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冬天的时候,案子在县里的法院很快地宣判了下来。
毫无疑问,沈凤英这个骗钱卖婚的犯罪团伙头目,受到了法律应有的重判,庞丽娟、汪晓红、廖秋月,就连省城那位休闲店的女老板,也都受到了法律相应的判处。马小翠因为怀孕,加上法院考虑她既是罪犯又是受害,而且有着积极悔改终止犯罪的表现,因此只对她轻判了两年,并且缓刑一年等到她的孩子出生身体恢复以后再作执行。
马小翠在羁押期间,水生来看过她两次。消瘦的马小翠被带到探视室里木然地,水生,你不要再来看俺了,俺对不住你,不值得你看。水生张了张嘴,却是只有蠕了蠕,没有说话。是啊,说什么呢?一切的一切,似乎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水生发出了一声费力的长叹,用一双不解的目光望住马小翠,马小翠用一双愧疚而无力的眼神怯怯地接住了他的,就那样无言久久地对视,四目中有爱,有怨,有悔,更有情,仿佛所有的心语都包罗在里面,蕴含在两对矛盾而复杂的眼神里。
哥哥和秋兰姐也来看过,是水生给他们打去了告知的电话。隔着冰冷的玻璃墙,马小山心痛地拿起话筒嗔着妹子,小翠,你真傻,要晓得你原来这样作践自己挣钱,哥宁愿打光棍也不让你出去。马秋兰流泪捶了他一拳,你这个一根筋,还好意思说!要是你争气,早放下臭男人架子,小翠能走到这种地步?马小翠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秋兰姐,你就别怪俺哥了,只要你俩过得好,做妹的就是枪毙也愿意。
两人走了以后,马小翠回到牢房大哭了一场。事后马小翠才知,原来汪晓红廖秋月的丈夫也来看过,只不过他们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两张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
法院宣判那天,水生来到县里保释接她。马小翠走出法院的大门犯难了,回去吧想俺现在是个罪人,哪有脸面回去,如不回去又能上哪儿去呢?水生看出了她的心思,便轻轻温柔地抢下了她的包裹,小翠,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点至今没有改变。有了这种喜欢,只要你成心过日子,俺俩还是以前的俺俩。马小翠的泪水不禁涌出,水生……你真好,不过你别后悔,俺回去丢脸那是自作自受,你要丢脸却是何必。水生说回去吧,考虑那么多干吗?娘也希望。
马小翠无法,只好缓缓地迈起沉重的脚步,跟着水生来到了港口码头,水生的小机船系在那儿。这时天气阴沉沉的,而且还飘起了霏霏小雨。小雨灰沌朦胧,将这无阳的冬季更加染上层沉重的凄荒与寒意。水生谨慎地驾着船,船儿波上浪下地穿行在氤氲雾霾当中,好像随时都有被那天水吞没的危险。快到村口的时候雨是停了,雾霾却是进一步地加重,就像锅炉房里滚滚的蒸汽,把那整个湖天混成了一体。
这时洗衣的码头上有不少声音传来,其中隐隐约约的似乎还有村东二婶的声音。自从结婚那天在二婶家出嫁,马小翠便把二婶当成了自己半个亲娘,有事没事的过去看她,逢年过节更去瞧她。此时的二婶好像一改平时闺女长闺女短的口气,传来的话也明显地带着尖酸和刻薄。二婶说都怪那瘫婆,自己没眼珠子,弄得俺也瞎了眼,让那妲己精在我家出阁,跟着瘫婆丢尽了脸面。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唉,真是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啊!瞧那温温顺顺的水灵样子,原来却是个骗子和BIAO子。下一个接嘴的女人有些兴灾乐祸,唔,这下水生兴不动了!总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还不是明年这女的一生娃就要坐牢,他就要学娘守活寡?最后的一个大概见穿雾驶来的船上站的是水生,于是忙嘘声地提醒大家,嘘——你们快别扯,水生把那狐狸精接来了。
由于是顺风相送,风还挺大,马小翠坐在船头将每个人的话都听得真真切切。水生却因为开船,又加上船尾,所以只有把船上的发动机停了,没有那隆隆的响声方才听到后面一些。马小翠犹如万箭穿心,字字句句都像锋利的锥子,锥得她心肌痉挛,全身生痛。如不是碍有水生,真想跳入湖中,了此残生。水生也气得发抖,只好铁青着脸儿安慰马小翠,小翠,甭理她,总有一天,我会撕烂这帮多嘴婆的舌头!
系了船,上了岸,到了家,婆婆的脸上总算是挂着一丝虚浮而略显尴尬的笑容迎接她,回来啦?回来就好。
马小翠顾不了自己笨重而挺着颇大肚子显得不大方便的身子,不觉扑的一声跪在了婆婆面前,眼泪汪汪地仰头望着,娘,俺对不住您,欺骗了水生,也欺骗了娘您,要打是骂,任凭娘处。一段时间未见,婆婆的头上好像又增添了不少银发,沧桑的脸上更加显出一份苍老。婆婆对着跪在地里的马小翠叹了口气,唉,算了,起来吧,骂你打你,又有何用?马小翠的眼泪流下来,娘,您骂吧,您打吧,您要是骂了打了,俺的心里要好受些。婆婆坐到暖桶上,将那手中的拐棍又怜又恨地往地上轻轻顿了顿,是啊,你说俺和水生哪样亏你,你却原来包藏祸心,到俺家行骗。只是左思右想,觉得骂不出口。因为俺也是女人,守寡带大水生,晓得做女人的难处。不管怎么说,你这样舍己为哥,孝娘分忧,做的事可恨,一片心还是可谅。我现在只想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是准备继续跟着水生过日子,还是打算仍然离开?
