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过鱼肉,这是乡下人的说法。见过大世面的人是有些不耻于此说的。大地方,好吃的东西多了去,比如鲍鱼,却原来不是鱼,比如海参,又原来不是参。但见过世面的人所见识的不过是盘中餐,至于活的鲍鱼、海参什么样子,他们原本并不知道。要问到各种鱼都是什么个模样,吃鱼的时候什么个感觉,他们会一脸茫然:不就是鱼么?
这真是糟蹋了鱼。
一:梦细虾
虾不是鱼,但乡下人历来把鱼虾连在一起说,说到鱼,不能不说虾。就说说梦细虾,就是极细小的河虾。梦细虾,晒成虾干,香得要死。哪个不会过世的粗糙当家人,用水泡了一钵碗虾干,和着辣椒炒了,简直香破人家鼻子。不定某个断了粮的老倌,闻到一股干虾炒辣椒香,突然挣脱阎王派遣的小鬼的拘束,猛地咳出瞒心的痰火,缓过气来,竟然张口要吃辣椒炒虾干;到底做了个饱肚鬼,算是有福了。
梦细虾儿煮河萝卜、煮面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
大网船上不出梦细虾,过日子的,要自己到河里去筻。水大的时候,虾须草长得扁担长,正是筻虾的好时节。男人女人,大清早扛把筻子在肩上,屁颠屁颠地赶帮往湖里跑,勒着裤带挨过午,在水里泡好几个时辰,会事的,真的弄到七、八分篓鲜虾,不会事的,梦细虾儿、钉螺、虾须草混合成个半篓子,也把鱼篓弄得沉沉的;一帮人精疲力竭地回到村里。那些刚从地里回来的作田把式,看到嘴干面红、身上没根干纱的筻虾男女,用鼻子品那太阳的膻味。接着死盯着鱼篓里,把人家的鱼篓好一阵摇,再细细掂量人家这一日的成果。遇上收获不错的,作田把式心中不免会冒出几丝妒忌,嘴里却唠上几句:“晒干了,炒辣椒,好吃,就是浪费粮。”心中也在盘算自己是否也要去赶赶筻虾的帮。遇上收获差的,就轮到筻虾的尴尬,多半会找出许多理由,作田把式这时会宽厚地笑笑:“也不错的,炒碗辣椒,下饭得很,要么鲜虾煮面,带暖的,吃得夜里不用起来尿尿。”
水大、风暖、天气稳的时候,正是夏天。那时的梦细虾,其实多半只适合吃鲜,很难晒成好的虾干。活蹦乱跳的虾,铺在晒篮里,不过一筒黄烟的功夫,苍蝇就来了,鸟儿也来了,即如有干货留下,也是有臭腥味的劣等货,做不得待客的碗儿。
味美的干虾是冬天晒制的。冬天晒制的干虾,颜色鲜亮,个个成型,味道纯正。只是这时
鄱阳湖已不再盛产梦细虾,能吃上冬天晒制的梦细虾的人家不多。
乡村的冬天,静谧而单调。地上霜,河里冰,头发成鸟窝的人赶牛到河里喝水,成了最基本的景观。等到太阳升起,照到人脸上有暖的感觉时,老人、孩子就相继穿上并不合身的棉袄,擤着鼻涕,拢着手,到朝阳的墙根下着日头火(取暖)。
当家的男人,蹲在一边,把一撮黄烟弥成白雾,听到雁鸣,抬头看天,问正在舀潲水给猪吃的女人今日何日,知道夜来有月,心中一激灵:筻虾的好时机!
