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引用阿珍阿义在2008-4-5 16:59:00的发言:1968年12月里的一天,人们已经得到预告,今晚将有重要新闻广播。八点不到,人们习惯而虔诚地等待倾听来自北京“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声音。晚上八点准,当广播里“嘟、嘟……”六声报时音与“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的自动播报音过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浑厚而庄重的声音终于在寂静的夜空里响彻寰宇、传遍世界:
“现在广播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青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还未等播音结束,夜空里已经传出了鞭炮声、锣鼓声。虔诚而激动的“红卫兵小将”们率先欢呼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这一英明决策。早在十多年前,人们已经从课本里、报纸上、宣传画中,学习到了董加耕、邢燕子、侯隽等先进回乡、下乡青年们到农村去务农受到中央领导们称赞、表扬的事迹,学习到了“社会青年”们到新疆“支边”、到四川等地“支内”等报道,也知道不久前有红卫兵自发地要求到边疆去的新闻。现在,伟大领袖发出了“战斗号召”,紧紧跟随红司令战天斗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哪有不响应之理?
如果说,把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上山下乡比喻为小规模的尝试性局部游击战的话,那么这次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发表后掀起的上山下乡运动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给中国历史带来重大而深远影响的全面人民战争!
1968年12月21日,历史已经定位:中国历史上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此拉开了帷幕。
紧接着,从国务院到地方的各级“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简称“知青办”、“乡办”)、他们与各大中专学校抓紧落实毛主席的这条伟大指示;新闻里,连篇累牍地报道:各地、各级的“知识青年”家长们积极支持并动员自己的子女到农村去,到边境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播里,慷慨激昂的上山下乡歌曲代替了“语录歌”、“样板戏”;大街上,“文攻武卫”的大字报、大标语被群情激昂的红卫兵、学生们“表忠心”的决心书掩盖,他们有的甚至写了“血书”要求被批准第一批赶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狂热的上山下乡运动抢占了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风头。
不久的日子,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出发了。媒体对首批知青的上山下乡宣传程度绝不亚于当年开赴前线作战的将士们。大孩子们是非常容易冲动的,人人都想“打头阵”,都想当“战斗英雄”,谁也不想当“孬种”!即使是“思想落后”的父母们拖他们的后腿,其中也有敢于与父母们“决裂”而偷偷报名跑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的。
“最高指示”发表的时刻,我已进入中学校门。从小到大,我是个学校活动的积极分子。对于学校里、老师们发动组织的活动历来是积极响应、全身心投入,争当先进的。那时,看着“老三届”学兄学姐们奔赴“前线”那光荣的神态,心里好羡慕啊!而我却还要强制坐在课堂里“复课闹革命”的呢。
终于,一年后的1969年秋季,在“老三届”被基本分配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这届实际上是小学文化程度的同学被冠以“68届”初中毕业生,开始被“毕业分配”了。我也以能够投身于这火热的上山下乡运动可能“名垂史册”而自豪兴奋不已!