马小翠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正要回答,却见水生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向她递来。马小翠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谢,顺势在水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马小翠喝了口茶,顿觉有股热泉涌进了血管流遍了全身,心里一热,那滴泪又不禁滚落了下来。她再感激地望了一眼水生,然后把目光仍然迷离地转向坐在暖桶上的婆婆。她剀切地,娘,水生,在这个世上,俺觉得你们是俺遇到的最好最好的好人,温实善良,通情包容,特别是娘,慈悲得就像观世音菩萨。从俺进门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们像俺的哥和娘,特别感到亲切。这样的人家哪儿去找,俺当然想和水生永远恩爱,白头偕老。可是……马小翠说到这儿,不禁想起了洗衣码头上那帮女人们的谈话,于是不觉把头低萎了下去,可是娘,俺现在不是以前的俺了,俺现在是一个大罪人,是个人人咒骂的脏骗子,就是再愿跟着水生,怕是村子的上上下下难以容忍。
婆婆将那抹平时温柔慈祥的笑容总算仍挂回到了脸上,而且还揉进去一丝欣慰。啊,这个不打紧,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他外面人说啥?
就这样,马小翠继续在杨家留了下来。
但是接踵下来的日子,马小翠发觉婆婆和水生过得并不快乐,家中死气沉沉的,好像再也找不到往日的欢乐。这局面好比大家在共同掩饰一个其实都已知道的秘密,彼此生怕说破,过得小心翼翼,心照不宣。口头上都说没什么,但是婆婆却从此不再去别人家串门,水生碰到村里的人也是远远地躲着,耷拉着脑袋。就是到了晚间睡在床上,马小翠有意地摩挲挑逗着水生,水生也是显得可有可无,难有激情。
后来又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村里只有小学,校舍非常陈旧,加上湖岛的风大,每遇刮风下雨的天气摇摇欲坠,对于学生们的安全是个重大威胁。县里的有关领导知道后非常重视,最近派员实地考查,认为隐患极大,必须重建。可是建房要钱,上面只拨来了一大半,还有三万元钱需要村里自己筹集。村长的意思是先动员大家捐助,捐款不够再去按人按户分摊。那晚村长开了一个群众大会,但是捐来捐去,结果只捐拢了一万元,还有两万元钱没有着落。村长没法,只好准备分摊。这时水生站了起来,水生已经捐了两千,只见他轻描淡写地说,村长,不要再难为大家了,既然大家都有难处,这两万块钱,我出。
水生的声音不大,平平常常的像是同人叨嗑,可在会场上不亚于投下了一颗炸弹,“轰”的一下强烈炸响了开来。村民们一下喧哗了,各种各样的声浪此起彼伏。绝大多数人都向水生翘起了大拇指,有几位老人乐呵呵地,说水生,你拿这么多的钱建校堂,真的是为村上积了大德,老天一定会有好报。然而有的村民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显得阴阳怪气。不知是谁嗤了一下鼻孔,哼,报应!他水生捐这么多钱,还不是想在村里立个功德牌坊,报来报去,还不是报来了一个女骗子!
古话说打人莫打痛处,骂人莫骂实处,水生听到这话一下子脸色雪白了。内心讲水生真的没想那么多,没想到要什么人家赞颂,更没想到立啥功德牌坊,只是想到建校是村里迫在眉切的大事,村民们一时集不拢那么多的钱,自己又这几年湖里养蚌形势还好,所以就主动大方些捐了。没想到竟然引来了全村人的目光,而且还招来了那么恶毒的刻薄话。水生这下哪里受得了,只见他朝着那些冷言讽语的人高声吼喝了一声,你们放屁!便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水生还是气得不行。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偏偏出生在这样的孤水僻岛,连个女人都找不到好的?想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水生狠狠地拿起桌上的热水瓶,“轰”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热水瓶里装有热水,摔在地上带有爆裂声。尤其是夜晚,那裂锦般的炸响同时把娘和马小翠都吓了一大跳。马小翠正在房里替肚子里的娃儿织毛衣,这些天她每天有空就织,婆婆老了手眼不便,自己又明年娃子生了还要坐牢,不多织点哪行。马小翠想到明年娃子生了没有娘就禁不住想哭。水生从外面回来她听见了推门声,去村里开会商量建校捐款的事儿她也知道,她以为水生回来后会到房里同她说起,没想到水生不但没进房,反儿猛的听见了厅堂传来了那么骇人的声响。马小翠慌忙丢下手里的毛衣跑了出来,来到堂厅不禁愕住了,水生……你这咋的啦?咋的啦?水生寒着一张脸,还不都是因了你!马小翠便一下有些心中明白了,不觉两行委屈的泪水,涮地流了下来。
婆婆也拄着拐杖趔趔趄趄地来到了堂厅,一见那满地的热水瓶碎片儿,不觉惊疑地问着水生,水生,你这发的哪根神经?水生看见娘就眼泪流下来了,娘,那些人好气人哪,俺多捐了款,还要买气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