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四季相思 [复制链接]

四季相思——春

 

 

三十岁的新寡兰花在这个春天的每一个雨夜都辗转难眠，一句话、一件物、一道光线、一个声响都能让兰花勾引起许多的往事回忆，让她倍感孤独和悲伤。

又是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雨点不大不小，均匀地撒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刚好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碎碎沙沙的声响，雨点不急不慢，完全没有夹风夹雨时的那种时骤时缓的变化，夜黑沉沉的，没有雷鸣，没有电闪，让人们竟不知这春雨究竟时什么时候开时的，夜静悄悄的，冬眠的虫儿们都还在泥土里沉睡着没有醒过来。雨声便成了这夜曲的主角，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滴水声敲击出夜曲的节奏，小巷里麻石路上偶尔走过一两个夜行的村人留下的碎碎的脚步声和三两声低语便是夜曲的变奏音符。

好雨啊。兰花依稀听见有人这么说。

是啊，好雨，兰花记得从前丈夫也这么说过。曾经多少个这样的雨夜，兰花被丈夫那双有力的大手拥在他温暖的怀里，曾经让她享受了那么多的幸福和甜蜜。

兰花的丈夫泉水是个木匠，年纪不大却已是远近有名的手艺人。泉水人好，手艺也好，乡里人都喜欢请泉水做工。请泉水做工的好处是他不要人照应，材料使用和做工要求上他能为东家考虑，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让东家特省心。木料不就手而东家又没人在家时泉水就自己在东家的楼上楼下寻，从来没有让东家有过什么意外的损失，泉水说“匠人在家一把锁”是一个手艺人的基本要求。泉水不吸烟，不喝酒，请泉水做工的东家明里一天就能节省几块钱。泉水的手艺就更不用说，新式样的老式样的都会做，又好又快还要加上个巧，做出来的东西既灵气又适用。就为着这几个好，别人木匠没有事做，泉水的事情做不完，成年整月都是忙。泉水不光是忙手艺，还要忙田地。田地里的手下事是兰花做得多，而重重轻轻的担子泉水就不让兰花多挑，起早贪黑的赶时间帮着做，田地里的庄稼在村里总是好得让人夸。就是吃过了晚饭，泉水也不肯立即上床歇，更不会到别人家里去闲坐，他在家里备了许多的木料，晚上加夜工做家俱卖。泉水跟兰花说，现在有的人兴新式家俱，还怕请木匠上家里做事麻烦，认为买家俱比做家俱花得来，一些手艺不如他的人在家做家俱卖也赚的钱比他还多。泉水还说他将来要办一个家俱厂，自己做老板，泉水说他要做村里最有钱的的，他要让兰花和儿女们过上舒服的好日子，泉水说他有这个能力。

只有在春天的雨夜，木头上的湿气重，第二天早晨因为地里湿也做不成田地里的事，兰花才不准泉水做夜工，要泉水早早地洗了手脚上床，两人在床上说着说不完的悄悄话，谈论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回忆甜蜜的爱情往事，尽情享受夫妻恩爱的温馨。

眼睛闭着，兰花听见的是沙沙的雨点声，张开眼，兰花听到的还是沙沙的雨点声。

兰花的爹就是泉水学木匠手艺的师傅，兰花的爹曾经有过好几个徒弟，兰花都叫他们做哥哥，泉水到兰花家做徒弟的时候，兰花已经是一个健壮的少女，个头差不多和泉水一样高，论年龄比泉水还要大三个月，兰花就叫泉水的名字。两人样长样大，同上同下做事多，村里人就拿两人开玩笑，让兰花和泉水两人都不好意思而常红了脸，让兰花一个人时还真的想过两个人的事，心里还真的有些喜欢泉水。泉水人勤快，做完了手艺上的事就做田地里的事还帮着做家务事，从来都不要吩咐；泉水人聪明，不管什么事从来都只要师傅教一遍就会做得很好。兰花的爹很喜欢泉水，完全把泉水当做自己家里的一个人。那时村里的年轻人晚上没事做，听说有电影看不管十里八里远都成群结队地去看。兰花去看电影泉水也去看电影，家里有一辆自行车，泉水骑车带着兰花一同去，那时骑车的人不多，回家的路上泉水总是带着兰花走在前头，看完电影一路两人总有许多话要说。那一次走着走着天下起雨来，正好路边就有个砖瓦窑的工棚，兰花和泉水在工棚里避雨。雨点落在工棚瓦片上也像今天这般的碎碎沙沙的响，泉水看兰花有些冷，就脱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要兰花穿，兰花说不要，让着推着两人的手就握到了一起，泉水突然说了一句，兰花，我爱你。兰花听了心突突的跳，愕了一会回过神来就说泉水你不老实你不怕丑你是坏人下回不跟你一块看电影。泉水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人勤快又有力气，你做我的老婆将来我们多吃点苦多受点累我们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从那开始两人一块说的话就更多了。

雨点碎碎沙沙的响，一件一件的往事浮现在兰花的眼前。那一天傍晚，也是这样的下着雨，爹娘在村里人家里吃酒，家里只有自己和泉水，做饭时一个在灶上一个在灶下，泉水问她这像不像夫妻，泉水还要学电影里人的样子来吻她，她怕羞不让泉水吻……新婚之夜，也是这般地下着雨，累了的泉水睡着了，睡不着的她就捏泉水的鼻子拉泉水的耳朵，把泉水弄醒了来陪她说话，说着说着泉水又睡着了，她又去捏泉水的鼻子拉泉水的耳朵……更多的是婚后，春天的雨夜成了她和丈夫特别的日子。

兰花感到背上凉嗖嗖的冷，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却没有她所需要的温暖，回过神来的兰花不禁泪水长流，又浸湿了曾多次浸湿过的枕头。丈夫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把身前的儿子贴紧了自己的心头。

睡梦中的幼儿用小手在兰花的怀里摸索着，兰花撩起衣服，掏出有些干瘪的奶子，将奶头塞进了儿子口里。兰花现在整天地忙，又不舍得吃好的，奶水早不够儿子吃了，兰花早给儿子添上了饭粥。儿子一岁多了，按理该断了奶，可兰花就是舍不得，可怜的儿子，一岁不到就没了爹，她几次想给儿子隔奶都因为不忍心看着儿子哭闹而没成功。

