍里方向的天空中冲起一股烟霾。


“打了两枪,叭,叭,我在背口山上听到的。好多人都听到了。”二喜说。


三瘌痢想起刚在好像听到了。三瘌痢更想去武家舍里,拉了一下二喜说:“走,二喜,我们打火去。”


“打火?日本佬怕是还没走咧,再说,武家舍里又没人来打锣叫我们去。”二喜不是不想去,而是有些怕,也觉得现在去不合适。


“你不去?你不去我去。”三瘌痢想看日本佬,就没再管二喜,到自己屋里挑了一担水桶就往武家舍里跑。


几个文桥埠人看着三瘌痢的样子有些不理解,问:“三瘌痢今天又是怎么啦?”


三瘌痢刚进武家舍里的巷口,就遇上根宝和明秋。明秋说:“三瘌痢,回去,回去,今天差一点被武家舍里人打死了。娘膣眼个武家舍里人,死了都好,还帮他们打火!”


根宝说:“真危险哩,要不是日本佬来得快,怕是命都没有了。除了冬祥,全部都绑了,拉到麻石坦上说是要打死。”


三瘌痢问:“日本佬还在么?”


根宝说:“走了,放了火就走了,九斤叔和花苟送他们去了。”


“哼。”三瘌痢有些失望,更不满根宝说多亏了日本佬的话,就不顾明秋和根宝,径往着火的地方赶去。


日本佬没走时,武家舍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房屋被烧,日本佬一走,武家舍里就乱成一锅粥,几处大火,不晓得先灭哪一处好。虽然有几桶水浇上去,火势还是越来越凶。


武长安在屋里坐了好一阵,也没听见外面再有大动静,再过后,听见外面有“哔哔剥剥”的火烧响,鼻孔里还吸进一股烟火味,心里一惊:不好,日本佬可能放火了。正要动身出门看,外面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才晓得日本佬真放火了,且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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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长禄跑进门说:“长安哥,不得了,日本佬杀了斋仂和传水,还放了好几把火。”


听说斋仂菩萨死了,武长安恨恨地说:“该死的东西,活该。叫他带人去文桥埠交粮不听,还要捉什么人。”又问:“烧了哪里?日本佬走了么?”


武长禄说:“走了。日本佬放了好几处火,就快烧到你的屋了。”


一听说要烧自己的屋,武长安立即出了大门。四处一看,可不正是,左边、右边、前边,几处都正烧着。大约这几把火是乡长特意安排的。


武长安的这间屋真是间好屋,是他爷爷手里做的,是全家族人的公共财产,现在由武长安住着,是他的骄傲。里面是磨砖砌地,大木头全部都是从浮梁山里买来的好杉树,狮撑凤撑云撑雕得活灵活现,窗棂全是镂空雕花,水枧是铜的,天井上镶了玻璃,据说当初做屋花了一年多时间,银钱更不知用了多少。两代兄弟分家都不肯分这屋,武长安心痛这屋,心里一急,把媳妇和女儿还有孙子还藏着的事丢到耳朵背后去了,一门心思指挥救火。


“长禄,快,安排三个人,去文桥埠袁家嘴周家圈打锣叫人。”看见外面乱哄哄的样子,武长安很果断地说。


“文桥埠也去叫?”长禄想,今天这事是文桥埠人挑起来的,文桥埠人可能会幸灾乐祸,叫不来人还丢丑。


“肯定要去叫!人还怕多么?”武长安不耐烦了。


武长禄走了。


武家舍里人这时已拢了,挑尿桶的挑水桶的端脸盆的端脚盆的,都在忙着救火。但有人从东边挑水往西边跑,为的是救西面的火,也有人从西边挑了水往东边跑,为的是救东面的火。武长安皱了皱眉,看见挑水过来的德进,拦住了说:“德进,你指挥一帮人挑门口塘里的水,灭前边法仂屋上的火。”德进去了。武长安又拦住端着木盆走过来的训明说:“训明,右边我家的洒屋的火先不要用多了人,多安排人到左边训东屋上。你带几个人上屋,把连着正屋的椽子拔了,只在屋上浇水淋着,别让大火烧过来。”训明去了。武长安见了几个能领头的人,把灭火事作了安排。


周家圈人来了,袁家嘴人来了,文桥埠人也来了。幸好有了武长安的安排,四个屋场的人一齐动手,法仂和训东屋上的火被迅速扑灭了。


武长安四处看着。文桥埠鹤爷的儿子金龙挑着一担水桶在武长安面前走过,他突然想起了冬祥,问:“金龙,看见冬祥了么?”


