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知青网上转贴.
那座山坡上的知青墓
作者:夏娜迪
上海东方电视台新老娘舅剧组作为向国庆献礼,推出"柏万青,我的江西岁月"专题片。片子在开头的时候画面上是柏万青一行在江西乡下的一座山上,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上海知青扫墓。屏幕上的镜头大大地定格在墓碑正前方。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夏惠迪同志之墓。夏惠迪就是我的姐姐。
我姐姐原是上海市三女中68届高中毕业生。从学生时代起她就是热心于学校的公益事业。在上小学时,它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大队长。进入中学以后,很快就成为共青团的一员,并长期担任学校的团干部。她在担任学生干部的同时,不放松自己的学习,拿回家的成绩报告单,父母看了总是眯眯地笑。家里在她下面还有3个弟弟和1个妹妹。在弟妹的眼中,姐姐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在我们学习上碰到困难时,姐姐又是我们的老师。在父母眼里,家中的长女帮助父母处理内外家务事。父母有事都要与她商量决定。父母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希望她在高中毕业以后,考入师范大学,将来当人民教师。
1969年3月8日,姐姐与我一起下乡插队。来到江西黎川潭溪公社文青大队青山小队。插队的生活充满艰辛和艰苦,就如柏万青在片中所述那样。但是我的姐姐碰到的困难还要多得多。姐姐在上小学时,因为生病,曾经休学两年。后来的学生生涯一路过来,学校照顾她的体质,体育课全部都是免修不上的。可是到了江西农村,就没有照顾免修了。她和其他知青一样,同农民一起早出晚归,在田间辛苦劳作。她长得高高的个子,有1米76,戴着700多度的近视眼镜。这样的田间劳动可带来常人没有的磨难。插秧时节,从早到晚弯着腰,一天下来回到家里,直不起身板。在你累得不想动的时候,还要自己动手洗衣煮饭,还要到自留田里浇浇水施施肥。每天下饭的菜得靠田里长出来。在赤日炎炎的夏天,在田里收割下成熟的早稻,又播种下晚稻。割稻脱粒都是靠手工人力硬做的。每天收工回家还要挑上两箩筐湿的稻谷,交到生产队的仓库。再去田里背回一个又大又沉的木桶。木桶是脱粒掼稻用的。姐姐由于带着眼镜,身上的汗水湿气把镜片上了一层白白的雾,这时的她只能靠大概做各种动作,因为眼睛都看不清了..夏天劳动时,身上、腿上、手上都沾满了泥水。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擦一下眼镜都不可能。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生活双重压力下,前途又毫无希望,经济上没有任何来源,人的承受能力遇到了极大的挑战。知青朋友都在通过自己的各种渠道,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姐姐700多度的近视眼,原本可以搞病退的。但是她帮我先办了病退,当时平民百姓的子弟,搞病退是唯一可以试着走走的路。尽管这条路是非常难走通的。
"四人帮"倒台以后,新的党中央对知青问题重视起来。社会上开始传播取消推荐上大学,要恢复考试入学。这对平民百姓来说又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非常的高兴。姐姐每次来家信,都是要求帮她收罗学习复习的资料。家里三天两头的在邮局往江西寄"印刷品"。这一时期上海、江西两地家信中唯一的话题就是复习迎考。姐姐来信上说家里寄去的各类试卷她做起来不是很难,就是偶尔有个别难题稍微多用一些时间,也就破解了。她还很高兴地告诉我们,她会不放松学习一定要努力加油。她还帮助一些初中的知青朋友温习功课。
1977年秋收季节到了.农村开镰收割,秋粮入库也是一年中的大事。县城里的运输车队每天忙着到各队各乡去运输农民收获后交给国家的公粮。
姐姐这时已经在公社的知青社办厂任会计。知青社办厂是国家在近年里为改善知青生活,才刚刚兴办起来的。厂里利用江西地方上的木材、竹材资源,在厂里加工一些简单的电器上的小配件,比如接线盒什么的、竹制扶梯等等。十月份的时候,厂里根据上海长宁五金交电公司的订单,已经制好完成了一批成品。厂里因为联系不到运输的车辆。无法送火车站托运。产品已经堆积在仓库好几天了。上海方面来催货的电报一封连着一封。后来的催货电报已经明显表示再不发货他们要另辟门路,不要这批货了。厂里领导也很着急,厂里等着成品发往上海。回笼货款后,等着这笔钱用。就这样,厂里领导找到了我姐姐。要她帮帮忙,因为姐姐在县交管局车辆调度都有熟人,姐姐为厂里的事,二话不说,就赶到县城去了。车队调度前几天就知道潭溪的社办厂要用车,因为车辆全部下乡运粮入库,实在无车可派,今天看到夏惠迪找上门,调度拉不下面子,只好接受下来。调度说,昨天刚好有一辆车从一线停下来,要大修了。明天让它再跑一次吧,帮你们厂把货解决了。我姐姐满心欢喜,回公社交差了。当然厂和社的领导,也从心里放下了压了几天的石头。