儿子是丈夫的希望。婚后，兰花先是生了个女儿，怕丈夫怪她心里就不高兴。丈夫说会做鞋的先纳底，会生崽的先生女，说将来的女儿是爹娘的冰糖罐，逢年过节女儿都会拿糖来爹娘吃，说都不生女儿，都生儿子将来哪里找老婆，说政策规定了，五年后能再生一个，还说生崽生女不能怪女人，要怪也只能怪男人。对兰花也就格外的好。前年冬天，儿子出生了，丈夫是多么高兴，对兰花说你现在不怕我怪你了吧，就是再生个女儿不要紧，我就怕你想着我会怪你。一年前的这个时节，兰花坐月子，丈夫每天都给她做许多好吃的，兰花心疼丈夫，就跟丈夫撒着娇，不肯吃，要和丈夫一起吃。丈夫哄着她，装模作样吃一点，然后就喂兰花吃，吃得兰花的两只奶鼓撑撑的，儿子还小奶吃不完，到了晚上兰花就要丈夫吃奶，丈夫不吃兰花就把奶头往丈夫口里塞，说你不吃奶我明天就不吃饭。搂着丈夫在怀里吃奶的感觉让兰花特别开心特别幸福，她笑着轻轻地拍打丈夫的背，说她有两个崽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丈夫便伸手挠她的痒痒。

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可幸福的日子怎么就那么短暂呢，难道是自己享福过了头，应了那一句“享福一灯盏，折福一稣缸”的老话。想到这里，兰花就恨啊，恨自己心高，恨自己节俭，嫁给丈夫的这七八年里，就没让丈夫享一天的清闲。

兰花和泉水在婚后只吵过一次嘴，是哪一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正月里，泉水走亲戚去了，下午兰花抱着女儿到外面玩，听人说泉水在别人家里打牌。兰花就气不打一处来，抱着女儿就去了那家，把女儿往泉水手里一塞就走。回到家歇了口气泉水还没回家，兰花二次上了那家，女儿让村里的卖牛抱在手里，泉水仍在打牌，兰花就抓起一把牌摔在泉水身上，再把桌上的牌全扫到地上，从卖牛手里夺过女儿，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回到家的泉水对兰花说了许多好话，陪了许多笑脸，说了自己许多不是，兰花还是几天没给泉水一个好脸色。

“答，答，答……”兰花又听到了泉水在做夜工时用斧头砍木头的声音，她心里一惊，凝神再听，“答，答，答……”兰花听清了那是水滴在女儿玩过丢在外面屋檐下的木板废料上发出的声音。曾经多少个夜晚，兰花一觉醒来，就能听到丈夫在偏屋里做木工的声音。

怎么那么傻哟！兰花不知这是在说泉水还是说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了那么一点钱就那样的拼命呢？泉水啊，你是累死的啊。兰花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丈夫走了，永远地走了，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在丈夫常做木工的那间屋里，丈夫留下了他心爱的电锯、电刨、各种木匠工具，还有田地里用的抽水机，丈夫改装过的脱粒机……

兰花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去年做猪栏屋的时候。丈夫说穷要养猪，富要读书，我们家不穷不富就又要读书又要养猪，他要做一间宽大的猪栏屋，里面能养好多的猪。为了省钱，沙是自己从溪水里捞，一板车一板车地拉回家，还要把沙里的杂物筛出来。那时的丈夫已经病了，常常发烧，可两人还是一干就干到半夜，丈夫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到床上睡一觉，醒过来接上干。兰花后悔自己怎么就不拦着丈夫，为什么自己半夜还会把熟睡的丈夫拉起来干，怎么就不拉着丈夫上医院看一看。等到屋完了工，到医院一查，什么都完了，丈夫得的是急性白血病。丈夫住了十多天的医院，知道了自己的病，不肯治了。躺在兰花的怀里强撑出一副笑容说，治这病要几十万呢，咱一个种田的乡下人，怎么能有钱治这样的病，不要让我死了，还让你和孩子背了一身的债，让这上十年的力气全白费了，不如回家去吃偏方。丈夫回到家里，打听来这样的偏方那样的偏方，蜈蚣虫子四脚蛇什么都往肚里吞，兰花知道，丈夫不想死啊！

“咯，咯，咯……”有人敲门，停了一刻，又是三声。兰花一听，心头的怒火就烧了起来，也不知是哪一个该死的打短命的，这些日子不时地半夜来敲门。兰花心里说我让你来欺负我，我让你不得好死，咬着牙摸黑起了床，到厨房装了一盆陈年泔水，拉开门闩，退几步对门外说，来呀。

门“吱”的一声开了，兰花把又酸又臭的陈年泔水向门外泼去，随手操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擦得铮亮的粪叉。

来呀！她悲怆地怒吼。

四季相思——夏

 

 

年轻的鳏夫卖牛通过了三亲六眷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寡妇兰花的家快一个月了，两人还没有同房，兰花以这样的那样的理由把这件事一天一天地往后推延。如果说兰花在卖牛住进来之前的夜晚对男人还有那么一点点想头，那么现在的兰花认为自己完全不需要男人了。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延长，兰花就越来越不想和卖牛同房，她觉得她的身体应该只属于死去的泉水，她要为泉水守住身体。她甚至有时想到假如和卖牛同房泉水的魂魄会在一旁看着，她还做过一次卖牛和泉水两人都睡在她身边的梦，这让她感到恶心和难堪，这也更坚定了兰花要守住身体的主意。至于这样做别人不会知道更不会说她好她也完全不在乎，兰花认为泉水会知道她的心，人们不是说“人不清楚天清楚，人不知道鬼知道”么。

小暑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门里从窗里往屋里吹，吹过身上时让兰花凉爽了一下，风停了身上依然是汗黏黏的难受。兰花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床上一双熟睡的儿女，心里还边想着她和卖牛之间的事，想着她应该怎样对卖牛说出不和他同房的话。儿女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密的汗珠，兰花及时为他们轻轻地擦去了，她想掀开盖在儿女身上的薄被，但又没那样做，她怕儿女们伤了风受了寒。

