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少年过得很不好,导致一生不如意。人的童少年不好,就好比庄稼田里缺了基肥,庄稼再怎么拼命长,也是长得难以茂盛。
在这人生的田地中,父亲是施肥者,母亲是管理人,所以一个人的人生田里的庄稼长得好坏,与父母有着直接关系。我的父亲由于贫穷少了儿女肥,母亲毕竟是一介没有文化的乡村女流,管理不好儿女们的人生田。也许我本有个好的童少年,从而也会有个好的人生。儿童时虽然懵懵懂懂,但我后来知道了那是人民公社前期的高级社,父亲因有点文化,当了高级社的领导干部。父亲经常带领着民工们不是去外地建水库,就是去外地修铁路。父亲没有官架子,为人诚实宽厚,是个能拿工资令人羡慕的人,按理抚养一下自己的孩子应该没问题。然而,随着姐姐下面我们兄弟四个的相继出生,父亲便力不从心,养不活大小六七张嘴。那时生产队里发粮凭工分,工分少的缺粮户发粮得交钱。我娘骂父亲,儿女都养不活,还当么事卵官?不如回家算了!
父亲真的被母亲逼回了家,回到家里务农挣工分。但是仅靠父亲挣工分,还是显得捉襟见肘。大姐没念书,一早就跟着生产队的人干农活。大哥正念五年级,成绩很好,考个初中没问题。二哥念二年级,成绩也不错。父母没办法,只好把大哥和二哥一齐扯出了校门,让大哥挣工分,二哥去放牛。大哥哭了,大哥的老师找到家里,对母亲说大哥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读书再要紧,总没有填饱肚子更要紧。人都要饿没命了,还念么事书。
那时我六岁,四弟才三岁。两个年幼的我和小弟,刚好躲过了这一“劫”。大哥和二哥辍学后,家里总算有了一度生活好转,每次生产队里发粮,母亲都能高高兴兴地催促父亲快拿谷箩去挑。于是在我第二年到了上学年龄时,母亲蜜笑地拿出五毛钱,带我去村小报了名。
母亲的笑容很好看,在我刻骨的记忆中,一直都觉得像电影里的小明星。母亲的脸蛋清秀,身材适中胖瘦有度,虽然没有什么好衣服,但她的身上总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找不到一丝脏皱邋遢样子。尤其那母亲的头发,梳成齐耳的传统式,没有头油香油都要抹上去一点,总是弄得平平整整油光锃亮,似乎蚊子飞上去都是难以歇住脚的。我只一点不明白,母亲并非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会有此天生丽质?
是的,母亲的身世不但不是出生于豪门大户,而且还有点显得寒酸和凄楚。母亲姓占,娘家离我的王村并不远,只有一里多路。母亲的娘家成份不大好,是个中富农。虽然我没见过那个因了做了一阵阉猪匠、戴了富农份子帽子的外公,但我见过外婆,外婆死的时候我都去送过葬。也许母亲在她的童年时代过得还可以,但是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发起,外公被活活批斗屈死,外婆被迫改嫁,母亲那弱小的命运,便有了从天上跌到地下的大转折。外婆改嫁的时候母亲只有八岁,还有一个六岁多的弟弟。外婆改嫁时不可能带着一双苦命的儿女,只好将母亲送到了王家我那爷爷的家里给我父亲当童养媳,儿子则留给了小叔子。那个外婆的儿子我应喊作的亲舅舅,在我母亲走后没两年,也许因为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便步行要饭只身背井离乡去了景德镇,从此杳无音信。十多年后,母亲才无意中得知了消息并去景德镇与她弟弟见过一次面,而大哥二哥和我,则在更远的时候分别见过这位舅舅一次。直到母亲和舅舅相继去世,以后大家没再见着。
母亲到了王家我的爷爷家里后,苦难的厄运从此开始。爷爷虽然三代单传,到了他手里也只生了两个女儿,只我父亲一根独苗,而且还是贫农,不怕被人戴高帽子游行,但是爷爷不喜欢奶奶,一纸休书将奶奶赶走,重新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是人们常说的后娘,母亲连同我的父亲,两人受够了这位后娘的欺凌。父亲生性厚道,后娘的心肠却是可谓歹毒,爷爷在的时候倒对父亲假惺惺的,一旦爷爷去了地里干活,离了爷爷眼睛的视线,便对父亲百般刁难,甚至夺下父亲的饭碗,不给父亲饭吃。父亲总是忍气吞声,流着眼泪不敢告诉爷爷。因为爷爷再怎么喜欢后娘,也更宠着儿子。父亲不告诉爷爷,是怕爷爷打后娘。爷爷若发起了脾气那是很凶的,扯住了后娘的一把头发便往死里打。父亲仁慈的心中,后娘也是娘。善良的父亲息事宁人,母亲却是渐渐有了一种对抗和叛逆,如果后娘对她过分,她便嚎着嗓子边哭边和后娘闹。这种局面直到父亲和母亲结了婚,才算慢慢好些。
二
