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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劫(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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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大港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2-11-02
— 本帖被 绝对马甲 从 鄱湖文苑 移动到本区(2013-03-05) —
    楔子
    去年夏天,在母亲的葬礼上,来了好些个多年不曾见面的亲戚。其中一个总是不离姐夫左右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约莫十一、二岁,样子很可人。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姐夫告诉我,她是碧玉的女儿。
    碧玉的女儿?怪不得有些面熟,和碧玉小时候一个模子。提到碧玉,自然而然就想起我那苦命的姐姐。姐姐三十一年前就离开了人世。那一年,碧玉才两岁。

    一
    大学四年,为了节省路费,我只回了两次家,分别是大一、大二的暑假。每次回家我在姐姐家住的时间比在自己家住的时间还长,一方面是姐姐家的生活条件比家里要好些,更重要的是我从小几乎是姐姐带大的,我对她有一份近乎于对母亲的依赖之情。
    参加工作后我第一次回家过年,距最后一次离开家已经两年半了。父母和妹妹们异常地兴奋,但我隐隐约约觉察到家里的气氛有些异常,我从父母的眉宇间读出了一缕抹不去的哀伤。
    第二天一早,我对父母说:“我今天去姐姐家。我给她买了一件花褂子。”
    父亲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母亲掩面而泣。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大事不好,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亲爱的姐姐已经在两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而且走得那么悲惨。
    我发疯似地一路狂奔到姐姐家,照着姐夫就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猛揍,一边打,一边歇斯底里喊着:“还我姐姐!还我姐姐!你这个杀人魔鬼!”最后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才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姐夫像一块木头似地忍受着我的拳头,任凭我将满腔的愤怒发泄到他的身上。等我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才将我带到姐姐的坟前。
    那是一座褐色的坟茔,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没有墓碑,没有旗幡,只有坟头的几根枯草在寒风中颤栗,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生命的悲凉。我跪倒在姐姐的坟前,极度的悲痛使我丧失了理智,心中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把姐姐从坟墓里挖出来。我用双手拼命地刨挖着僵硬的泥土,很快,我的双手鲜血淋漓,染红了那一片黄土。我丝毫没觉得疼痛,继续用力地刨着,刨着。姐夫和随后赶来的父亲死死地将我抱住,将几乎晕死过去的我弄回家中。
那以后我大病一场,三个多月以后才回去上班。

    二
    姐姐是一九五五年出生的,两年后父母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叫福根。随着弟弟的降临,姐姐的地位一落千丈,父母几乎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弟弟。家里本来就很穷,好不容易有点好吃的,一定是弟弟优先,做姐姐的要么很少,要么没有。好不容易买了一块布料,也是给弟弟做新衣服,姐姐永远是从别的亲戚家里讨来一些破旧的衣服穿。父母心里不舒畅,挨打挨骂的总是姐姐。
    姐姐七岁那年,福根五岁。在老师的动员下,父母同意让姐姐上学,但前提是早上要先去放了牛再去上学;傍晚放学了,要割一篮草给猪吃。无论天晴下雨,毫无列外。姐姐,小小的年纪,就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读书的权力,换来父母的欢心。谁知,一场灾难骤然降临。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太阳暖融融的。姐姐上学去了,父母在离家不远的旱地里摘棉花,五岁的福根不肯在家里跟着外婆,吵闹着要跟父母下地去。兴高采烈的他在地埂上奔跑,在棉地里穿梭,小小的身影很快就从父母的视线里消失了。父母一门心思采摘棉花,偶尔喊一声“福根”,听到应答声,他们又放心地继续干活。良久,当他们从茂密的棉花地里抬起头,走到地埂上,喊着“福根福——根!”,却再也没有儿子的回应。他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心急火燎地满畈找寻,将近傍晚的时候,才在村边的一口水井里打捞起福根的尸体。
    痛失爱子的父母并没有把更多的爱转移到姐姐身上,反而把火气撒到姐姐头上,父亲恶狠狠地咒骂:“你这个丧门星!如果你不去读什么书,好好带着弟弟,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怎么不去死呢?偏偏死去的是福根,那是我们程家的命根子啊!从明天开始你不准去上学,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事。女儿反正都是给别人养的赔钱货。”
    就这样,还没读完一年级的姐姐被迫辍学,从此再也没有跨进过学校的门槛。她每天放牛、打猪草、洗衣服,没有吃一顿好饭,穿一件好衣服,动不动还要忍受父母的苛责、打骂,幼小的心灵饱受折磨,过早地体察到人世的薄凉。而这一切皆因她生来是个女儿身。