夜已经有些深了，卖牛还没回来。卖牛的娘这些日子病得重了，卖牛就一直在那里守着，让兰花少费了许多想出理由来拒绝卖牛的心思。

让卖牛住到家里来那是兰花没有办法的事。泉水临终叮嘱她要带好儿女，也当着许多人的面要兰花在他死后找个好男人，可兰花的心里只想带好儿女，却不想再找男人。然而，泉水死后的这半年可苦了兰花，屋里的外头的事全靠兰花一个人，何况还带个一个吃奶的奶伢儿。有时为了多做一点事而迟一些回家时，女儿守在门口哭，儿子躺在摇箩里哭，哭得真让兰花心酸。娘家人私下里劝，说兰花你才三十呢，今后的日子长哩，守一世的寡可不是容易事，现在你看见有哪一个年轻女人守寡。姐妹们还说没有男人的日子难熬呢，你不要到时候吃了男人的亏还坏了自己的名声。兰花强撑了好一阵，到后来却因为泉水的爹帮兰花做事多了，两个妯娣有些不满意了，偶尔的总要说出几名风凉话。而且，因为泉水娘不在世，村里竟传出泉水爹扒灰的风言风语，兰花只好答应了找个男人来家里。在村里人的撮合下，死了老婆不久的村里人卖牛就住进了兰花的门。

兰花实在想不出可以永远都不和卖牛同房的理由，许多所谓的理由兰花根本就说不出口，要那样的话不是明摆着卖牛将为她家打一世不得工钱的长工么？唉，兰花叹了一口气，心里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好在卖牛娘病得重，卖牛也顾不上这事。

“砰，砰，砰。”村里响起三声大爆竹爆炸的声响，接着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小爆竹响，隐隐地还传来了悲哀的哭声。兰花知道这肯定是卖牛的娘死了。兰花想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过去看看，毕竟现在她和卖牛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觉得应该去，但她又不想去，当眼睛看到床上的一双儿女时，兰花心里释然了，她完全有理由不去。

卖牛一家属于村里的旺族，人多势众，叔叔伯伯甚至堂兄堂弟在村里都算是头面人物，日子一家家过得红红火火，惟独卖牛一家穷，而且是穷得卵搭凳。家族里人丁旺，后代继承的祖业就少，卖牛爹早年得病，能吃不能做，娘生了卖牛兄弟四个还有两姐妹，一家人是吃饭的嘴多做事的手少，早先差不多全靠娘一个人，卖牛和姐姐从八九岁时就给队里放牛，最后一个小妹还没断奶就送给别人家里做童养媳。到后来爹死了，族里人要面子，每家凑了几块钱买了个水泥做的棺材，又从生产队里借了几十块钱弄了几桌酒，卖牛家本来就年年是超支户，家里不多的两样东西在年关兑现时早搬得没了，这一年兑现时家里值钱的就只有屋了。家里的正屋给队里做了仓库，一家人挤在偏屋里，又是灶又是床，还有猪栏和粪窖，日子过得异常艰苦。

娘死了，卖牛恸声痛哭，娘可是吃了一世的苦啊。

卖牛知道，娘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好衣裳，身上总是结结巴巴的布片补布片，到了六月天里更是两只干瘪的奶子都露在外面。姐姐大了，几件走人家穿的衣裳也给了姐姐，娘就更没衣裳穿了。卖牛记得，娘一年只去一次外婆家，从不走其他的亲戚。为了穿衣裳的事，卖牛兄弟没少挨娘的打，生怕弄破了随便一碰就可能碰的衣裳，卖牛兄弟决不敢和村里的伙伴们一块玩游戏，做起事来畏首畏脚，村里人就赏给兄弟几个外号：大哈巴、二哈巴、三哈巴和细哈巴。

卖牛知道，娘的这一辈子只晓得做事，天光到夜，年头到年尾都是忙。兄弟都小时，娘在家里要砍柴挑水做饭洗衣裳还有永远也做不完的缝缝补补，在外头要做家里的自留地还要赶队里做工分。娘个子小，身体弱，可是重事娘去做，脏事累事娘也去做。到后来兄弟们大了，重事少做了一些，但还是从没见过娘坐下来歇一会的时候。

卖牛知道，娘一辈子受了许多的气。家里穷别人看不起，就是族里的叔伯兄弟，也只是男人们好一点，妯娣里头总有人拿气给娘受。爹死了族里人凑了几块钱，女人们常把这话把在嘴上，娘也因此多了许多理所当然的义务工。族里人办喜事，吃力不讨好的累事脏事总是娘的，到后来自己大了，分了责任田，赶时节的时候还要自己家里的事不急而是叔叔伯伯们家里的事急。一个不如意，女人们就会人前人后说娘不识好歹忘恩负义。

卖牛还知道，娘心里苦啊，娘心里最苦的就是几个儿子没有娶媳妇没有成家，娘死都不肯瞑目啊。卖牛是老大，先是因为没有屋，女方只要一听说这事差不多不用考虑就回绝了，有几个愿意嫁过来的不是瘸聋瞎拐就是疯傻痴呆，娘不愿意卖牛也不心甘。到后来分了责任田，积了些钱赎回了正屋，却已是破旧得不能住人，等到重新盖了，卖牛年纪又大了，别人家也更好了，说起来还是穷得卵搭凳。到前年卖牛三十岁了，寡嘴叔做媒给卖牛找了二十八岁的水珍。水珍娘家有钱，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可就是水珍小时候坐翻了火桶烧伤了头皮一直就没有完全好。卖牛心里很满意，娘也高兴，水珍娘家没要彩礼还陪了许多嫁装，卖牛想好好地和水珍过一辈子，可偏偏卖牛命苦，水珍在娘家许多年都没事，一嫁过来旧伤就发了恶，到医院一查医生说已经变了癌，而且转移到了脑里，没过多时水珍就死了。老二买牛眼看无望，二十岁的时候由乾爷作主到另一个村庄给别人做了上门女婿。最不争气的是老三水牛，成天在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两年竟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孙子都有了的老寡妇混在一起，气得娘拿鞋底打得水牛不敢回家。只有四弟火牛今年二十三还算是年轻，算是家里最后的希望……

卖牛的娘已经从床上移到了堂庼的门板上，门角里的破锅里刚烧的三斤四两纸钱大都变成了白的黑的纸灰，去塘边上烧禾秆的冬桂也已经回来，在场的人都敬了三柱香，族里的女人人嚎过一阵已经歇了下来，有的还已经离开回自己的家里去了，男人们都在屋里坐着吸烟，低声地说着与卖牛娘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事，等待商量卖牛娘的后事。只有卖牛还在憾天恸地地哭，买牛还在抽抽汲汲地哭，卖牛姐还在一声声地哭诉着娘过去的苦和娘过去的好。