在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二年级,只好转到两三里路远的大队中心小学。这个中心小学离我改嫁后的外婆家里不远,来回的途中都要经过大队部。大队部里有个小卖店,卖东西的是个外婆隔壁村子里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因这两个村子都姓沈,而且同宗,男人比我的外婆小一辈,因此母亲总是嘱咐我应该喊这位男人为舅舅。有一次我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去了大队部的小卖店里买了一支铅笔,那位舅舅瞧见是我,便有点紧张地看看店外无人,赶紧称了一斤红砂糖,用纸包好后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回家交给母亲。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已是显得颇为寒冷。一些和人一样怕冷的树,叶子都掉光了。路上的草也褪了绿意,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没有毛线衣,只穿了两件将破尚未破的旧褂。尤其那下身没有球裤,一条单薄的裤子冷得我在北风中有些直发抖。然而,我的心里却有丝暖融融的。我想起了书包里的那包糖,那糖吃在嘴里肯定非常甜。想到甜便我的肚子里好像一下子钻出了许多小虫,弄得喉咙痒痒的咕咚吞着口水,于是我禁不住地打开书包拿出了那包糖。糖是用一张褐色的牛皮纸包的,包成了圆锥形的宝塔状。我怕拆开后恢复不到原样,只好把尖顶撕开露出了一个小洞,用指往里一抠,抠出一团糖来,放到嘴里一咪,那股甜甜的味道真的好极了。我又抠了一团,舍不得立即放到嘴里,而是轻轻地捏住仔细观察。这团稍微用力一捏便会碎成粉末沙子样的红色,为啥会有这么甜?我观察了一会再用舌尖舔进去了几口,这时我的身上陡然吓出了一股冷汗。那位沈家舅舅给我的这包红糖被我撕了,并且还被我偷偷吃了,等下母亲发现,岂不要招来一顿好打?于是我恨不得将吃进肚里去的红糖全都抠出来,重新放回纸里包好。可这不可能,撕了就是撕了,吃了就是吃了,一切都复不成原样。我正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蓦见快到村口的时候路边有块甘蔗地,那高高的甘蔗林里就是藏个人都外面难以发现,把糖藏在里面还能上学来回继续吃。于是我偷自笑了一下,看看四周无人,便迅速地把糖藏在了甘蔗底下,然后在路边做了一个只有我能认识和注意的记号。
然而,这么精心的藏匿最终还是被我的母亲知道了,母亲在一次与那沈家舅舅碰面时,沈家舅舅无意说到了。母亲回到家里一审我,我便知道事已败露,只好一五一十地彻底进行了交代。母亲扇了我几巴掌,见我的眼泪只是在眼窝里忍住打转,自己的眼泪却是流了下来。
自此以后,母亲好像有点特别宠我舍不得我。早上煮菜粥,放菜前总要先替我捞碗白的;中午吃蒸菜,将蒸菜只是象征性地给我的碗里盛一点点。这种优待大哥和二哥没有,只有四弟有时候能够跟着享受一点。母亲怕大哥二哥说偏心,便叫我放了学就回家吃饭,吃在大哥出工二哥放牛回家的前头,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有意见了。
母亲从不去生产队里下田地干活,从我记事开始就没看见母亲去过,母亲顶多去菜园摘些父亲种好的菜。但是母亲有一副绩麻纺纱的好手艺,每天能绩麻纺纱近一斤。这个好女工,村子的女人里面很难寻。鄱阳湖边的有个地方办了鱼网社,鱼网社在我的村里设了个麻换纱点,母亲几乎每隔一天就能拿着已经绩纺好的麻纱去换麻,从而挣点手工费,贴补家用。母亲的这点小钱别看不多,但是支撑起了家里平时用的整个柴米油盐,包括人情礼物等等开销。母亲获得优越感,在家的地位无形中就高大树立起来。父亲是个老实人,做的工分每天都写在生产队的工分簿上,只有到年终,如果不是缺粮户的话,才能领到一些钱。可是我们家每年缺粮户,父亲到过年的时候总是两手抱胳膊,没个子儿领回家。这样一来,父亲花钱都要向母亲要。俗话说,有钱便有地位,有钱的人腰杆硬,没钱的人腰杆软,父亲没钱缺了底气,只好干脆也不敢去过问家里的事。加上母亲的性格又好强,因此母亲说的话常常铁笔诛,父亲都不敢顶她,凡事让她作主。最后慢慢地形成了一种格局,父亲只管挣工分,力争糊住家里的七张嘴,母亲却家里的大小事情一把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女主内,男主外。
母亲主了家里的“政”,不知怎么的,我们兄弟包括父亲,都很服她。也许是母亲的脑子真的要比父亲活泛,也许是父亲因了那点可怜的自卑正好乐得其所,加上天性善良,好男不跟女斗,反正不管怎么说,母亲逐渐成了家里边的慈禧人物。我们有任何事若是问到父亲,父亲总是一句话,你去问姆妈。我们便逐渐地再也不问父亲了。
大哥和二哥出校门后,家中过了两年基本上还可以的日子,年终结算虽然当不了余粮户,但是欠帐也不多,不大要交钱换粮。可是到了第三年,由于二哥的两次顽皮,又把家里的生活彻底推入进了深渊。
大哥的性格比较文静,不但在外边从不惹事,还从学校念书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学会了吹笛子,尽管吹得不大好,但是给家里头的沉闷,似乎增添了一点乐趣。二哥就不同,放牛的时候不是玩忘了让牛吃了庄稼,就是自己骑在牛背上,把牛当马骑。这两种结果最后都换来了一种结果,那就是队里进行罚款,扣他的养牛工资。有时候一年扣下来,自己几乎白白当了一年牛。父亲气得叹气,母亲更是气得戳着指头骂,你这个扫笆星,牛都教转犁田,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那一年的下半年,二哥又连接出了两件轰动全村的事,先是在一次玩火时将一只禾杆堆和牛栏屋给烧了,而后没到一个月,让养的水牯牛跌下了高地堪,一条后腿摔断了骨头。这两件赔偿加起来,将近千元钱。在那六七十年代,这是个不小的天文数目。二哥无疑在家里遭到了两顿毒打,可是打有什么用呢?谁叫爹妈生了一个化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