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寒冬腊月的晚上,月色却依然很迷人,很柔软,如银似水。
青两手插在口袋里,轻快地走在沙子铺成的马路上。她没留意月亮,月亮还是很亲切的将那柔柔的银光撒在她的身上。 青穿得像个新娘,出门时她是看了一下镜子的。镜子里的人,说不上漂亮,但很秀气,一脸的喜气。红红的呢子褂,将她的脸映得像抹了胭脂。青是不化妆的,除了在师范读书要表演的时候。现在那些在学校为了表演而买的化妆品早成了历史纪念品。
她很快地走过一段沙子铺成的马路,向右转上一条小路。路一边是还能轻哼着小夜曲的溪流,一边是什么也没种的干干的水田,前面是沉寂在寒夜里的村子。然而从这屋那屋里偷偷溜出来的橘黄的光让青感觉很温暖。青的老屋也在这里。只是后来她爷爷分家,她爸妈就把
房子建到离这半里外的自家的农田里。
青走在月亮找不到的地方,像走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转过两三家,她到公家的晒场上。这里有她童年的影子,有她童年的
故事。夏天,这儿白天是大人的天下,大人们都在这儿忙着晒谷子,收谷子;晚上却是孩子的乐园。那时候经常停电,村子里也只有两家有黑白电视。有电的晚上,她会在帮妈妈干完家务后,和同伴们围坐在别人家的大门口看电视。没电的晚上,她做完家务后,就和村子里一大帮的孩子一样在晒场上疯玩。那时候玩的游戏很多,如丢手绢啦,老鹰抓小鸡啦,对对碰,瞎子摸人,跳皮筋,马兰得开花,捉迷藏...... 。那时候的游戏不仅丰富了孩子们的
生活,而且能拉近心与心的距离,深化人与人之间的
感情。现在的孩子玩的游戏都是高科技的东西,有意思,很刺激。却拉长了心的距离,冷漠了人情。青看着这面目全非的晒场有点伤感,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的把这种恼人的情绪抛开了,因为她还有事要做。
走过曾经的晒场,她在一个青砖黑瓦的低矮的房子门前停下了。这房子和她家的房子比起来,显然她家的条件要好些。她轻轻地拉起门环,叩了两下。门很沉闷的“吱”的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健壮的高个庄稼汉。看见青,脸上笑开了花。青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公公”,“公公”高兴地应着,回头对正在灶间烧火的人说:“是青。”青又对她叫了一声“婆婆”。这是按村子里的辈分叫的。按辈分,青要叫云“爷爷”,但青一般不叫,云只比她大三岁,她叫不出口。何况云待她就像哥哥。她妈妈总嗔怪她不懂事。“婆婆”手搓着围棋,笑呵呵地说:“妹啊,里格雅里来做么的个?”“呵呵,来戏的。”青一边说一边向云的房间走去。云的房间与厅里没隔开,所以青自进来就看见云在床边的书桌前不知在做什么。听是青来了,他就转过身,依然坐在床沿上,微笑着看青跟他爸妈打招呼。
青喜欢看云的笑容。那笑容在青的眼里,温暖又亲切,总让她感觉像是沐浴在冬天的暖阳下,周围却缭绕着兰花的香。青走到云的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笑盈盈地说:“一共一千八百五十元,你点点。”
云的笑容浅了许多。“有这么多吗?不需要这么着急的,我不等钱用。”
“我知道,我都工作半年了,现在才还你,我知道你不会计较。可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啊。”青说着在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翻了翻云桌上的书。又说:“别人的钱,我早都还了,只有你的到现在还。你也忙,总看不到你人。不是过年,可能还找不到你。”青此时心里很轻松,有道是无债一身轻,青是深深的体会了。
三年前,青刚从师范毕业,在乡村小学教书,一个月两百来块钱的工资。每个月给妈二十,自己留二十,在学校存了一百,余下的都交给爸爸。那一年青央求着父亲让她再读两年书。可劳碌了半辈子的父亲不是这么计划的,他的计划是女儿参加了工作,找个好人家嫁了,然后一心供儿子读书。那时候青的弟弟正在读高中。可是青下定决心要读,恨了恨心说,只要让她读书,她不要家里出一分钱,学校存的那份钱留给她交学费就行。她爸其实很疼她,只是苦于手头太紧,才要她读师范,想她早点出来,减轻家里的负担。她爸知道她其实很想读高中的,读
大学,但她很努力的圆了爸的梦,却把自己的梦丢在了风里。现在女儿都这么说了,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女儿。
后来青圆梦来了,但是事情并没有青想的那么顺利。因为青存的钱要到年底才能取出。于是一开学,青就忙着借钱。从没借过钱的青,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没有目标,茫然无措的乞丐,不知从哪去借。好在有三个平时也在一起玩的同学慷慨解囊,一人凑了一点。她知道这些同学自己都是紧巴巴的,恨不得别人给钱用。所以她特感动,一再承诺年底先将他们的钱还上。这一点,他们不怀疑,青是一个要么不说,说了就一定能做到的人,除非有特别的情况。爷爷听说青还差三百,就将卖扫帚攒下来的三百元借给了她。这是她爸把钱给她的时候跟她说的。青很意外。爷爷是封建思想的忠实守护者。青读书,他不是很赞成,只因为青是个女孩。女孩子家终究是别人家的人,要读什么书,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爷爷的思想,重男轻女是他最大的特点。所以青似乎从来没感受过的爷爷的疼爱与呵护。对爷爷,青除了敬畏,还是敬畏。这次爷爷能出手相助,青很意外,青对爷爷多里一份感激,虽然只是借,而且年底必须还,但是青还是很感动。青第一次很真切感受到了来自爷爷的爱。
