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冬苟的门,进门时没看见宝贝孙子福来,倒看见两个让他嫌的孙女在堂庼闹着争吃一块冬瓜心,九斤的眉毛又皱了,刚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几分。看见走进门的爷爷,两个孙女立即不敢动了,站在原处怯怯的叫了一声“爷爷”。九斤应也不愿应,只问:“你娘哩?”孙女赶紧小声说:“在灶屋里煮饭。”等九斤走了过去,两个孙女跳出大门飞也似的跑远了。
在三个儿子之中,九斤最不满意大儿子冬苟,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冬苟四十多岁的人,就生了一个福来。二老倌毛苟生了喜来富来贵来财来四个,细老倌花苟拜堂没几年,也生了金来和银来。冬苟生一个儿子也就罢了,那只能怪自家的风水气运不好,但冬苟夫妻偏偏要把一对孪生的女儿留在屋里供。为了这一对赔钱货,九斤和他们说了好几次,还自己托人把婆家都找好了,叫送过去给人做童养媳,冬苟就是不肯,折了九斤他的面子不说,更让九斤心痛的是东西。像这两个孙女真要供到嫁出去,谷都还要吃一仓。你说说,有这一仓谷,能置几多世业。九斤不满意冬苟的第二个原因,九斤想起来都头痛,为了周家圈里那个寡妇的事,冬苟硬是拿起大老倌来做,领着毛苟花苟坚决不同意,还让翠英跑到周家圈里打破嘴,气得九斤差一点就要对冬苟照面扇几巴掌。
灶屋里翠英正把大块的南瓜剁进锅里煮南瓜饭,见到九斤进来,招呼说:“爹,今朝煮南瓜饭,一块吃昼饭。”
应了媳妇一声,进了门的九斤就坐到灶门口的烧火凳上。进了哪个儿子的灶屋门,烧火凳都是九斤的专座,九斤总和儿子儿媳说,灶门口的柴要看重,积柴如积财,柴足财就足,说柴不能一折就放进灶里,那样柴会火一喷就没了,要绑成柴把送进灶里,更经烧,更省柴。见灶里火还旺,九斤就坐在烧火凳上绑柴把,一边跟翠英说话。
“今年屋里南瓜长得多啵?”
“冬苟说算了一下,有一百三十来只吧。”
“前几天我看到你垅里流水沟的杈蓬里有一只大南瓜,皮都快红了,冬苟晓得啵?”
“呐,就是里一只。冬苟昨日摘了,说是怕别个当做俺不晓得摘了去,说好多时没吃过南瓜饭,要煮南瓜饭吃。南瓜踏结个,剁都剁不入,肯定好有粉。”
“福来哩?”
“刚刚看到跟一伙崽俚在大巷里戏。”
“在大巷里戏好,就是莫让福来戏水。”
“福来不敢,我跟冬苟都对福来说了,在港里塘里戏了水,夜里就是一餐恶打。”
“是要拿些怕惧给福来,不过就是下手时不要真的太重了,你一家一屋,打起来连个保护的都没有,真打伤了自己吃亏,做做样子吓吓就可了。光有怕惧还不行,还要看紧些。”
“嗯呐。”
九斤和别人说事情,总要先扯些闲话。或者由闲话慢慢扯向要说的意思,或者就当是先套套近乎,这种文桥埠人所谓远远说来的说话技巧九斤用得很熟,也用得很惯,就是对儿媳妇翠英也是这样,跟翠英说了南瓜说了福来之后,九斤才说起去周家圈的事。
“翠英啊,今朝下昼有闲到周家嘴去一下啵?”
“好啊。”翠英这时已经剁完了南瓜,把早晨粥锅里捞的饭倒进锅里,手里拿双筷子在饭上厾气眼,根本就没把九斤的话听进心里,有口无心地随便答应了,等她回过神来,明白了九斤的话后立即停了筷子,很意外地瞪着眼从灶头上看着九斤:“到周家圈里去一下?”