各家刷锅的响声传起,男人已备好行头。头上戴顶有耳朵的仿绒帽,脚下靸双破套鞋,把筻子检查过,咳一声,好像是驱赶夜色里的寒气和邪气,说声:“走。”就消失在夜色里了。身后跟上一个半大的孩子,规规矩矩背着一个鱼篓,那是筻虾人的儿子。
月亮在半天里挂着,好像有些惧寒,全不顾月下这父子俩在忙碌些什么。半大的孩子到底有些怕,眼睛死死盯着暗中父亲模糊的动作,更多的是听父亲起筻的声音。如果沟壑里存的是被污染的死水,起筻的声音十分杂乱难听,筻兜里必然是些细石、破瓶,没有鱼虾的影子。父亲会骂一声:胡谈!如果起筻的声音悉悉索索,指定鱼虾不多,筻兜里多是螺丝和细沙。背鱼篓的孩子也会凑过去,和父亲一起蹲着用手摸着拣鱼虾。要是听到一种细碎而有点暧昧的声音,父子俩都会大喜。那声音里充满着灵动的活力,许多的虾在睡梦里醒来,在懵懵懂懂的窃窃私语。“快!”父亲喊,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孩子早把鱼篓奉上,父亲就把筻兜里的虾一把一把往鱼篓里抓。孩子早已忘记了害怕,把眼睛就着鱼篓口往里看,因为看不清楚,就反复掂量鱼篓的重量,以此品尝成功的喜悦。有时起筻,没有悉悉索索的灵动,却有“卟、卟”的水响,那也说明不错的运气,筻住一尾或数尾半大的鲫鱼了。
第二天太阳爬得半杆子高的时候,农家的炊烟里该冒出薯香,这一户却有了香油滋滋的声音。“好香的虾!”村道里有人赞叹。屋里煎虾的女人应:“他叔过来吃虾!”
几个人早已围过来看晒篮里的铺着晒的虾,昨晚背鱼篓的孩子却在挑大个的虾玩,直至把虾脚一根根玩断,孩子犹不过瘾。看人家并不过问自己,孩子多少有些委屈,自主声明:昨晚我背的虾篓!
该吃早饭了,男人起得床来,洗漱过,吸过黄烟,自主坐到桌旁家主的位子上,女人早已把稀饭端到面前。桌上正中央,摆放了一钵碗煎得红红的虾。大细儿女、老人都开始吃饭,男人一边惬意地喝粥一边监督儿女们的吃菜,哪个孩子要是多夹了几个虾,男人会骂:“吃菜当饭!”孩子会小心地把夹虾的数量减少,直到做爷的不再有脸色。
有虾吃的日子,好过也难过,好过是不消说的。虾好吃,一家大小吃的饭更多,粮食就更短缺了。当家的女人就惦记地里的红薯,到底对男人有了怨言:掏鱼摸虾,误断庄稼!
那个男人,是我的爷,那个半大孩子就是我。
二:鲤鱼
前些天,看到一个棠荫汉子提了好些鲤鱼送给替他看顾小孩的亲戚。一地欢蹦乱跳的鲤鱼,却没有招来看客的稀罕劲。连受赠的老人也没现出多好的脸色。原来,鲤鱼是极受轻视的东西。目下的市场,根本没有鲤鱼的影子。原来,不再缺衣少穿的百姓吃起来也有了讲究,雄鸡鲤鱼,是传说中的毒品。身上有损伤的人吃了雄鸡鲤鱼,必然坏事。为了证明鲤鱼有毒,人们还传言鲤鱼身体两侧,各有一条白筋,正是毒的根源。这个我是见识过很多次的,把鲤鱼身子横断,用刀背有规律地拍打鱼身,真的会冒出白白的“筋”来,只是我没有检测过别的鱼是否也有白“筋”。因为这个恶名,鲤鱼的价钱十分jian,竟然不及鳙鱼价钱的一半。老大一条活鲤鱼,才卖两块钱一斤。
在我的心中,鲤鱼是极好的鱼。我也买过新鲜鲤鱼烹食,吃得眉开眼笑,全然不顾有毒之
老早的时候,鲤鱼有毒的说法并不彰显。
那年我随社员到洲上割稻,队长要我去买二十多斤大鱼,充作社员午餐的菜。这是十分令人兴奋的消息。一般地,社员上洲劳作,都是公家出饭,私人出菜。所谓菜,多是萝卜干、辣椒酱。于我而言,买鱼真是难得的美差。很长的路,一个来回,要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不要割稻。那是累得直不起腰的活。
鄱阳湖里,白帆点点。小暑南风迎面扑来。我安心地等待着大网船的靠岸。
大网船颠颠来来了,船舱里真的有许多大鲤鱼。船家开价:四角一斤。我吓了一跳,队长叮嘱我的价钱是三角八分一斤,如今船家不肯移脚,如何是好?我到底咬牙把鱼买了,把鱼提回稻草棚。队长对我买的鲤鱼十分满意,我却迟迟不敢报账,待到把真实价钱响明,队长笑了:四角就四角。而我却把此事搁在心里好久,为自己没把事办好而自责。
用洲上的水煮鱼,多半也放了看棚人自制的辣椒酱,味道那是好到了极致,所以后来人家说鲤鱼不好吃,打死我都不信。
有一年也是起小暑南风的时候,从村南边过来的人说,下塘湖里鲤鱼搭籽(排卵)的声音好响。我跟着父亲、哥哥跑到坝上去看。但见下塘满塘面的菱蓬,偶有一方缺菱蓬,竟然是鲤鱼搭籽的地方。果然听到脆脆的水响,又见菱蓬被扯着大幅度移动。好似有条大鱼猫在菱蓬下等人去取,岸上人无不为之心动。我爷赶紧去屋里取来了丝网,和我哥一起下水把网放了。接着大家就在小暑南风里等。大家就压抑着嗓门讲上辈捉鱼的传奇故事。太阳不耐烦,躲到云层里去了,听故事的人也作鸟兽散了,父亲和哥哥依然盯着下网的地方,没有丝毫的懈怠。就真的等到网上好些浮子沉下去了,未沉的浮子也在来回移动,有鱼上网了!