话还没问完,武长安心就往下一落,完了,媳妇、女儿、孙子还有竹婆都还在火里等着他叫她们出来哩,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就不再等金龙回答他,急着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竹婆,竹婆,承宗,承宗,玉珍,玉珍,梦兰,梦兰,你们在哪里哟?”


金龙被武长安一问,愕了,他没见到儿子,忙在后面追着问:“长安叔,冬祥怎么了?”


武长安急得要哭出来,说:“还在火里哟。还有我一家人啰。都在火里哟。”


金龙再问一句:“还在哪间屋里?”


武长安说:“不晓得啰。我屋里一家人啰。”接着便不再理会金龙,大声叫着自家人的名字。


竹婆抱着承宗过来了,让武长安放了一半心,但他喊到自已门口就听见正在燃烧的屋里传出梦兰和玉珍的应声和哭声,武长安的心立即揪紧了。眼看屋就要烧塌了,希望都没有了!


藏着玉珍和梦兰的屋正是武长安一开始就放弃扑救的洒屋中的一间。那是一个夹间,四面都是墙,也好在四面都是墙,火只在边上烧着,但进出的门却被火封住了。玉珍和梦兰两个在里面担心日本佬没走,刚起了火时不敢出来,武长安一喊,才知日本佬已经走了,这才敢在里面哭出声来。


玉珍和梦兰的哭声只传出了几声,就没有了。


“救救她们,救救她们。”武长安的声音颤抖了。


看着正在燃烧的大火,有两个武家舍里的后生要冲进去救人,但都被他们的家人在身后悄悄的拉住了。火太大了,冲进火里去救人,太危险了。


“救救她们,救救她们。求求你们谁救救她们。”武长安双膝向众人跪下了。


三瘌痢也在人群中,看不下去了就往外走,二喜拉住三瘌痢。三瘌痢一甩手,走到前边,端起一盆水当头淋下,深吸了口气,问了武长安两句,就冲进了火海。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哔哔剥剥”的火烧声。


三瘌痢冲进夹间,喊了一声,立即被烟火炝得咽喉麻辣辣的痛。他强忍着,却再也不敢喊了。夹间里面还没有烧着,或者说没有什么烧得着的东西,浓烟弥漫,热气逼人。三瘌痢在里面摸索着找人,脚下突然被东西绊了一下,他感受到是个人,就弯下腰,把那人捞在身边,再用脚往外一探,又探着一个,再拉到身边。三瘌痢力大,蹲好后一边一个夹在腋下,站起身几步就窜了出来。出来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得把腋下的两个女人放下来。


“真是好汉!”


“文桥埠的三瘌痢!”


看着的人发出几声赞叹,甚至忘了救火。


“快救火!”武长安看见女儿和媳妇,心里踏实了。


“轰”的一声,屋倒了。


“真险!”


“就差一屁眼时!”


“三条人命啊!”


围着的人轻声发出感慨。


“哎呀,还有文桥埠的金龙!”有人突然惊呼。


金龙是在三瘌痢之后跟进去的,三瘌痢出来了,金龙却没有。金龙为的是儿子冬祥,他不知道冬祥根本就没躲在武长安的屋里。


火灭了,清理火场时,人们抬出已经被烧焦了的金龙,闻讯赶来的冬祥跪在金龙身边痛哭。所有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很悲痛。扁嘴来救火时故意挑一担破尿桶,本想说是救火时磕破的,留下来让武家舍里人给他修好,但最后他还是把磕碰得更破的一担尿桶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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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梦兰忽然想起一件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年纪大了,应该出嫁了。村里和梦兰一般年纪的姑娘哪个现在不是拖儿带女的,她和二嫂玉珍是同年生的,都是十九岁,侄子承宗都快满两岁了,而她的婚事好像还没听家里人提起过。


常言道:男到十五达父志,女到十五管家娘。做父母的都想早些给儿女们成了头房,早了却一件做父母的责任事。那些家里有童养媳的,媳妇一到十五六岁做大人的就让儿子媳妇拜了堂。梦兰是在娘家做女儿,在兄妹中最小,还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武长安自然不会急着把她嫁出去。早几年,梦兰的娘过了身,三个儿子又都在外,武长安就想把女儿留在家里多养两年,给他做做伴说说话,不急着让女儿出嫁,到这两年武长安开始留心寻个女婿时这事还难了起来,附近几十里的地方,能和武长安门当户对结亲家的没几家,有一两个和梦兰年纪相配的后生都早已拜了堂,要想不委屈梦兰的男人是没有了,武长安心里急也没用,就写信和儿子们商量。好在武训龙回信说梦兰的年纪在外面不算大,他说他负责在外面城里给妹妹找个好婆家。武长安就暂时没去想梦兰的婚事。