“卖牛，不要再哭了，你们兄弟几个过来一块商量你娘的后事。”乾爷吩咐一声。

“乾爷，你说吧。”卖牛强收了泪。

乾爷这就开始了卖牛娘的后事安排：寡嘴明天赶早去湾里打课书，最好能早些发丧，天暖了等不得，多留一天也要多一天的开销。锦爷明天带卖牛到山上给嫂寻块地。林桂明天赶早去一趟外婆家，老话说得好，“爹死了扛去埋，娘死了要等外婆屋里人来。”去亲戚家报丧要等寡嘴打了课书回头再去，先把任务分一下，松林去上头一带，柏林过岭去，冬桂你就跑脚远路，去老姑婆家。冬桂说老姑婆家远，月桂会骑自行车，快一些。乾爷叫月桂去，月桂说去，又说从来都没去过，乾爷正要不高兴，锦爷说路在嘴上问一句不就知道了。……

几件要紧事安排好了，大家说起了闲话，说水桂你可要小心鸡蛋涨破肚，水桂去的赵家港一带有十几个姑姐，一家要煮两个鸡蛋一碗面。水桂说我不吃还不行么？最年长的珍爷就说那可不行，亲戚家煮给报丧人吃的东西是绝对不可以剩的。寡嘴看水桂有些急就笑着说你到谁家里就告诉谁家都煮原蛋，愿吃就吃吃不了装进荷包里带走，要是人家煮了你就是胀得呕都要吃下去。从没有报过丧的水桂认真地记在了心里。

有一件事如果是在别的人家里是不要乾爷操心的，但对于卖牛娘乾爷不能不问，这就是钱的问题，卖牛爹死的时候族里人凑了钱，卖牛做屋的时候族里人凑了钱，卖牛娶水珍的时候族里人凑了钱，说起来好像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实际上大家心里都不高兴。乾爷停了一阵没说话，心里算计了一下，然后咳了两声，众人都知道乾爷下面要说什么也就静了下来。乾爷就说，卖牛哇，按说你现在去了兰花家里，娘死了你可以不管；买牛呢，也是早就做了别人家的人，嗨！水牛！乾爷的声音猛然大了，喝声说，水牛，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现在是一家之主，娘死了你拿钱出来埋娘。水牛不做声。乾爷又喝问，水牛你有多少钱？水牛哝哝地说只有二十块钱。乾爷说二十块钱也给我拿出来。水牛畏畏缩缩地摸出二十几块零钱放在桌上。火牛见乾爷的样子，想说话又没说，最后在荷包里摸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说我就只在这么多了。乾爷和颜悦色地说火牛你有几多就拿几多，都是你的孝意，没人怪你。买牛说我今天没带钱，石灰算是我的，我再拿二百块钱。姐说二老弟，石灰就由姐来出。买牛就说那我出三百。

此时的卖牛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自己好钻进去，他现在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原有的一些钱都已经花在娘的身上，医院里他还挂了几十块钱的账。现在兄弟姐妹都拿钱，他却是一分钱也没有，他脸上的那个丑，心里的那个苦，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正在这时，离家里有七八里路远的妹妹、妹夫来了。妹妹一进门就伏在娘身边号啕大哭：娘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哟，娘啊，我说了明天赶早就过来的哟，娘啊……

趁着这个机会，卖牛从后门出了屋，他要到兰花那里试一试，兰花家刚卖了两头猪，得了一千五百多块钱。卖牛知道兰花是不会同意的，但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试一试。

兰花怎么也没想到卖牛会向她要钱，而且开口就是一千，她还以为自己是没听清楚，要卖牛重说了一遍才算是明白了，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怎么可能呢。她问，买牛水牛火牛拿了多少钱。卖牛说了。兰花说，啊，他们拿了那么些，你要拿一千，你有多少拿多少我不管，可你别寻我要钱哪。家里卖了猪，是有钱，可这钱是你的么？你有份么？就算你有份，买牛去别人家里上十年，才拿三百，你到我家一个月不到，就要拿一千。你不说这话，我还打算拿二百块钱送个重礼，你要一千，我一百都不想拿了。这钱是怎么来的，你晓得啵，这是泉水拿命换来的。泉水得了病不肯治就是舍不得我花钱，泉水用命换来的钱你拿去孝敬你娘，你得了泉水的老婆还要泉水的钱，泉水睡在土里会怎么想？你要埋娘，你孝，你是好人，可是，做人前半夜为自己想了，后半夜也要为别人想想。……

无论兰花说什么，卖牛都一声不吭，只眼巴巴地看着兰花，他知道向兰花要钱自己是一点理由都没有，他现在只指望兰花开恩，兰花说什么其实卖牛什么也没听进去，兰花说了好一阵说到没话说了卖牛还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你走哇，你，你站在那里就能让我拿钱么？”兰花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走哇！”兰花怒目而视，要不是怕吓了儿女，她早吼了。

“你走哇！”兰花从床上下来了，用力推卖牛。

卖牛非常固执地站着，一动不动。

兰花握紧拳头就往卖牛身上捶。

卖牛脚一弯，跪下了。

兰花转身倒在床上哭。

……

兰花哭着哭着忽然心里一动，舍得这一千块钱，就……心里盘算了一阵，咬咬牙作了决定。坐起来对卖牛说，卖牛，如果你硬是要这一千块钱，可以，不过话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永远都不能睡在我的床上，同意就拿钱去，不同意你就走。

卖牛没想到兰花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酸，但还是很快就点了头。

“你真的愿意？”兰花追问了一句。

“愿意。”卖牛低声说。

兰花重新回到床上坐下，静了静心，然后从枕头下翻出一个纸袋，数出一千元钱放在床头柜上，只要卖牛把钱拿去，从此卖牛就成了她当然的长工。看着卖牛低着头的样子，兰花心里生出了一丝怜意，把已放好的钱袋又拿出来，再数出二百块钱，说，卖牛，这一千块钱是你要的，二百块钱算是送礼，情是情，理是理，今后你就要讲道理了。

卖牛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能够永远都不和卖牛同房，兰花心里少了一个沉重的负担，轻松多了，这时兰花心里反而觉得有些对不起卖牛似的，轻声地说：“来呀，把钱拿去呀。”

四季相思——秋

 

 

 