与“老三届”们不同的是,我们这些68届初中毕业生全部被分配到外地,但在以前分配的“老三届”里至少还有“四个面向”(即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至少还有在上海郊区插队落户,至少还有“投亲靠友”到附近亲友所在的农村插队落户的。我们这种全部被分配到外地去上山下乡的做法,当时被称做“一片红”(与“四个面向”相对应)。
但在当时,我们怀着“一颗红心”“解放全人类”的豪迈壮志,感觉到响应祖国号召去外地战天斗地远比在本地农村那种小农经济里俯首黄土辛勤耕作高尚伟大得多。于是在公布第一批去黑龙江呼玛县漠河公社插队去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瞒着父母首先在学校里报了名去江西插队落户。
名单公布后,我的报名马上被父母知道。父母流着泪劝我不要到外地去。因为他们辛辛苦苦抚养我们弟兄几个实在不易。我的两个哥哥已经响应祖国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大哥去了四川“支内”,小哥去了本地农村插队。父母怎么也舍不得让第三个儿子又远走高飞到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去“吃苦”。而我满脑子地想早点脱离这“剥削阶级”家庭,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要到广阔天地里锤炼一颗红心,彻底改造我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做一个红色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我的潜意识里,充满了那种对神秘的外地广阔天地的好奇心理和探险心理。
第一批被“批准”到黑龙江的同学名单公布了。果然如预料的,我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没被批准在内。
看着被批准的第一批同学戴着大红花,穿着绿军装,背着军用背包,喜气洋洋地被簇拥着在大街上游行,接受家乡父老的欢送,我的心里既嫉妒又气恨,恨这剥削阶级家庭出身贻误了我的政治前途,更增强了我背叛这可恨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勇气。
看到我这不知天高地厚,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强态度,“从不关心”我的父亲终于在文革那样巨大的社会压力前,与我进行了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认真的谈话,他的虚心诚恳态度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冥顽不化”,最后他竟被我的一句话梗得流下了眼泪。我当时气恨地说:“都怪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都怪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就咽住了气,无言以对,沉默着,好久才掏出手绢,转身,低头,背对着我,掏出手帕,肩膀一抖一抖地默默擦眼泪、擤鼻涕、清喉咙。虽然我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我面前哭泣,但我当时心硬如石,转身离去!
——爹爹,请原谅我当年对你的冒犯!原谅你当年不懂事的儿子对你的不孝!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我后来当了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的时候,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当年父母对我的慈爱,我才意识到我当年那绝对伤害父母养育恩情的举动人所不齿!
父母宽容地对待了我的叛逆。没几天,我被母亲陪着送到了市区的大舅家。那是我从小就盼望的好事。大舅家,有我喜欢的表兄弟姐妹们。那时,交通与通讯不便,从郊区到市区是极为不易的事,况且当时的经济困难,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一家人是难得到大舅家去一次的。这次,父母竟让我在大舅家住了将近一个月,这是我出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的啊。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父母把我送到大舅家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不懂事地报名到外地去,是为了让我避开每天都要敲锣打鼓地上门动员的人们,是为了不让我看到我的父母被单位暂停工作进学习班被动员让我上山下乡的情景!
过了1969年国庆节,妈妈终于来市区大舅家接我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流着泪,跟我讲从小抚养我的不易,和我一起回忆我小时候,我们全家亲热和睦的情景,讲我的两个哥哥离家后,家庭的冷落寂寞。妈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竟也不住地伤感起来。
最后,妈妈无可奈何地告诉我,这次接我回家,父母已经被迫同意让我到江西都昌去上山下乡了(后来,我才懂得,要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在当时是遭受到了多么大的精神和心理压力的啊)。因为他们反复考虑,觉得美丽富饶、气候宜人的江西总比寒冷荒漠的北大荒要好得多,更何况那里是集体户。我的小哥,插队落户在本地,也还是食不裹腹,辛苦劳作一年,到头来都要“透支”的。(注:“透支”,是当时农村经济分配方式的一种结果。那时,农村经济分配采取平时先预支基本生活必须的物品,再到年底结算全年劳动收入的分配方式。“透支”,就是到了年底结算的时候,收入低于预支的现象。)
回到家里,我的许多同学已经奔赴黑龙江去,我连欢送他们的机会都错过了。
既然已经“被批准”去了江西,父母又开始为我的出发做大量准备。在当时社会物质极端贫乏的时刻,父母的操劳之艰,实在是难以言表。
1969年末,学校里代办了我的户口迁移。我的灵魂——户口,在1969年末被迁往江西都昌县,我的上海户口被注销。从此,我就不是个上海人了?!
出发前的准备已经就绪,就等着时刻一到,我将赶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了。出发的具体时间终于通知下来——1970年4月13日13点30分,上海轮船码头的知青专轮准点开船启程!