好大一条鱼,竟然是金红色的,只在年画里看过的红鲤鱼!
一条鱼兴奋了一个村庄。
寡妇小唐刚刚有了个叫小武的外地男人,那男人好像真的有钱,至少比村里作田的农家有钱。小唐的儿子把小武扯到坝上,小武就做出有钱人的派头,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大幅度比划着什么,说的是希声气话,我们听不懂,意思却很明显:要买我父亲和哥哥网住的红鲤鱼。父亲和哥哥自然不舍,那个人拿出了三块钱。那不是假的,真的是三块钱啊!只要我父亲放口,三块钱就是我父亲的。我父亲到底经不住钱的诱惑,接过三块钱,红红的鲤鱼就被小武很潇洒地提走了。
小唐的屋就着我的屋后,晚上鱼香从屋后飘来,害的我一晚不眠。
多好的鱼啊,那么大,就让父亲网上了,这是天大的成功啊!我们真的没吃过红鱼,那味道肯定是好极了。鱼已经是别人的了,我们无法体验鱼的真实味道,但红鱼的神秘好感长时期留在我心中。鱼之所以变成干袜子干鞋的外地人的,就因为人家有三块钱。从那时起,我才敏感到有一种严重左右着
人生的东西:钱。
父亲五十八岁的时候,到底又抓住了一条鲤鱼,不是红的,也不是很大,父亲秤过,一斤七两。这么一条鱼却是父亲头天夜里在暴风雨里奔波一夜的成果。
春上的风暴,那是扎实得很,可以一夜不消停。每当父亲面对恶劣的风暴,总是充满了兴奋;风暴,意味着流水的产生,意味着鱼会逆水行动。每当半夜焦雷炸得山响,父亲就像接到命令一般,简单披挂,就直奔夜色去了。
之所以记得那年父亲是五十八岁,源于父亲把那条鱼做了个特殊用处。母亲把鲤鱼烹了,很庄严似的端上桌,父亲很持重地对我说:今天你去九江考试,这条鱼算是为你饯行。我一时眼眶发热。多
少年了,我就是做一个没啥起色的教书先生,始终脱不了贫穷。我以为父亲早已对我失望,没想到他们也记知道我在做艰难的努力,知道那天是我去九江考研究生的日子。这条鱼,是上天对他驾驭黑暗和危险的奖赏,他却把它凝成一种
希望。那时的研究生很少,父亲还不知道研究生到底是什么概念,但他知道这是儿子孜孜追求的目标。父母用自己的方式为儿子创造了一种图腾。
到底我是不争气的,吃了父亲的鲤鱼,我却没有考上研究生。
鲤鱼始终没有跳龙门,但鲤鱼成了那个想效仿鲤鱼跳龙门的人心中永远的佳肴。
三:团鱼
团鱼也不是鱼。团鱼原本没有什么好名声,“团鱼莫笑鳖”,是说能力或品位同样低下的人不要互相攻击。乡下人吃不起鱼的,就吃团鱼,那年月团鱼卖7分钱一斤,比餐鱼还要jian。
冬天,鄱阳湖的支流多数现出河床,团近的年轻汉子就发烧到湖里拣团鱼,从家门口出发,一直走到朱袍山或黄金咀,一行数十里。一天的功夫,常能拣个几十斤团鱼。这是要些精灵劲的。原来团鱼爬到某个地方去下芤,无论怎样伪装都会留下痕迹。行家一眼就能认出。不能认芤的,自然拣不到团鱼。
背回来一蛇皮袋团鱼,却只能一个一个地吃。那年月吃团鱼的人不多,烧团鱼的方法也十分单一,不外乎先把团鱼放开水中煮烂,剥成小块,再混合辣椒酱炒了。之所以用辣椒酱做主要配料,是为了除去团鱼的腥味。就是用了辣椒酱,那股腥味还是不能根除。不是贫苦人谁还吃团鱼?吃不了,求着卖给在外面跑过世界的人,不过几分钱一斤。
囵着煮的团鱼,剥下的壳十分完整,这个倒是可以卖给供销社,说是做蚊香用。
后来传说团鱼可以治疗癌病,团鱼的身价一下陡涨。一斤团鱼可以卖到十元,小的也可以卖到三元,我个老天,这不是捡钱么?