在泉水的周年祭祀时兰花没哭一句没掉一滴眼泪让泉水的爹和哥嫂姐妹愤慨也让村里人摇头。泉水的爹恨声连连，在泉水周年祭后连续几天都去泉水的坟边坐。泉水的两个哥哥在村里人问起这件事只是皱着眉毛摇摇头，不愿多说话以表示对兰花和卖牛的不满和厌恶。泉水的姐姐则面对面找到兰花问兰花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当面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泉水的两个嫂嫂则在洗衣裳的码头上和村里的女人们说得唾沫星子飞溅，说泉水可怜，是前一世造了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说兰花心狠，是忘恩负义，不要脸面不怕丑，这样丢人现眼也配在世上活，说阎王怎么瞎了眼勾错了簿，不收兰花去却收了泉水，还把村里人说的“郎死郎还在，女死合郎埋”改成了“媳死媳还在，崽死合媳埋。”说只当是两个人都死了。村里的男人们在这件事后对卖牛有些刮目相看的味道，说卖牛哈巴或都哈巴卖牛还真有本事，把当初泉水见了都有三分畏的兰花管得这样听话，当着卖牛的面叫他哈巴的人少了许多，也有人发出了世上没有孬命没有孬人的感叹。村里的女人们除了说说兰花或者卖牛的闲话之外，还常常拉着兰花的小女儿问卖牛和兰花对她好不好对弟弟好不好，总希望能从兰花的女儿嘴里问出一两句能让女人们对小姐弟俩生出同情和怜悯的一两句话来。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窗前的地上撒满了银色的月光。兰花下了床，很自然地到堂庼拉亮了灯，在卖牛睡的房门中站了一下，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声息又折身回来，兰花知道，卖牛还没有回家。好些日子天没下雨，而田里又正是少不得水的时节，卖牛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用泉水留下的抽水机给村里人抽水，每天兰花也只能匆匆地或者远远地看见卖牛，让兰花仿佛好些日子没见过卖牛似的，心里显得空荡荡的。

回到床上躺下，兰花却再也没有睡意，好些日子都这样，睡不着的兰花满脑子都是卖牛，这就让兰花责问自己，怎么不想泉水而想卖牛呢。

从什么日子开始心里想的人由泉水变成了卖牛兰花自己都不清楚，但她决定今夜要好好想想泉水。想泉水什么呢？兰花似乎是在尘封的记忆里寻找。泉水……泉水是个好木匠，兰花记起了泉水，就接着往下想。泉水是个好木匠，人聪明，跟着爹做徒弟的时候什么事都不要爹教第二遍，做出来的东西又轻巧又好看还耐用，家里买了台抽水机，请师傅只教了一天就会了。这卖牛是什么时候学会开抽水机的？兰花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卖牛对她说，天干了，家里的抽水机搁着也是生锈，不如让他去给别人抽水也赚些钱。兰花就问卖牛晓得开么，卖牛说晓得。兰花说你别弄坏了。卖牛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给人抽水。原先泉水用抽水机时，村里人抽水不喜欢叫泉水而叫别人，现在卖牛用抽水机，村里人愿请卖牛而不愿请别人。卖牛人勤快，力气又大，一台抽水机不要别人帮忙就能四处用。村里人说请卖牛抽水好，给人抽水是按时计钱，有细心的人躲在一边记时间，卖牛所计的时间总比实际抽水的时间少几分钟，请卖牛抽水只要对卖牛说一声，田主都可以完全不管，卖牛就把什么都做得好好的。村里有许多男人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留下老人或者女人，请卖牛抽水省事。现在兰花没听过村里人叫过卖牛做哈巴。

噫，怎么又想到卖牛头上去了？兰花有些怪自己，该去想泉水，兰花对自己下了命令。

泉水……泉水身边从来都不留一分钱。兰花又想起了泉水。帮人做手艺或都是做家俱卖了钱泉水只是过一下手，之后就全交给了兰花。泉水之所以这样做，那也是兰花管的。兰花从不让泉水身边有几块或者十几块的零钱，生怕别人邀泉水打牌，输了钱还耽误了功夫。卖牛到家里来后头一次同村里人一起给别人烧混凝土楼面得了二十几块钱，要给兰花兰花就没要。兰花不是不想要，而是他觉得不能要，兰花不让泉水打牌而巴不得卖牛去打牌，打了天亮都好。尽管说已经同卖牛订下了不同房的协议，但兰花还是有些担心卖牛不守信用而侵犯她。而且兰花也觉得卖牛就像是家里的一个长工，不耽搁家里的事他赚来的钱就让他去用。卖牛真的就打上牌了，先是在牌桌边看，看也能看到天亮，到后来自己就打上了，知道卖牛打牌兰花心里一点都不难受反而有些高兴。卖牛打牌的次数多了，而且给别人打短工或者烧混凝土的次数多了，兰花算起来那也是一笔不少的钱，一会儿心里说不能要卖牛的那些钱，一会儿心里又说自己不要让卖牛给别人么？兰花心里就有些挂记那些钱。有一天，兰花给卖牛洗被子晒棉絮，在卖牛的被单上见了一团团的污斑兰花有些厌恶也有些愧疚，在床沿下发现一个油纸包兰花打开了算了算里面的钱有二百来块，好像卖牛给人做事也就只得了这么些钱。

嗨，怎么还是想到了卖牛？应该想泉水，不能想卖牛。泉水是自己的丈夫，而卖牛不过是一个长工，兰花告诫自己。

泉水对自己多体贴啊。兰花在记忆里又搜索到生儿子坐月子时的情景。吃了那么多好东西，奶水特别足，儿子吃不完就要泉水吃，可后来，儿子大了，泉水死了，奶不足了，到卖牛进门时夜里儿子常常饿得哭闹。卖牛说，断了奶吧，断了奶对崽俚有好处。兰花不做声。卖牛说，晚上我来带崽俚，崽俚夜里要是哭得狠，就到你身边让他吃。卖牛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包奶粉，准备了开水杯子，还凉好了一杯开水，就把儿子带了过去。兰花先是记挂着儿子睡不着，但她确实太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大天亮，兰花到卖牛房里一看，儿子躺在卖牛的怀里两人都睡得正香。连续几天，兰花没听见儿子哭过一次狠的，也听出卖牛一夜要起来好几次。到后来断了奶，儿子竟不肯跟兰花睡而要赖在卖牛的床上睡。不光是儿子，女儿也喜欢卖牛。有时早晨不做事，卖牛说一声崽崽走，到马路上去，就脖子上坐一个手里牵一个，回来时孩子们就高兴地嚼着油条、包子、或都馒头。星期天赶上下雨不出工，卖牛说一声娟娟带你玩，又手里抱一个身后跟一个出门去了。孩子们对卖年一声一个叔叫得亲亲热热的。