梦兰是在察看自己的奶子时想到了自己的婚事。


那天被烟火一熏一吓,梦兰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先是头昏昏沉沉的,后来头清醒了些又满身酸酸胀胀的不舒服,到这天感觉好了起了床,就觉出奶子上有些发痒,用手揉搓了两下又有些痛,梦兰想看个究竟,就关了窗闩上门撩起衣裳看。这一看就让她吓了一跳,好好的左边奶子上竟然有四道血痕,虽说早已结了痂,却分明能看得出是让人给抓出来的,三条重的是中间的三个手指,旁边一条浅的是小手指带出来的。


是谁这么大胆又无耻抓了她的奶子!梦兰前前后后一想,就想起这人是文桥埠的三瘌痢。她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藏人的夹间是家里准备躲土匪时用的,梦兰小时候曾进去过一次,一扇小门藏在一个暗角落里,不熟悉的人根本注意不到,里边四面是墙,只在很高的地方留了两个两三寸宽七八寸高的小窗,人在里面就觉得和外面是两个世界。梦兰和玉珍是点着灯进去的,进去之后就把灯熄了,阴暗中姑嫂两个很害怕很紧张。躲进去不久就听见外面的枪响和传水的惨叫,她们就更怕了,浑身弹琵琶一样颤个不停,姑嫂两个抱在一块。不多时,便有烟钻了进来,还有“哔哔剥剥”的火响,梦兰就慌了,玉珍想跑出去,被梦兰拉住了,说爹还没叫出去,说外面还有日本佬。她们躲进去时武长安吩咐过,说日本走了他就来喊她们出去,不然出了天大的事也不准出来。到后来武长安想起她们喊她们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小门,屋里满是浓烟。梦兰和玉珍应了武长安一声就呛进一口烟,急得哭出来就吸进了更多,人也就被烟熏得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梦兰感觉出有人进来救她们。那人第一把捞起她时没抓好,手正好就在她的奶子上抓了过去,到第二下才抓到她的腋下,把她一夹救了出来。奶子上的血痕就是那时抓下的。


一个女崽俚的比金子还金贵的奶子让个不相关的男人抓了一把,想到这里梦兰就脸红耳热,这是她的奇耻大辱。她愤愤地放下衣裳,她应该把这个男人杀了。然而又一想,她能怪人家吗?那人是为了救她的命,在那黑暗之中慌乱之时无意抓出来的,那人应该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应该感激人家。梦兰知道,她爹已经特意请那人来她家吃过酒谢过了,她要感谢那人只要什么时候去庙里拜菩萨时多为那人祝福就行了。


心里原谅了那人,奶子上的痒又上来了,梦兰再次撩起衣裳,轻轻的抓了一下,细碎的血痂掉下一些。梦兰心里爱干净,不想让血痂留在身上,轻轻地用指甲刮着。她的手在刮,心里又想起那个给她留下血痂的人。梦兰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叫三瘌痢,那天,那人吃酒时她在房里听见外面堂庼的人那么叫他。


三瘌痢的人梦兰不认识,但三瘌痢这个名字梦兰却不陌生。小时候,二哥训虎的口里总是说三瘌痢,说武家舍里那些崽俚个个是没卵用的黯器,连个三瘌痢都打不赢,要是他动手三瘌痢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二哥总说三瘌痢怕他,武家舍里和文桥埠的崽俚打架时,差不多每次他到场时架都打散了。只有一次二哥和三瘌痢打上了,二哥输了,二哥心里不服,骂三瘌痢不讲道理,偷人咬,骂了很多天,让梦兰都听烦了。后来,武家舍里人和文桥埠老打群架,打架之前或打架之后武家舍里人差不多都在要梦兰堂庼议一回事,梦兰从议事的人嘴里也常听到三瘌痢,人们说三瘌痢是个祸包,是文桥埠人打起架来最凶最勇最不怕死的一个。梦兰多次听见村里人说要把三瘌痢捉起来关到猪栏里往口里灌屎出口气。当然,梦兰也知道村里人从来没捉过三瘌痢,她也就只能在别人嘴里听到三瘌痢这个人。