青怀着好奇,
幸福,兴奋,忐忑的复杂的心情踏进了自己梦想中的大学校园。但是当走进校园,又好像不是想象中的大学校园,这学院占地面积不大。有点陈旧。但有人开玩笑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到也是,校园环境很美,树林阴翳,花儿飘香,小园香径能徘徊,曲径亦可通幽处。校舍布局合情合理,毫无拥挤之感。门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给学院平添了几分灵气。青喜欢那片湖。闲暇时捧一本书,静静地坐在湖边石级上,任杨柳轻抚,听鸟儿歌唱,看湖中船儿荡漾。日落西山暮,各种颜色的灯光映在湖水里,风拂过如繁星点点。青有时会迷糊在这光景里:下次我可以在哪里借钱啊?每每这个时候,她就特想爸妈。想着想着眼睛就模糊了,她把脸埋在书里,轻轻地哭泣,然后擦干眼泪,合上书,站起身,揉了揉麻了的腿,向校园走去。没有谁会看见她哭,也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哭。她的苦,她的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室友知道她双休日经常很忙,却没人知道她是在四处借钱。然而这个城市是多么陌生啊!熟人没几个,有时一天跑下来一个钱都借不到。有时那热心一点的同学会将兜里的几十块给她。伴着家里拿来的爆米或炒米粉,也能维持一两个星期。于是她的生活只有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解决吃饭的问题。苦,她不怕。她怕的是像乞丐一样的向人家借钱,她觉得那是最累的事。
或许是老天怜悯她,或许是本无绝人之路。云,出现在她的身边。云让青感觉不再无助,不再孤独。其实也是青倔,参加工作时有人答应供她读书,条件是与他交往。可青不肯,她不想把自己做条件,宁愿这么苦累着自己,她只想自己去完成想做的事。但她愿意求助于云,因为云在她心里是神一般的存在。青读师范时,云也在同一个城市读书。三年的师范生活,云陪青走过了
人生的雨季。让她学会了珍惜眼泪,让她学会了应对生活的难题,让她学会了自己长大。毕业后,云消失在人海里,不知漂泊在哪里。现在,青再次陷在生活的泥潭里。云又出现了!云在青的心里就是神。
“想什么呢?青,傻了。”云发现青许久没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着他发呆。于是云笑着轻轻地问。
“没想什么?”青回过神,站起身,走到他的床边,摸着床头挂着的一串红色的小风铃。“这个还在啊?都散落了,还不丢。”
“这么好看的东西,丢了多可惜。”青听了,很是感动。这串风铃是青在师范时做的。送给他,是因为当时很想谢谢他的照顾,却不知如何表达。于是将手工课上做的这串风铃送给了他。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珍惜,从来都没想到过。青心里暖暖地。
“ 听说你订婚了,哪里人啊?”云站在她的后面满是关心地问。
“嗯。”青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青不想多说什么。青本想问问他与萍的事。却又不敢问。青知道他与萍肯定是个无言的结局。因为萍是她师范时的室友,青太了解她了。萍喜欢背徐志摩的诗,但没有徐志摩的情。萍想过的是物质富足的生活。可是爱好文学的云爱上了能背徐志摩的诗的萍,而且很深。青想当红娘,虽然明知道萍不是崔莺莺,可她还是私下里跟萍说了他好多好多的好话。萍始终无动于衷。后来青知道萍嫁给县城一户好人家。云却还是单身。
“青,你吃饭了吗?”云的
母亲亲切地问青。
“吃了,吃了饭才过来的。这两年读书多亏了爷爷了。”青感激地说,只有跟云的父母说话时青才会用“爷爷”这个称呼。
“乡里乡亲的,帮个忙是应该的。再吃一点吧。”云的父亲盛了饭坐在饭桌边笑呵呵地说。
“不了,谢谢。你也去吃饭吧。我走了。”青应了云的父亲,回头对依然带着笑意地坐在床沿上的云说。
“再坐会儿吧,不急的。”
“不了,太晚了,月亮不会等我的。”青开玩笑地说。
“我送你吧,这么黑。”云相跟着走出门,看外面那么黑,有点担心。
“看,月亮还在等我呢。我不怕,回屋吧。”青是真的不怕。怎么会怕呢?此时充盈在青心里的是深深地感动,暖暖的情意。
“送送吧,早点回来吃饭。”云的母亲也走到门口对云说。青不好再拒绝了。村里的小路上,青走在前面,云走在后面。在那铺着沙子的马路上,青和云并排着走着。一路上青说个没玩,都是青自己经历的或听来的她认为好玩的事。云一直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里都含着温柔的笑意。这是青的感觉。
青这时感觉到了那如水的月亮,竟是那么亮,那么柔。亮的让黑夜变得那么温馨,柔的让人不忍离去。
二零一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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