嗨，还是想到了卖牛。想泉水，应该只想泉水，不想卖牛，怎么会想什么都想到卖牛身上去了呢？卖牛在家里有些日子了，想什么事都同卖牛有些关系，想什么不想卖牛呢？对了，就想想泉水和自己在床上的事，这总不会想到卖牛吧。

雨夜，春天里的雨夜，那曾经是兰花多么幸福的时候。躺在泉水温暖的怀里，泉水的一双手在身上抚摸，在奶子上揉捏，泉水吻自己的鼻子吻自己的额头吻自己的嘴唇吻自己的奶头吻自己的全身。兰花喜欢泉水吻她，兰花还喜欢泉水把舌头伸到自己嘴里和自己的舌头玩耍，兰花最喜欢的还是泉水舔奶头。泉水有时拉着兰花的手去摸他的下面，兰花说不愿摸这个鬼东西，然后就用手握用手抚用手套，之后泉水就睡到了兰花的身上，有时兰花说她要睡上面，泉水就让她睡上面。想着想着兰花的身体就起了变化，下身热燥燥的难受，兰花伸手在身下一摸已是春水汪汪一大片。兰花想，要是卖牛在，……不，永远都不跟卖牛同房，身体只属于泉水。卖牛，卖牛的身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怎么这些日子来对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呢？假如卖牛硬是要用强的话，比如今天，说不定自己就守不住了。刚和卖牛订协议后的一段日子，兰花总是把房门拴得死死的，还要加上棍子在门后抵着，生怕卖牛会趁着她睡了偷偷地睡到她的床上，但是，卖牛没有，卖牛要么出门去看别人打牌，后来自己也打牌，回到家总是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动静。到后来兰花有时忘了关门，卖牛也从没有打扰过她。还有一次，兰花在家洗澡，不知怎么就忘了关上中间的门，卖牛进来了，卖牛只对光着身子的兰花看了一眼就把头别向一边，立即就出去了，出门时还反手掩上了门。

唉，还是想到了卖牛。兰花轻叹了一声。泉水、卖牛、卖牛、泉水。泉水好，卖牛也不坏呀。只要不和卖牛同房，想想卖牛泉水应该是不会怪自己的。

这个卖牛，说来也真是怪事，兰花想起了卖牛进门后的一些变化。卖牛过去虽然不算懒，但也绝对不算勤快，做家里的事像是摆样子别人看，过个套。种出来的庄稼总也不像个鬼样子，禾秆硬是有筷子一样长，禾穗比狗尾巴草的穗子还短，一年到头总是看到他给别人帮义务工，差不多村里人谁都能叫到卖牛帮自己做事，如果不是卖牛的叔叔伯伯们管着不让别人叫，卖牛就不要给自己家里做事了，泉水也叫过卖牛帮自己做事。

想到泉水了！兰花心里一阵的高兴，原来人常常会跟自己作对，要想泉水时总想到卖牛，说就想卖牛吧又想到了泉水。那就想卖牛吧。兰花对自己说。

卖牛进了自己的门，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进门是担出门是挑，田地里的事除了锄草和农忙之外就不要自己管事，庄稼说不上最好，在村里也在头一等。现在卖牛不再替别人白做义务工了，对了，为这事卖牛还得罪了乾爷。兰花想起了那件事。乾爷头天晚上来屋里找卖牛，卖牛去别人家里打牌去了，乾爷对兰花说他在外面买了些木头，请了几个人帮着拉回来，要卖牛也去。第二天早晨兰花把乾爷的话对卖牛说了，卖牛说他不去，病了，说八九里路几百斤东西拉板车，想累死人么，租个手扶不就是二十多块钱么？还真的就躺在床上。乾爷来叫卖牛吃早饭，卖牛说他病了，乾爷脸色很不好看，走了。乾奶奶就在村里讲，早晨还在挑粪，怎么说病就病了，这叫忘恩负义，现在的人哪，好了伤疤忘了痛，说了卖牛许多的不是，自然，指鸡骂狗捎带着也说了兰花许多闲话。

卖牛进门之后，饭桌上隔三差五的少不了腥荤，弄得儿女们现在是无腥不吃饭，兰花感到自己的口也娇了许多，每回一次娘家娘都眉笑眼开地说，女呀，你胖了。兰花别的不觉得，两只奶子确实圆了许多。吃得最多的是村前小溪里的鱼，卖牛一个人把小溪的水冲潭用抽水机抽干了，那是一个大潭，春天一米多高落差的洪水多年冲出来的。卖牛从傍晚拦坝抽水，第二天早晨潭干了，卖牛和兰花两人在潭里捉了几十斤大大小小的鱼虾。吃了些分了些卖了些剩下的全用盐腌了，腌的鱼用火烤了再晒干，隔三差五就拿些出来爆辣椒，吃到现在还有一些。卖牛这些日子抽水，把小溪抽干了的时候总能捉碗把鱼虾。有时鱼吃厌了卖牛就在带着儿女上马路时带块肉回家换换口味。对了，卖牛还会做一种鸡蛋薯粉条，兰花很爱吃，现在兰花也会做了，就是拿些薯粉浸了，磕个鸡蛋在里面搅成浆，烧红了锅淋了油把粉浆倒进去烙成薄饼，把饼拿出锅冷后切成条，再烧开水把粉条放进水时氽一下放些油盐葱花就行了。对了，今年秋后挖了薯要多洗些薯粉，坛子里去年的前年的陈薯粉都快吃完了。