三瘌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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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兰想,三瘌痢肯定是个瘌痢头,不然别人就不会这么叫他,就像武家舍里的南瓜头一样,很多人都不晓得南瓜头的真名叫什么。三瘌痢应该像南瓜头一样,头皮红得发亮,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留下发际边上稀稀的一圈。三瘌痢的样子……说不定和南瓜头差不多,甚至太阳穴里也和南瓜头一样,有一个光得发亮的大疤。


如果三瘌痢下次再来,梦兰想自己应该看一看,看看三瘌痢的样子是否和武家舍里的南瓜头差不多。


奶子上细小的血痂都被梦兰除去了,只留下三块绿豆大的。梦兰用小指甲勾了一下,血痂没有掉,梦兰再用些力就痛起来,血痂边还渗出血来,这是还没有完全好,打算留着过两天再刮。以往,梦兰从没像今天这样看过自己的奶子,这一看心里有些不满意,两只奶浑圆的挺着,显得高大了些,让她走起路来老不敢挺胸;两粒洇红的奶头又深陷进去,里面似乎还有些污垢。梦兰容不得自己身上的污垢,用手指甲轻轻刮着。这一刮,她心里立即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感觉,她再一次想到她已经到了应该出嫁的年纪。


梦兰的脸再一次红起来。她放下衣裳,她不想去思考这件事,但她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应该出嫁的念头被强压下去又强劲的浮了上来,到后来,梦兰就想,或许是到了自己想这件事的时候了。


是应该出嫁了,承宗都快满两岁了。嫁给谁呢?梦兰想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三瘌痢,因为三瘌痢是她除亲人之外心中唯一有点印象的男人,但梦兰很快就否定了,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瘌痢头呢,她至少应该嫁给一个像……她想不出一个可作参考的标准。嗨,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嫁给一个瘌痢头,她是一想到瘌痢就头皮发痒的人,做一个瘌痢头的老婆那还不是头上痒得不停,对了,我现在头皮就应该发痒了。噫,梦兰这时觉不出头皮上的痒,她就再设想着三瘌痢红红的头皮,她想让自己的头皮痒起来,但她没有。她问自己,难道这是天意说自己可以嫁给三瘌痢。不,不可能。三瘌痢……三瘌痢可能还不止是一个红皮瘌痢,而是一个让人看了作呕的锡头瘌痢,还流出脓来。梦兰想她应该作呕,她应该全身起鸡皮疙瘩,她应该讨厌三瘌痢这个人,但是她的身体就是不听自己的话,没有出现她希望出现的反应。


梦兰突然又想到一个蹊跷:她一个女崽俚谁都不能碰的奶子让三瘌痢抓破了,三瘌痢还在她的奶子上留下三片刮不掉的血痂。瘌痢……血痂,三瘌痢……三片血痂……这难道说这真的是老天爷的安排?难道说她真的要嫁给三瘌痢?


假如……假如三瘌痢不是瘌痢头呢?她知道,武家舍里也有做父母的常给儿女起个贱名,说是好养些。梦兰心里有了一份希冀。


“找个人问问。”梦兰想。


梦兰能问这件事的人只有竹婆。她走出房门,灶屋里传来推磨声、竹婆和玉珍的说话声、承宗呀呀学语声,还飘来浓浓的炒米炒黄豆炒芝麻的香味。


竹婆是武长安花十块洋钱买来的。十年前的一天,武长安从县城回家,走到茶埠遇上一个男人赌钱输了要卖老婆,当时,武长安的老婆成了痼疾,家里需要人手,就买了下来。竹婆当时三十五六岁,虽说黑黑的瘦瘦的却双目有神,骨架子大,武长安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做事的女人。竹婆在武长安家吃了一个月饱饭,就长得红脸花色,武长安的老婆身体不行,武长安就一个月去竹婆房里一两回。最初,武长安的老婆有点闹的意思,可竹婆对她服侍得细心周到,加上武长安从不在竹婆房里过夜,更不让竹婆睡到正房里,骂过几回之后就不做声了,竹婆在武长安家里就有了半妾半佣的身份。竹婆对梦兰的娘好,对梦兰就更好。梦兰娘死了这么些年,梦兰做女儿家的事都是竹婆安排料理,也就成了梦兰的贴心人。


