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邓四方被带到县里反省那天,是葛书记慌叫邓四方去乡里开会实施的。早饭后邓四方接到葛书记的开会电话,骑上那辆心爱的宝贝自行车,谁知一到乡里,就被带上了县政府早已等候在院里的吉普车。
邓四方这回真的在拼命努力反省自己,可是反省来反省去,也是反省不到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两天后县长找他谈话,说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脑筋不转弯,但你是师范毕业有才华的干部,应当积极配合县里工作组的工作,怎么却弄得群众闹会场呢?这一闹多不好,还叫工作组的同志怎么做棉花清亏工作?邓四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次的会没开好影响了领导工作,自己一缉捕,别人就不敢再闹事了。县长说你知道就好,好好写检查吧,检查你不紧跟领导的错误。
不过,说邓四方带领群众闹会场,也是拿不出证据来的。相反那次他不但没闹,反而还主动承担责任交罚款,因此被带到县里后没大难为他,安排在政府招待所,只要不外出,还许与家人相见接触。
这下邓四方享清福了,以前除了偶尔来县里开会享受一回,秘书的会少,享受还不多。今年到永安蹲点就更没有了,每天还要劳累在田里。虽说土地分到了户,但不少人常常请教他的农业技术,累得人都瘦了一大圈。邓四方晚上看书,白天便教给村民。那副书生骨架,脸上带点苍白,身材已显得瘦削。他本可以不劳,可以隔段日子去永安看看,做做样子,但邓四方就这臭脾气,认为蹲点也是上班,只不过办公室挪到了永安村,既然是上班,就不应该做样子。
鹃子来看他是第三天,那场秋雨的余韵还未散去,是个细雨霏霏、秋雨绵绵的上午。邓四方见到妻子就一股歉意涌了上来,他给妻子倒了杯茶,然后接过她的包,接着就认罪似地低下头,鹃子,我……又让你受累了。鹃子也看上去瘦了不少,望着丈夫广袤地叹了口长气,深深的,恨恨的,唉,让我说你些什么好呢?要说的,该说的,早都和你说了,再说实在没有意思。邓四方愧疚地拉她坐下,鹃子……是我不好,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男人。鹃子轻轻地抽出手,四方,我不管你是不是好丈夫,也不管你是不是好男人,但我一定得做个好女人好老婆,毛衣我给你送来了,下雨冷,你看着添。说着站了起来,就要告辞。邓四方嗫嚅地望着她,鹃子……陪我再坐会儿好吗?我的心好闷。鹃子幽幽的声音带丝阴冷,是吗?你也觉得闷啊?这些年我都这样闷过来的,你才闷了几天?
鹃子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头也没回。
邓四方怔怔地站在那里。
邓四方怔了一阵终于坐下来,铺纸写那份反省检查。这检查写了撕撕了写,已经写了好几回。他知道如果写得不好,挖不出思想根源县长肯定不满意的,但他真不知道思想根源究竟在哪里,无非就是没有像他们说的紧跟领导。可是啥叫紧跟领导?难道眼看着事情不得人心也要盲目紧跟?邓主席也说要讲究实事求实。邓四方正在愣愣地苦苦思索,忽然又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邓四方,有位女同志找你。
邓四方一喜,以为是鹃子去而复回,到底是老婆,恩爱夫妻。然而打开门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是汪月娥,门前带羞地叫了声四方哥。邓四方错愕了一下,月娥……你怎么来了?汪月娥自己进屋,四方哥,俺来看你。
邓四方觉得有种感激的东西往上涌,他把刚才鹃子用过的茶杯重新沏上茶,……月娥,你不必这样,来这里看我,人家知道了,会不好的。汪月娥接过茶,声音显得好柔,俺不管。俺一听鹃子姐说你犯事整到了县里,就觉应该来看看。说着一边放下茶杯,从包里取出袋芝麻糖,一边继续软声地,四方哥,不管怎么说,俺俩总算有过一夜缘分。汪月娥的脸上复染上赧色,人都有坎坷运背的时候,运背的时候不来看你,咋能说得过去?邓四方又涌来一阵内疚,说别提那事了,是我对不起你。汪月娥轻轻地摇摇头,不,四方哥,你不必对不起我,是俺俩注定有那个缘分。那晚你若不是喝多了酒,鹃子姐又赌气回了娘家……人有缘分很难得,应该珍惜不能忘记,就像俺对那个死鬼……汪月娥说到这里脸颊的潮红转为悲痛,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邓四方不觉动情地抓住汪月娥的手,就像除夕那天的晚上,当作鹃子的手抓住一样。月娥,你真好,善良多情,又理解人。只是别太苦了自己,孩子也太小,需要一个父亲。汪月娥点点头,顺着邓四方的手力在桌边床沿上坐下,谢谢你,四方哥,俺也这么想,也想通了。死鬼这么早把俺抛下,不是俺狠心,是他命薄。崽俚不能没有爸爸,俺也一个弱女子,无法好好培养他长大。只是最好别离开这个家,那样就可以保住死鬼的一脉香火。邓四方听了感动地呼出一口长气,唉,人啊,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无奈事情?汪月娥黯然地接过他的话,是啊,人的一切都是缘,都是安排好的,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