4月13日凌晨,父母早早地起床。看得出来,他们的举动已经随着他们的心绪波动而不知所措。我即将离开家庭,一只雏燕即将离巢,我的亲戚、朋友们也早就赶到我家,为我送行。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亲人们,同学们,老师们纷纷赶到轮船码头,送我们出远门。十点左右,公交专车载着我们来到轮船码头。上海某研究所任高级工程师的表哥特地赶到轮船码头。亲人即将分离,人们心里充满了不舍的恋情。
随着时间的流逝,码头上,不断而来的人群逐渐增多。可能我们这后几批的上山下乡队伍,已经不能起到带头和鼓动作用了,所以连欢送我们的大红标语、欢送的人群以及敲锣打鼓的场面都省略了,看不到报纸上、广播里报道的那种响应号召奔赴广阔天地欢天喜地、激动人心的场景,至少我没看到一张临别前的笑脸,难得见到人们在照相留念。我站在码头上,心里不由产生出丝丝惆怅。整个码头上,人们一堆一堆地分散聚集着,空气里充满了离别前的哀哀凄伤,大多的人群都在做临别前的嘱托。每拉一下汽笛总会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
妈妈已经有点脆弱过度,神志有点恍惚。连简单的充当午饭的点心,她都没吃得下去。她不时地拉着我的手,深情地望着我。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分明是舔犊似的母爱,是即将母子分离而显得无奈和绝望的痛楚。电影里那种生离死别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里。她不时喃喃地叮咛我:
“阿义,到了江西,要经常给家里写信!”
“阿义,到了外面,要当心身体!”
“阿义,不要轧坏淘,要做先进!”
“阿义,在外面不要吃香烟!”
“阿义,在外面不要吃酒!”
“阿义,千万不要谈恋爱!”
“阿义,……”
要在平时,我一定会嫌妈妈罗嗦,可在今天,我的心里象是被塞进了无数的稻草,堵得我胸口发闷,气难喘!我只是低着头,乖巧而小声地答应着:“嗯”、“嗯”、“嗯”……
十二点多、将近一点,大孩子们开始登上轮船。轮船上是按地区分配,座位是按学校和班级分配。进了轮船,同龄的伙伴们开始显现出明显的不安——上了这轮船,就意味着真的要离开父母、亲人们了!此一去前景究竟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人们争着挤到窗前,从窗口里探出身去,要与亲人们再见“最后”一次面,要和亲人们再说“最后”一句话。
轮船下,码头上,人们挤到了窗前,争着与轮船上的孩子们握手,叮咛。码头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将靠近轮船的人拉进安全线内。
一点多,轮船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按照汽车的经验,这是轮船要开动了。人们的情绪空前地激动起来。哭声、喊声顿时响成一片。
我的母亲和父亲被挤在了人群的中间,而我的兄弟亲眷们为保护我的父母,也没能挤到轮船的前面。
轮船还没开,人们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但过了没几分钟,轮船却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当人们发觉轮船开动的时候,轮船已经离开了人们刚才交流的位置。轮船开了!顿时,人们清醒过来。哭声、叫声、喊声,形成一片喧嚣声,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亲人们,再见了!妈保重!爹保重!——我使劲地喊着,但我的声音被湮没在嘈杂的人们哭喊声里,我听不到亲人们响应我的呼喊,但奇怪的是,我竟没看到亲人们抬起头来与我告别,连个挥手的动作都没有!他们甚至没注意到轮船已经开动,也没人看到我离开的身影。我挤开别人,尽量把身子探出窗外。透过人群杂乱挥舞的手臂,我清楚地看到,我的亲友们这时都紧张地俯身弯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们那个人群的中央!我清楚地看到,人群的中央是我的妈妈!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妈妈已经瘫软地倒了下去!我拼尽全力地叫喊着:“妈……妈……”可是,逐渐加速的轮船把我和亲人们的距离越拉越大,越拉越远!!!
妈!你怎么了?妈,你到底怎么样了?妈,你为什么要倒下去!妈……
刚刚过了十六周岁的我,怀着对亲人的思念,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怀着对资产阶级家庭的彻底决裂,义无返顾地踏上了社会,开始了我尚未成年的人生征途……
别了,上海,我的故乡!
别了,生我养我的爹爹、妈妈。虽然因为社会与政治的原因,我恨这个家庭,但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你们的血!
尊敬的知青前辈,你还原了当时分离的情景,我此时同您当初一样感同身受。感谢您为我们都昌的付出,祝您身体健康家庭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