灶屋里竹婆正在推磨,玉珍照应着满地跑的承宗,一面和竹婆说些闲话。竹婆磨的是掺着炒黄豆炒芝麻的炒米粉。这是武长安爱吃的零食。武长安有个饿了就烧心的毛病,床头边长年放一个盛着炒米粉的饭鼓,烧起心来哪怕是半夜都要吃一口压一压,竹婆也就隔一段时间就磨一回。


梦兰过来时,叫了一声“竹嫂”,走上前要帮竹婆推磨。


“你歇着,不用你帮,你身子不舒服,要多歇歇。怎么起来了?头痛好些了么?”竹婆停下来,不让梦兰帮她,一边关怀地问。


“好了。”梦兰想问竹婆的话,有玉珍坐在一边,她不好意思开口。竹婆不要她帮着,她就站到了一边。


刚刚竹婆和玉珍说的就是那天的事情,竹婆继续推着磨,就和梦兰、玉珍接上说起那天的事来。玉珍也是今天出的房门。


“哎呀,那天真是危险,我抱着承宗到港边上秋菊屋里,刚坐下来就听说日本佬来了,还打了两枪,一屋的人都吓得不晓得郎格办才好,躲又没地方躲,四个人躲在秋菊房里就只晓得颤。好在不多时,日本佬又走了。我出了门又见日本佬放了火,你们两个都在火里没出来,老爷急得跪在地上求也没人去救你们。幸好有一个文桥埠人,跑进火里把你们救了出来。真是个好人。”


梦兰忙问:“那个文桥埠人你认得啵?”


竹婆说:“当时不认得,听别人说就是文桥埠的三瘌痢。”


玉珍来了几个月,能听懂一两句当地的土话,问:“那个人叫三瘌痢?”


“嗯。”竹婆应了一声接上说:“那个三瘌痢力真大,把你们一边一个夹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只顾着喘气,忘了把你们放下来,真是个好汉!”


梦兰问:“就是那个喜欢和武家舍里打架的三瘌痢么?”


竹婆说:“是咧,文桥埠还能有几个三瘌痢。老爷都在背后夸三瘌痢是个有用的人,说他恩是恩,怨是怨,来打火他是文桥埠第一个,武家舍里人都怕死不敢去救你们,他跑了进去。老爷说,武家舍里就是少了像三瘌痢那样的人。”


梦兰问:“三瘌痢是个瘌痢头吧?”


“乱说。”竹婆嗔了梦兰一眼:“人家是一头墨乌的好头发。”


玉珍也有些奇怪地看着梦兰。


梦兰一心想印证自己的想像,又装做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别的地方,没有注意到竹婆和玉珍的神色,继续问:“太阳穴里也没有个疤?”


“嗨,梦兰,你这说的是南瓜头。南瓜头怎么能和三瘌痢相比呢,三瘌痢和南瓜头两个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玉珍想拿三瘌痢笑话梦兰,故意问:“竹嫂,三瘌痢有老婆么?”


竹婆说:“这个我真不晓得,你想给他做媒呀?”


玉珍说:“我是替梦兰问的。”


梦兰被玉珍这一说,脸红了,有些生气,说:“你问就你问,怎么赖到我头上,不和你说了。”一转身就往屋后的园子里去了。


竹婆望着梦兰的背影,回味着刚才的话,心里想:“梦兰这孩子,是到了去婆家的年纪,真不晓得老爷是怎么想的,到现在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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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瘌痢这几天很忙。日本佬在武家舍里杀了人放了火,大大小小的屋场就再没有人想把交粮的事往后拖一拖,从天亮到天暗排着队来交粮,挑来的粮更不用说,都是扇了又扇筛了又筛一咬两粒米的好谷。当然,因为出了人命大事,收粮的人也不再挑三拣四,对挑来的谷随便看看就叫过称。十八万多斤粮,八九天的功夫就收得没有人欠一两,其间乡长还来调走了五万斤,过称灌包还花了一整天工夫,把三瘌痢他们是忙得吃饭屙尿的工夫都要赶。人手不够,九斤又多叫了人,还把本不想再用的和仂也叫来帮忙。


收粮的事总算结束了,吃过夜饭,洗了手脚,三瘌痢准备好好睡一晚,第二天赶早多挑两担粪。这些天忙收粮没顾上屋里,粪窖都满了许多,前些天秧的粟子早出了土等着锄草,田地里许多事都等着三瘌痢去做。三瘌痢从灶屋里出来准备进房门时,被坐在天井石上的九斤叫住了。


“来,坐下吃筒烟。”九斤指着身边的蛤蟆凳说。


“不想吃,累了,想早些歇。”三瘌痢口里拒绝了,人却走到了天井石上站着。


九斤说:“还早咧,坐下吃筒烟啥,要在往常,怕是你还没收工哩。”