九斤突然提起周家圈让翠英想起早先那个寡妇的事,还有,日本佬来了,村里出了火凤和杏莲的事,文桥埠就再没有单个女人走亲戚的事,冬苟也明明白白地对翠英说过这些日子娘家都不要去,不让翠英一个人走出文桥埠一步。
九斤没看着翠英,仍装做无关紧要似的,眼看着手里绑柴把,也就没有发现翠英的疑惊,在他心里,女人走一趟亲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所以,翠英的话九斤只当是翠英问他去周家圈要做什么事,于是接上说:“过两日我要去乡里开个会,十多里路,想邀个伴一块走,不晓得周家圈是哪个去开会。”
“啊。”翠英不置可否啊了一声。
虽然不是为了寡妇的事,但邀个人一块走路也没必要专程去约的,又不是走上百里路的上镇下乡,翠英还是不明白。
九斤当作是翠英答应了,又怕翠英在周家圈多说话坏事,交待说:“你只要过去从侧边打听一下,晓得是哪个去开会就行了,说多了话还让别人认为去乡里开会好像可摆什么脸样个,你说是啵?”
“啊。”翠英的应声只表示自己在听九斤说话。九斤这话翠英听来又觉得前后矛盾了,刚说邀人走路,现在又只是侧边打听。
九斤本还想对翠英说几句什么的时候,福来跑了进门。福来一进门就扑到翠英的怀里,也不管他娘正在做事,自己撩开娘衣襟掏出娘的奶含来嘴里,就倚在娘的胸前吃奶。
“福来,等一下,好啵?”翠英手里正拿刀在砧板上切冬瓜。
福来不管许多,只顾自己吃奶,翠英怕手里的刀伤着儿子,把刀放在砧板上,移动身子到半高凳上坐着让福来吃奶。福来吃了几口,大概把本来就不多的奶水吸干了,换过一只奶再吃。过了回奶瘾,也看见了坐在灶门口的九斤,就放开口叫:“爷爷。”之后跳到灶门口也坐到了烧火凳上。
“福来,你几岁了?”九斤放下手里绑好的一个柴把,用手摸着孙子的头。
“不说给你听。”福来靠在九斤身边,伸手去摸九斤的衣服。
九斤衣服里什么也没有,让福来摸,口里逗福来:“郎格不说哩。”
“说了你就羞我。”福来已经七岁多了还吃奶,文桥埠人常拿吃奶的事和福来逗乐。
“爷爷郎格会羞福来哩。来,和爷爷排排坐,好啵?”说着就一只手抚着福来的背,与福来两个身体一前一后俯仰着排排坐,口里一边唱:“排排坐,喝酒多,不付钱,割耳朵沿。”唱完一遍拿只手像是在福来耳朵上割一下,然后再来第二遍,第三遍。
“爷爷,我要东西吃。”福来从九斤身上没摸出东西,和九斤做了两回游戏,就寻九斤讨吃的。
“刚刚你又不来,一块好大的冬瓜心都让两个孬姐姐拿去了。”
“我不吃冬瓜心,冬瓜心不好吃,我要吃西瓜,我要吃菜瓜,我要吃黄瓜。”说了两三句,福来突然想起什么,说:“不,我要吃假假。爷爷,我要吃假假。上番你说的。”文桥埠的大人常跟着口齿不清的细崽俚把鸡蛋叫做“假假”。
“等吃了饭再去爷爷家拿,好啵?”九斤养了几只鸡,有了鸡蛋自己是舍不得多吃,多分给孙子们吃了,吃得最多的当然是花苟家的金来和银来,因此,冬苟夫妻在家里就教福来要常寻爷爷讨鸡蛋吃。
“等一下爷爷带你去拿,现在和爷爷一块排排坐好啵?”屋里还存了十几只鸡蛋,九斤倒也不是不舍得给福来吃,只是说拿了过来未必一定是给福来吃了,有些不想拿,要和福来再做排排坐的游戏。心想福来是个细崽俚,玩一会就把事忘了。
福来没讨到鸡蛋,心里不乐意,不愿再和九斤一块坐,见九斤正拿火钳拨灶门口的碎柴叶,拨得灶门口灰扬起来,说:“不和爷爷排排坐,爷爷扒了灰,爷爷身上有灰。”。
“打狗屁。”听了儿子的话,翠英脸都红了。九斤在村里的那些事,平常本来就有人风言风语的说九斤扒灰,福来这一句话,让翠英和九斤两个人都很不自在。
福来站起来出门去了,九斤烧火,翠英炒菜,灶屋里再没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