我的哥哥在邻村搅的塘里看到一只团鱼浮头,这给了他极大的希望。但见他持一柄铁cha,一行行插入尚有一米多深水的泥土深处,没有留下任何死角,简直是地毯式的搜索。我看到哥哥的行为,心中不免酸楚,鱼塘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一只早已不见踪影的甲鱼?哥哥在文革间失学,后来种田、学徒,虽然这时国家已经改革开放,哥哥却一直找不到地方发挥他的聪明才智。这只从他眼里瞬间显现过的甲鱼,竟然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只斤把重的团鱼被哥哥抓住了。我至今都觉得那是一个极好
教育案例;渴望产生不懈的追求,追求到底总有收获。
后来我的父亲、哥哥、三弟都加入到用猪肝钓团鱼的行列,唯有我在学校里教书,没有介入。猪肝卖到十块钱一斤,完全是因为钓团鱼的缘故大大增加了它的需求。三弟那年正好是刚刚参加完高考,心中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却依然在吃死食深感不安和自责。虽然他不会钓团鱼,却自动承担了卖团鱼的任务。卖团鱼是很不好受的差事,毒辣的太阳晒着,没有喝水的地方,团鱼不卖完不
回家,常常要饿着过午。
眼看八月份已经过完,三弟依然在卖团鱼。那时早过了高考放榜的时候。三弟没钱买车票也没时间,不能去查问自己的成绩。他大约是头往内边困,不认为自己有考学的希望。
那天,三弟说本地的团鱼价钱不好,就提几个团鱼走到三汊港去卖。
天上依然是毒毒的日头。我不知道不善言语、体格不好的三弟怎样忍住饥渴和劳累去三汊港卖团鱼。我只知道下午太阳善势他才回来。他见了我,没说团鱼卖了什么价钱,就说了一句:我考上了。我们大家都愕然。是吗,这个木纳的三弟考上
大学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笑了还是哭了,反正就是那么一句没有多大气力的话,宣告我的故里突然又冒出了一名堂堂正正的大学生。
历尽沧桑的的大哥到底凭自己的技术和人品在汕头立住脚跟,成了一名小老板。我们一家终于兴旺起来。那年回家过年,大哥买了好些人工饲养的甲鱼,用个大大的塑料桶装着,独自提着,和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一样在火车上站了足足一夜,忍饥挨饿赶回家。人瘦了,团鱼却好好的。那年过年,我们家年夜饭异常的丰盛,令我们感到无比自豪的是:我们吃上了团鱼!