三瘌痢说:“哪里,天都暗了,早歇了。”


九斤说:“这几天累了吧,真是多亏了你的帮忙,我得好好谢你。”


“没事,共住一个堂庼还要客气。”三瘌痢说话时想起玉珠对他说火凤不想让堂庼堆那么多谷的话,接上说:“哎,九斤叔,这些谷要堆到何时才调走哩?堆在堂庼走路不方便。”


“嗯,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哩。乡长说过不了多久,可我总怕他们一拖一拖的把日子拖长了。堂庼的谷还好说,我着急的是堆在祖宗堂庼的还有三万多斤哩。”九斤口里说的是乡里的粮,心底里担心的是他想吃掉的那些,一时三刻他哪里去寻买主,九斤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粮换成钱放进自己的箱子里。


三瘌痢说:“那么多粮,搬进来也放不下呀。”


九斤说:“堂庼还能再堆些,我这边还有一间空房,你再把前边的厢房腾出来就能放了。三林那,再帮叔一把,几万斤谷放在外面实在是不放心。”


没等三瘌痢想出行还是不行,火凤在房里嘣出两个字:“不行!”


“谁说不行!我说行就行,明天我就把地方给你腾出来。”火凤的话音才落,三瘌痢的话就蹦出来了。本来,他还没打算一定要把地方借给九斤,房里原放的零碎东西搬进搬出很麻烦,他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但现在火凤说不行,他就要说行,他不想听见村里人说他怕火凤,他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他再不喜欢火凤。


火凤没再说话,只在房里抽抽汲汲地哭。


三瘌痢更烦了,说:“哭哭哭,哭你去死,再哭看我不打死你。”三瘌痢真的想去扇火凤几巴掌,但身子没动。


“三林。”九斤很威严地喝了一声,然后劝说:“有话好好说呀,你怎么能这样对火凤哩。”


三瘌痢睡意没了,坐下来接过九斤的烟管吃起烟来。


“这事再商量,哦。”九斤晓得三瘌痢说过的话就算数,就当起好人来,第二天九斤就把堂庼的粮食搬进了三瘌痢的厢房,但三瘌痢没让九斤多放,堂庼还剩下一大堆。


九斤正想继续和三瘌痢说些什么,冬祥过来了。


冬祥说:“三瘌痢,武家舍里长安叫你明天去他家做一天事。”


“做么事?”气头上的三瘌痢很不愿意。


冬祥说:“没说做么事。”


“不去,我又不是他的长工,要靠给他做事吃饭。”三瘌痢一口回绝了。


冬祥在家里听鹤爷答应了来传话的人,三瘌痢不去会让鹤爷没有面子,而维护鹤爷的面子是冬祥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也不愿意听三瘌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就说:“哎,三瘌痢,你怎么能不去呢?”


三瘌痢很不耐烦地说:“说不去就不去,想去就你去啥。”


冬祥火了:“三瘌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好声好气和你说话。”


三瘌痢很不客气地说:“我喜欢这样说话,不愿意和你好声好气说话。”


“你……”冬祥不想忍了。


九斤见两人要闹起来,赶紧熄火:“三林,你不去也要好生说啥。”又问冬祥:“长安没说什么事么?”


“没说,只叫他去一下。”冬祥也没好气:“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关我卵事。”他晓得三瘌痢的犟性,也不想和三瘌痢真的斗起来,有九斤接了话,他正好下台,说完就走了。


因为挑起了武家舍里出了人命大事,还搭上了鹤爷的儿子金龙,这几天别人似乎对九斤有别样的看法,所以,九斤急于知道武家舍里人会怎样看他,将来会怎样对付他。三瘌痢去武长安家做事是打听一下的好机会,而且鹤爷让冬祥叫三瘌痢没叫动,如果他九斤劝三瘌痢去了,既维护了鹤爷面子,也表现了自己的能力,而且,三瘌痢去武家舍里做事多少还能起到融洽两村人关系的作用。这一举多得的事他九斤一定要做到,于是话重心长地说:“三林呐,依我看你明天一定要去。”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怎么就一定要去呢?”三瘌痢的语气有了一些松动。


九斤说:“这不是武长安请你去,而是鹤爷请你去的。”


三瘌痢很不理解:“怎么是鹤爷请我去的呢?”