事故发生后,我们才知道那再跑一次的车是有了小毛病,停下准备大修的车子。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满载货物的卡车就上路了。从黎川到光泽县火车站,沿途都是高山峻岭。山路曲曲弯弯,其中有一段路是很危险的,连着有十几个弯道。公路的一边是高山,一边却是深涧。驾驶员在这一路上都是全神贯注地开车。深怕一不小心出事,过了这事故多发地段以后,就进入了福建省光泽县的地盘。离光泽还有20分钟的路时,车辆已经行驶在平地上了,驾驶员在经过一个小时的翻山越岭之后,到了一马平川的路上,视野好了,心情也放松了,车辆的速度可能也加快了点,马上可以到目的地了。就在这什么都好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有个养路工站在路中央,驾驶员见状使劲按喇叭示意那人让路,但是这个人没有离开路中央,他站在那里看着迎面急驶而来的货车。在人与车快要相撞的一刹那间,驾驶员猛踩刹车,并打方向盘想要绕过此人,这辆本来有小毛病的卡车突然不行了,车子很快翻到路边的沟里,又借着强大的冲力从沟里跃上沟边的稻田。然后在稻田里侧翻。稻田里正在收割的福建农民被压在车尾。车子在几经颠簸的时候,车头的车门自动打开,除驾驶员外,两名在车头的乘客被摔了出去,随即被倒下的车身压住……我没有勇气再往下写了。
姐姐在人间的最后时刻,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她唯一紧紧捏在手中的是一个布袋。后来人们打开布袋,看到的是数学的课本、演算的草稿纸。她可能想利用,火车站卸货等候的时间里,再用功一下吧。
事故发生后当天县电报局由于发报员的疏忽,电报没有即时发往上海。第二天江西等不到上海方面的回应,准备再追加发出一份。这时才知道,昨天的那份还在那边躺着,赶紧发。上海有关部门知道后,再通知我们家里已经是这天的下午了。
这天上午,我们还收到一封姐姐出事前不久寄出的信。我拆开来信,姐姐满纸的开心话语,她告诉家里,她的复习迎考准备得很充分,她有信心,叫父母、家里等她的好消息。想着将近十年来的辛苦,终于能熬出头,幸福的大门已经触手可及。我心里美滋滋地,迷迷糊糊躺在床边睡着了。在梦里,我又回到了生产队,队里的妇女和我们一起在屋后的尧家山坡上晒烟叶(后来姐姐的墓地就是在这里。),大家有说有笑干得正欢。忽然天边滚起了乌云。队长一声号令,"要下雨,赶紧收烟叶回去!",一眨眼,山坡上的人都跑的无影无踪,剩下我们姐俩还在山上。我说,我们快点跑吧。说话间山脚下燃起了大火,火势很快爬上山野,我俩被大火包围住了,姐姐说,你快跑。顺势把我一推,我沿着山坡滚落下来,滚出火圈我回头一看,山上的火势更猛更大了。姐姐为什么不跟着出来?我急了:姐姐!姐姐!……大山想起了回音,姐姐却没有应我。我发疯了大哭大喊,从梦中惊醒过来。头边床上已经被泪水湿了一片。自己被这个噩梦搞得身心疲惫,还没有恢复过来时,家里来了好多人,真正的噩梦来临了。
家人在事发后的第四天到达黎川县城。厂里的知青姐妹兄弟已经为姐姐操办好了一切。姐姐穿着一身新衣新鞋,静静地躺在床上,知青朋友来到姐姐的床头,轻轻地掀起蒙在她脸上的白布,想要告诉她:"夏惠迪,你家人来看你来了。"就在此刻,人间最伤心的一幕发生了,已经逝去四天的夏惠迪哭了,姐姐她真的哭了。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流下。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位姐姐的生前好友上前,用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轻轻地安慰她。姐姐的泪水又一次流出。这个情景我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心上,无法抹去,永远都忘不了的。
《高考1977》的电影热播,我们都知道那一年的高考,改变了好多知青的命运,改变了他们之后的生活轨迹。姐姐本来也可以在这一行人中间。可是在1977年的10月24日,她的生命融入江西的红色土壤中。
东方台的"柏万青,我的江西岁月"播出以后,因为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许多知青朋友都看到了。她们纷纷打来电话,她们都是姐姐以前的同学、朋友。她们叫我不要难过。现在在上海,许多人都知道夏惠迪了,她快要成上海的"电视明星"了。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的老朋友都还记得她,许多年轻的新一代,也都知道了"知青"这个沉重的名字,在天堂的姐姐,你不会再寂寞了吧。人们都记住了你的名字,一个上海赴江西的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她叫夏惠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