在泉水的周年祭礼时兰花没有哭让别人有了许多话说，可这事就连兰花自己也感到有些糊涂，自己怎么就不有哭呢？是因为卖牛说了那名让她不要哭的话么？兰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祭礼的头一天，卖牛从纸扎匠那里拿回了早已订好的纸箱，卖牛兰花儿子女儿每人名下都是一担箱，卖牛还拿回一幢纸扎的小洋楼，卖牛说拿箱时见纸扎匠家里有做好了的摆在那里，说泉水在世时总是要好，说这个东西也只要二十块钱，就拿了回来。晚上卖牛和兰花就用草纸折纸锭装箱里还有糊纸包袱，准备第二天烧给泉水的东西。兰花要裁纸，卖牛不让，说女人裁的纸烧了在阴间是破钱，兰花口里没说话心里想怪不得泉水死后梦见泉水时泉水说没有钱用。裁好纸，兰花折纸锭，卖牛糊包袱，那也是按每人名下几只糊的，除了送给死人的外，还要另外准备两个给阴间里的车夫，糊好了包袱卖牛还拿毛笔拿字。兰花不放心，问卖牛会写么。卖牛说会，说以前写过，说正面就那个送的，反面就写皇见谨封四个字。兰花看卖牛写的字实在是不好看，说你这是写什么鬼字。卖牛说反正是给鬼用的，鬼用的就要鬼字，鬼字鬼认得，写好了鬼就不认得，给死人用的梳子不是要折断，给死人用的镜子不是要打破么。兰花说你还有鬼理。兰花见卖牛写的那四个字第二个是上面一个“文”字下面一个“见”字，她从没见过这个字，说这也是见字么？卖牛说不晓得，反正都这么写，说他以前也问过别人，也不认识，就只好认下面一截。说这是认字认一边，不用问先生。说得兰花都笑了，说卖牛你怎么成了寡嘴。兰花说后忽然意识到她不应该笑，毕竟这是泉水的忌日，就不再和卖牛说话了。那一次也是卖牛进门后两人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静了好一阵，卖牛突然说兰花你明天不要哭好么，兰花听了先是一愕，继而心里就很不高兴，想你卖牛是我什么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泉水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哭呢？但是第二天，兰花就真的没有哭，她哭不出来了，她不知道哭些什么。

为什么没哭？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卖牛么？想到这里，兰花心里吓了一跳。不可能。兰花想否认，但她否认不了，她知道，她真的是喜欢上了卖牛，要不，为什么刚才一醒过来就到卖牛的房门口去看一下呢？为什么每次卖牛晚上没回家第二天早晨自己都要找个理由去看一眼卖牛才觉得心里踏实呢？还有，卖牛刚进门时想起卖牛要和自己同床就汗毛都竖起来，而那次卖牛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却没有那样呢？喜欢就喜欢吧，一个门里进，一个屋里住，难道要自己一见到卖牛就作呕才好。只要是不和卖牛同房就算对得住泉水了，别的东西就不多计较了。

想起卖牛还在帮人抽水，兰花仿佛看到，一轮皎洁的秋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田野笼罩在一片月色朦胧之中，抽水机在响，哗哗的水在流，秋虫儿们叫得正欢，离抽水机不远的田塍上铺着几把禾秆，卖牛倦缩在上面睡着。

可别受了凉啊。兰花心里说。

来呀，家里不要这用命换来的钱。兰花的心里充满了关怀和依恋。

 

四季相思——冬

 

 

 

时序一进入腊月，就刮起了北风，天一下子变得冷了许多。有人说，怕是要下雪了。又有人接上说，是该下雪了，下雪好，下了雪才像过年。

屋里烧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儿女都已睡了，卖牛也出门去了，说是抽水的钱还有几户没收上来，屋里只有兰花一个人在看电视，手里一边给卖牛织着一件毛衣。卖牛没有一件象样的毛衣，天一冷下来人就显得畏畏缩缩的，让兰花又看到了从前人们叫做哈巴的卖牛，兰花心里有些愧疚，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便翻箱倒柜寻毛线，寻出一些后心里有些不满意，兰花便干脆上马路买了好的毛线来织，两天两夜的工夫，差不多就织好了。

“明天就能穿了。”想到毛衣穿在卖牛身上，兰花心里暖洋洋的。

“不知道卖牛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合身不合身，要能试试就好了。”兰花有些后悔在卖牛出门时没有叮嘱一句让卖牛早些回家。

自从卖牛把这一年来所积的三千多块钱一起交给兰花后，卖牛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卖牛说他非常感激兰花，娘死时兰花给了他一千二百块钱，埋娘时没有再让他的那些族人们出钱，他觉得自己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儿子，他觉得不再欠那些人什么，他也就不再需要看着别人眼色做事，也就不需要被那些好人们像狗一样呼来唤去替他们做事。兰花问卖牛要钱用么，卖牛说别的不要，就是娘死时自己在药店里记了几十块钱的账，这钱卖牛的四弟火牛已经付了，卖牛说这钱是他欠的，他想把这钱还给火牛。兰花就拿出一百块钱给了卖牛。卖牛说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忙给火牛娶个老婆，问兰花到时候能不能借些钱，说到这话时，兰花看出卖牛眼里隐隐的有些泪光。兰花满口答应了。卖牛还说他曾经做了一件对不起兰花的事，不晓得兰花能不能原谅他。兰花心里一惊，难道说卖牛在外面有了女人，心里难过口里却说是什么事你说吧我不会怪你。卖牛就说春天里的时候他敲过兰花的门，惹得兰花生气还让兰花浇了一身的泔水。兰花说怎么会是你呢？卖牛就说泉水死了水珍也死了，他族下的人都怂勇他却找兰花，说鳏夫配寡妇正合适，卖牛还说他开头是不敢，只是常在兰花屋边上转，后来看见村里别人的敲兰花的门，他才鼓起勇气也敲了。兰花笑了，说我当时还拿了把粪叉在手里，幸好你没进来。卖牛说了许多话，兰花也想知道卖牛当初为什么叫她不要哭泉水。卖牛说也不为别的，就是当时怕看见兰花出眼泪，说兰花一出眼泪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心里难过。

“真的要永远都不和卖牛同房么？”这个问题兰花已经想过很多遍，现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是做了一件蠢事，对卖牛不公平，以自己也过了份。盼着卖牛回家的兰花又想起这件事。