九斤说:“还是鹰爷、哲爷、我、甚至包括你爹在内的所有文桥埠人请你去。”


三瘌痢糊涂了:“这话怎么说?”


九斤说:“别的我也不和你多说。这一回,我们文桥埠是出了一口气,把武家舍里害了一回,却结下了仇恨,说不定什么日子他们就会把我们文桥埠害一回。你是武长安的恩人,你去做事就能减少武家舍里人对文桥埠的恨意,这恨意没了,我们文桥埠这一回就算是赢干净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所以说你这是为所有的文桥埠人做的好事,晓得啵?你现在做事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一家人,而是为了整个文桥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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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9-03-09
 

“哦。”三瘌痢被九斤捧了起来,心情好多了:“真这么要紧,我就去一天,我只说给武家舍里打长工,低落了我们文桥埠人。”


“嗨,此一时彼一时,三林,你上次去救火,就很为文桥埠人挣了面子,你这回去做事,也是在帮文桥埠人,”说到这里,九斤停了一刻,压低声音说:“三林,明天你去做事,一定不能要武长安的工钱,工钱算保里出,不管重事轻事,一天一斗谷。当然,这话就只说在你我的肚里。”


“晓得,那我睡去了。”三瘌痢很是高兴,他给武长安做一天事,既能为文桥埠人做好事,还能得一天一斗谷的高工钱,说完话站起来回房里去了。


九斤也动了身,往鹤爷屋里走了一趟。


三瘌痢到武长安家要做的事是帮他家摘皂荚,而这件事是竹婆为了让武梦兰看一眼三瘌痢而用心计安排的。梦兰说起三瘌痢时的语气,还有玉珍笑话梦兰时她的神色,竹婆就猜出了梦兰的心事。想想也是,一个快二十岁的大姑娘,怎么还能留在家里不嫁呢?梦兰说过三瘌痢后第二天说是头痛又没起床,竹婆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竹婆心痛梦兰,还怕梦兰想出病来。患相思病的人竹婆是没见过,但看戏听书竹婆也知道个大概,所以竹婆就想着要把三瘌痢找来给梦兰看看。竹婆想起上一次感谢三瘌痢时武长安说过今后有事要请三瘌痢来帮忙的话。


武长安从竹婆身上下来后,竹婆说:“老爷,园外的皂荚成熟了,我们要摘些下来,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让别的人上去摘了,我们家里就缺皂荚用了。”武长安累了,随口说:“那就叫人摘呗。”竹婆说:“叫谁呀?往年这个事都是斋仂菩萨做的,今年就没人叫了。”武长安说:“那叫谁合适?”竹婆说:“这件事武家舍里人都不好叫,树是公家的,大家都有份的东西,摘了还不都往自己家里拿,分我们一点还是看你的面子。”武长安想想也是,说:“叫文桥埠的三瘌痢吧。”竹婆等的就是这句话,说:“是呀,那天他救了梦兰和玉珍,给他钱鹤爷都没让拿,明天多给些工钱,也是报答人家。”武长安说:“文德鹤是只老狐狸,给他儿子封殓出了二百块洋钱还不肯接,要钱不要脸。他不让三瘌痢接钱是要卖个面子给我,让我今后还他的情。”竹婆说:“那还叫不叫三瘌痢来哩?”武长安说:“叫,明天的工钱一天算两天的。”


躺了一阵后的武长安说完话要走,竹婆想让他多呆一会,趁机套套武长安对梦兰婚事的安排,就拉着武长安要他再歇一口气。武长安认为竹婆是想睡到他床上去做家主婆,一甩手不高兴地说:“和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就不要起那样的念头,怎么想都是枉然。”说完就下床出了竹婆的房门。


皂荚树上的皂荚,是洗衣裳要用的好东西。新鲜的皂荚折断了往衣裳上擦一擦能去污,晒干了的用碓舂碎,加开水泡出汁再浸衣裳也很有用。这一带几十里,独无仅有就武家舍里这一棵。这棵树也不晓得长了几多年,树干要两三个大人合抱才能围起来。皂荚树是武家舍里人的,文桥埠的女人们偶尔用上一两根差不多都是武家舍里的亲戚送的。三瘌痢记得小时候他在皂荚树下捡过一根皂荚给了娘,娘用了四五天都舍不得丢掉,三瘌痢就总想还去再捡些来,但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过。武家舍里的崽俚们甚至根本就不让三瘌痢这些文桥埠的崽俚靠近皂荚树。三瘌痢还记得,有一次,他和明秋几个崽俚打算上树去偷皂荚,但树太大了,下面没有枝杈,还没等三瘌痢他们想出办法爬上树去就被武家舍里的崽俚发现了。武家舍里的崽俚还叫出了大人,三瘌痢他们就只好赶紧逃回文桥埠。三瘌痢还记得,他曾经将皂荚的种子种在土里,希望能长出皂荚树来,结果当然还是没有成功。小时候,三瘌痢曾做过许多关于皂荚树的梦,长大后才淡忘了皂荚树。