去年,父亲去大哥工地玩。小弟受最高人民法院的派遣到广东考察工作,我也从广州去到东莞。大哥带我们从东莞街上经过,叮嘱一家餐馆:“给我煮个甲鱼粥。”
我平生第一次吃上了野生甲鱼粥。那粥奇香无比,没有丝毫腥气。这样的美味是和家人一起分享的,一种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叫
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个曾经顶着毒日头卖团鱼的三弟没和我们一起吃团鱼粥。
乡里人认为:梦见团鱼,主某人生女。据说这个十分的灵验。我的梦中,总有团鱼昭然其中,自然不是哪个生女的兆头。大约只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团鱼成了人生追求目标的象征物。
人无论活到什么岁数,那些曾经浚透了自己血泪和汗水的追求,刻骨铭心,永远不忘。
四:鲢棒头
鲢鱼在我的故里叫白鲢,和鲢鱼相似的一种鱼叫鳙鱼,现在我的故里人把它叫做花鲢,又被俗称为棒头,早年,它们一起被成为鲢棒头。
白鲢也戏水。有一次我带着三弟和小伙伴溯流而上两百米,在流水沟里捉到一只白鲢,大约有将近一斤重。那个喜悦,今天实在无法形容。
正是严重缺少食物的年代,突然间,家里就有了一条鱼,就是从物质的角度也是极大的收获啊。母亲把鱼切成三、四段,煎得喷香。一家人开始了令人兴奋的午餐。三弟那时完全不识数,很谦恭似的说了一句:“我只要一段。”就夹住一段放自己碗里。我吓了一跳,七八个人,哪里能一人分得一段?但我不忍阻止三弟,也就不吱声,用眼睛看着妈妈。妈妈骂了一声:“不晓得世事!你吃了一段,别人还在怎么吃?”就喝着三弟把鱼夹回。三弟在母亲的教导下夹一点鱼回碗细细地吃。大家吃得特香。我心中却有了一种难言的伤感。三弟不过想吃一段鱼,现实却把他的希望粉碎。当时的情感今日依然记得:鱼是我抓的,我完全可以不吃,但就是这样,也不能满足三弟吃一段鱼的愿望。
鲢鱼,多么好吃的鱼,但愿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能吃上大大的鲢鱼,三弟想吃多少都行。
我十四岁那年冬天,和村里的社员一起参加了公社里的“堵港大会战”。就是用土把一条古老的港道拦断,修成一条通道,便于社员到洲上种田。
我的父亲竟然被选作大师傅,就是为大家做饭。
父亲不会做饭,选他做饭,实在是勉为其难。数十个社员的饭,满满一大海锅,能把饭做熟,需要一些技巧。父亲开始做的几餐饭没有熟透,底下的锅巴又烧成焦炭。社员有了微词。父亲生性要强,并不向人请教,自己闭门造车,把做饭的道理默到半夜,再综合一些惯于做饭的女社员的只言片语,仔细揣摩,到底能把饭做熟。
有一天,队长到工地查看土方的进展,就买了几条大鲢鱼。父亲用河萝卜煮了,分给社员做午餐的菜。
父亲对社员说他不喜欢吃鲢鱼,就不吃了。但他当着社员的面,在分给我的那一份里,多加了一小块。
我喜欢吃鱼,尤其喜欢鲢鱼。大鲢鱼,香味纯正,布满细鳞的皮下,有薄薄一层酱红色的肌肉,香味独特,简直是鱼肉中的极品。我用父亲分给我的那一份鱼中的极小一部分做菜,吃了完美的午餐。接下来,我把那份鱼吃了三天。
我的大哥,天资聪颖,竟然自我设计了一架打鱼车。那样子像跟如今成天在湖上打甲鱼的人专用的工具差不多。末端是几个钓乌鱼的钩子,被大哥磨得锋锐异常,最后一个钩子的上面有个锡坠,那是我哥用把许多空牙膏瓶子融化而成的,锡坠用于制造惯性。工具制成,大哥到下塘湖里试车。猛地一摔,锡坠带着乌鱼钩向远处飞去,直至在湖面上降落,大哥猛地往身后一划拉,接着用轮子收线。要是这根线上有鱼划过,就会成就大哥的梦想。
就在大哥试车的当天,大哥从下塘湖里提回好大一条白花花的鲢鱼。
我不知道理想原来这么容易实现,我十分感谢上苍对大哥这么眷恋。一个为了梦想而实践不已的人理应得到梦想成真的回报。虽然那条白花花的鲢鱼是大哥设计的那挂车第一项战利品也是最后的战利品,但那条鱼对我和我哥来说成了梦想原来可以实现的典型例证。
如今,每当兄弟几人回家过年之时谈到买什么食品做年夜饭之时,总要鹅喧雁叫半天,各人都可以说出一本吃经。倒是我,见世面不多,所说未免土气。但鲢棒头我是不得不说的,吃来吃去,鲢棒头真的依然是美味佳肴。这实在是十分主观的。主观思想的根源,源于那些年头梦一般、酒一般的人和事。
[ 此帖被雪夜彭城在2012-11-23 13:27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