前些日子，兰花娘来兰花家里住了两夜。本来说屋里事多，只住一个夜，第二天发现兰花和卖牛在一起过了这么些日子竟然一直没有同房。兰花娘先是不敢相信，问了兰花，兰花承认了。兰花娘就不走了，多住了一夜和兰花说了一夜的话。娘问兰花卖牛对你好么。兰花说好。娘问兰花喜欢卖牛么。兰花说喜欢。娘问兰花心里还有别的男人么。兰花说没有。娘说那就是卖牛在外面有女人。兰花说卖牛那样的老实人怎么会外面还有女人。娘就问兰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兰花说只是为了泉水。娘叹了口气说，儿啊，你是不知道守寡的苦处啊，你才三十岁，听老人说从前的女人守寡，夜里想男人想得睡不着，半夜起来把一升的黄豆和一升的黑豆混起来再一粒一粒地分开，全部分开了天还没亮就再把黄豆黑豆混起来再分开。兰花哭了，说，娘啊，你怎么不早把这话说给我听，我是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寻事做，寻都寻不到能让天亮得早一些的事。娘说，儿啊，你就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赶快和卖牛同房吧。兰花说，规矩是我定的，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娘说，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张纸，纸一捅就破了。兰花不做声。娘说，你怕丑我就跟你爹来和卖牛说。兰花说千万不要，这不是说你的女儿没人要么。第二天赶早娘走时对兰花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兰花这件事你千万要放在心上，不要再拖下去，时间久了会出事的，要是真出了事，你哭都会没有眼泪流。

后来出了一件事真的让兰花吓了一跳。卖牛去收抽水的钱，有的人给了，有的人没给也说了给的时间用言语安顿了卖牛，偏偏卖牛原来族下一个大号孬宝的海桂家就是不给，不仅不给，海桂的老婆孬婆还指着卖牛的鼻子说，你到我家里来收钱，你还好意思来，瞎了你的狗眼，我不寻你要钱就是我的仁义。当年你爹死了我家出了五块钱，你这个没卵用的东西，你爹死了还要我们来埋么？卖牛说，那就少收你五块钱。孬婆说就这五块钱么，还有你做屋我家也出了二十。卖牛说那也除下来，我娶水珍时你家总没有出钱，多余的钱你总要拿。孬婆说你想得好，你就是想得头像粟米一样大我家也不出钱，我还会给钱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不识好歹的暴眼睛虎，绿眼睛狗，屙场屎狗吃了狗还对我摇尾巴。卖牛强压住心头的火说这二十五块钱都算下来还不行？孬婆一听二十五就更来劲了，说，二十五，你骂谁是二百五，你才是个二百五，你还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二百五。你也不想想，你爹死时肉卖几多钱一斤，七角四，现在肉卖几多钱一斤，七块五，五块钱值现在五十块都不止，二十五翻十倍，二百五。听到孬婆刚刚说自己不该说二十五，现在孬婆自己又说出个二百五来，卖牛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回敬孬婆说你现在自己承认是二百五了吧，算了，你的钱我不要了，人说愿和聪明人打架，莫和孬人说话，我不和你这个孬婆说了。孬婆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又听卖牛叫她孬婆，正所谓打人莫打痛处，骂人莫骂实处，孬婆就明听不得别人说她孬，孬婆就跳了起来，红筋赤脸对着卖牛是露卵作骂：你这个卖牛哈巴，大哈巴，一屋的哈巴，一窝的哈巴，你不就是为了那个臭屄，祖宗都不要了，给别人做崽，臭屄错得好过吧，你把你的爹娘都带到臭屄那里去……孬婆越骂越有劲，越骂越不像人话，骂到后来连卖牛和她公共的祖宗八代都一起骂了。卖牛火了，回到家拿起一把刀，说是要把孬婆一家都给杀了。兰花哭着叫着招来了许多邻居，才把卖牛手里的刀夺了下来，卖牛哭了，卖牛恨恨地说了许多话。别的话兰花没记下来，一句“我反正什么都没有”，深深地刺入了兰花的心。

不能让卖牛什么都没有，一直起来，兰花就想把卖牛当做自家的一个长工，可是，过去给别人做长工的家里也有妻儿老小，兰花想，应该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卖牛。当初，当初为什么要和卖牛定那样的规矩呢？真的是为了泉水吗？泉水临终还嘱咐自己找个男人，现在也真的没有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守寡，别说是守寡，有许多女人丈夫身体不好就困野老公，有人没等老公死就要跟野老公跑，村里不是有这样的事么？兰花想来想去，找出了当初不肯和卖牛同房的理由，那是因为卖牛在村里是个哈巴，是个没有用的人，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卖牛、赚卖牛，为泉水守身子不过是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现在，她的心里已经喜欢了卖牛，自然就不再要守着那个规矩了。想到这里，兰花又有些恨起卖牛来，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别人爬墙抓壁也是为了女人，卖牛你有个女人睡在身边也不晓得要。

电视里的电视剧早已结束了，那些兰花放着也只是为了屋里热闹些而从来都不去看的电视节目也完了，电视机里只有密密的雪花点。夜已经深了，卖牛还没有回来，兰花有些坐不住了，手里给卖牛织的毛衣只差一点点她也无心再织下去，她动身走到卖牛的房里，三下两下卷起卖牛床上的被褥，搬到自己房里放在地下，她恨不得把卖牛的床都拆了，这还不行，她要去寻卖牛，找卖牛回家，她不能再过没有男人的日子，她再也不愿睁着眼睛等天亮，再也不能让卖牛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她结扎了不能给卖牛生孩子，但她能给卖牛做老婆。

打开大门，一阵北风吹到兰花脸上，但兰花一点也不觉得冷。定睛看外面时，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漫天的雪花正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地上已是一片雪白，近处的房顶上，远处的柴垛上都在昏暗的夜里泛着雪光，明天天亮了整个世界将是一个灿烂的新世界。兰花掩了门走出来，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在她炽热的脸上，颈窝里，让她凉丝丝的感到舒畅，她伸出双手，去迎接飘落的雪花，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少女时代。

卖牛正从院外走进，看见兰花的样子很是不解：“兰花，你……”

“你回来了！”见到卖牛，兰花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不顾一切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卖牛，脸贴在卖牛的脸上斯磨，幸福的眼泪在尽情地流淌。

卖牛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呆了，这一切都好像是梦里一般，等兰花放开他进了门，他仍傻傻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来呀！”兰花站在门中对卖牛发出了幸福的呼唤。

 

 

徐兄的小说为都昌在线增添了一道特别的风景！

好长,慢慢长,看了一些,朴实而有生动!

再次在这里看到这个故事..

 

有一种别的感觉!

哎呀，乡亲们呐，真高兴。

感谢乡亲们的捧场。

努力做得让乡亲们认为有点意思就很满足。

没想到以后可以在论坛上看到短篇小说了.看各个作家的作品,是种享受啊!!

  完整的看完了一便，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