站在树下察看了一遍,三瘌痢就往树上攀爬。上树是他从小练熟的功夫,小时候,没有哪棵树能难住三瘌痢一帮崽俚。文桥埠的老樟树他们不知上了多少回,文桥埠的树他们是想上哪棵上哪棵,唯有这武家舍里的皂荚树,是他们想上而人家不让他们上的。儿时的梦想现在要实现了,三瘌痢有些兴奋。尽管他是替武长安上的树,但他觉得作为一个文桥埠人,堂堂正正上了武家舍里的皂荚树,这应该有些很特别的意义。到收工的时候,他同样可以堂堂正正地拿着至少是十几根皂荚回文桥埠去,他甚至已经计划着要把这些皂荚一根两根地分给哪些人。


他带着一根绑着铁夹子的长竹竿上了树,在低处只是做做样子,象征性用铁夹子夹下几根皂荚扔进树下的园子,让守在园子里的竹婆、玉珍和梦兰她们捡,然后一直往上攀。到了高处,他选择一个枝杈坐下了,双手分左右绕过树干后握着竹竿,这才算是真正开始夹皂荚。


三瘌痢一边夹着皂荚,一边从树上往四周看。站在高处看自己的家乡是三瘌痢的一个习惯,从山顶上、从树梢上往四下里看总能让三瘌痢有些特别的发现。他不知道园子里的竹婆她们有意识地关注着他。


皂荚树很高,比文桥埠的老樟树要高。老樟树没有明显的主干,而皂荚树是笔直往上长。三瘌痢先是往东看,那是文桥埠的方向,他看到的是一片黛黑色的屋顶,从屋顶上看文桥埠仿佛是鄱阳湖中的一个湖汊,那一层层的瓦则像是微风吹出过湖面,荡漾着几份和谐,几分温馨。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他从距离从方位从特征上判断着他家的位置,他找到了,他甚至看见了屋顶上给猫儿们进出方便留出的猫儿洞,他家的猫儿洞是他用一块大的破甏瓦片盖着的。他在猜测着火凤此时在家里做什么。


“喂,树顶上没有皂荚么?下来一些,下来一些的桠上长了好多。”竹婆在园子里捡皂荚,武梦兰和玉珍还有小承宗也在园子里玩着。三瘌痢只顾看文桥埠的瓦,手里慢下来,断断续续的树上落下一根两树皂荚,竹婆守了好一阵才捡了几十根皂荚,就对着三瘌痢喊了一句。


三瘌痢听见了,没有应声,他打定主意不要武长安的工钱,因此他就不想表现得听话,当然,竹婆喊一声之后,三瘌痢还是把注意力从文桥埠的瓦上转回了皂荚树上,落进园子的皂荚就多了起来。


看过了东面的文桥埠,三瘌痢在树上转了下身子,就往北面看起袁家嘴来。袁家嘴的地势比武家舍里高,一眼望去,最惹眼的是一层层一条条横平竖直的粉白的檐下墙。远远的他看不清檐墙上面画了什么,只白亮亮的线横一道竖一折。黑黑的墙,黑黑的瓦,被那一条条一层层的白线一勾一皴,俨然就是一幅画,画面透出一股庄严,一股厚重。


再看看西面的周家圈,周家圈距武家舍里也不远,却间隔着一片小树林,树林遮住了三瘌痢的眼前的村庄,只在林子的边上露出或是墙的一边或是屋的一角。一条石板路从树林中蜿蜒伸出来,很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深邃,让村庄添了几分神秘,几缕轻烟从树梢从屋顶上飘出来,给天空增了几分生动。


“都是好地方。”三瘌痢由衷地想。


“武家舍里也应该是个好地方。”三瘌痢把目光收到近处。


几处火场那么显眼地暴露在三瘌痢眼前,三瘌痢的心刺痛了,他想起了那天,想起了日本佬,他想起自己的不幸。


三瘌痢想不下去了,于是树上的皂荚像四月里的冰雹一样落进武长安的园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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