    三
    福根死后的第二年,我出生了。一度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对生活几乎绝望的父母,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在人前又能够昂着头走路,高声地说话了。我成了他们的心头肉,成了他们人生的全部寄托。为了我,他们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照顾我的责任自然就落在大我八岁的姐姐身上。
    我未走路之前,姐姐常常将我背在背上放牛、打猪草;我稍大一些,姐姐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田野中,她一边干活,一边教我认识那些花儿草儿虫儿,还有会飞的蜻蜓蝴蝶小鸟;晚上,姐姐给我洗脸洗脚换衣服,带我睡觉。姐姐给我的是一份母亲般的呵护,母亲般的慈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姐姐比母亲还重要。
    生下我不久,母亲又怀孕了,第二年即生下大妹妹,以后几年,又相继生下三个妹妹。
    子女越来生越多,生活越来越艰难,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软弱的母亲似乎是一只寄托在父亲身上的应声虫,没有半点自己的主意,只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一个成天忙个不停的仆人。
    姐姐更加忙碌了,单薄的身影像一只陀螺,不停旋转,似乎她前世欠下了父母的债,此世来加倍偿还。
    我恣意地享受着父母的娇宠和姐姐的疼爱,五岁了,还什么不用做,时刻跟在姐姐的身边。一天,姐姐去水塘里洗衣服,我呢,觉得老是看着挺没意思,就央求姐姐让我也试试。姐姐拗不过我的纠缠,把一条小短裤给我洗。我高兴极了,学者姐姐的样子,将短裤摊开来,涂上肥皂。可是,那肥皂滑不溜秋的,像一条泥鳅一样从我手掌里滑出去,跃入水中。我伸手去抓,重心失衡,一头栽入塘里。姐姐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拉上岸来。我成了落汤鸡,又受了惊吓,哭得昏天黑地。
    下工经过的父亲见状,不分青红皂白,抡起肩上的锄头,对着姐姐的腿部横扫过去,嘴里骂道:“讨债的东西!我今天把你送去见阎王,免得再祸害我的儿子!”可怜的姐姐被打得一个趔趄,“哎哟”一声,随即翻仰在地。父亲仍不解气,朝着姐姐的屁股,猛踢了几脚。幸好一个本家伯伯打这里经过,将父亲拉开了。
    姐姐一瘸一拐回到家里,母亲刚要去掀开姐姐的衣服看看,父亲大吼一声:“你死了眼,儿子满身湿透,还不赶快给他换衣服。管那个赔钱货做什么!”
    母亲吓得直哆嗦,再也不敢去看姐姐一眼。第二天我看到姐姐腿上和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馒头。可她依然带着我去洗衣服,打猪草。
    “姐姐,你疼吗?”我轻轻地摸着姐姐的腿问。
    姐姐眼睛红红的,挤出一丝苦笑:“姐姐是女孩,不讨爹妈的欢喜。再疼也只有忍着。”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第一次感到姐姐真可怜。

    四
    我八岁那年,姐姐十六岁。尽管一直辛苦地劳作,又没有足够的营养,但依然阻挡不住青春的来临。姐姐的身子日益丰满,几乎要将那些破旧的衣衫涨开。
    那时我在学校读书,碰上下雨天,姐姐总要给我送斗笠去学校。
    一个夏天的傍晚,刚刚下完一场雷阵雨,夕阳从云层里喷破而出,西边天上架起了一道彩虹。我和姐姐打着赤脚,一前一后走在窄窄的田间小路上。我偶一回头,只见夕阳映照着姐姐白皙的脸庞,姐姐脸上像涂了胭脂一般,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我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么漂亮,不禁由衷地赞叹:“姐姐,你真好看!”姐姐的脸更红了,用手在我头上轻轻地一拍,故作嗔怪状:“细崽俚,莫要乱讲!”
    姐弟俩正打闹着,迎面走来一位同村的少女,比姐姐大两岁,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袖。姐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衣服看,“娥子姐,你穿这件衣服好排场(漂亮)!”娥子娇羞地一笑:“春儿,这布料叫的确良,又平整,又凉快。街上供销社有的卖。”
    娥子走远了,姐姐还不停地回头张望,脸上露出羡慕之情。我知道,娥子不久前刚说了婆家,那衣服肯定是婆家帮她做的。姐姐难道也想说婆家吗?
    从那以后,姐姐每天起得很早。我后来才晓得,姐姐是赶在父母起床之前,去离家三里外的河滩捡一篓蚌壳。晚上,姐姐把捡回来的蚌壳洗干净,等积聚了一定的数量再挑到街上卖。整整一个月,姐姐起早摸黑,终于凑够了买一件的确良短袖的钱。当她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衫兴冲冲地回到家时,全家人都惊呆了。
    记忆中,那是姐姐穿过的一件最漂亮的衣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匀称丰满的身材和一张白皙红润的脸庞。不料,父亲冲上去对着姐姐的脸就是一巴掌,“你这个不要脸的,是不是想汉子了?人家娥子是说了婆家才有好衣服穿的,你臭美什么?”
    姐姐“呜呜”地哭了很久。从此,那件衣服被姐姐锁进了箱底,再也没有穿过。一同被锁住的还有姐姐一颗青春年华的爱美之心。

    五
    我十年那年,姐姐十八岁。
    姐姐要说婆家了,这是我从父母的对话中听到的。
    父亲说:“曹家的家境明显好多了,那崽俚还是船运公司的,吃商品粮呢。”
    母亲说:“春儿似乎更中意冯家那个,那个长得好看一些,是个做木匠的。”
    “长得好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曹家的聘礼是五百,而冯家只肯给三百。”
    很快,姐姐和曹家的亲事就定了下来,姐姐好像局外人一样,一切都由父母张罗。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姐夫,我心里很为姐姐难过。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要嫁给一个头上长满癞痢的男人,就因为他是吃商品粮的,每月有二十多元的工资拿;就因为他给的聘礼比别人多。不过后来我也慢慢地从心里接受了这个姐夫,不仅是因为他不时给我买点好吃的好玩的,还因为他经常在外面跑船,去过很多地方,能给我讲很多外面的新鲜事,再说他对姐姐看样子也还蛮不错。
    那时候闺女出嫁,娘家或多或少要置办一些嫁妆。有钱的父母一般会置办自行车、缝纫机之类,没钱的也要置办两个木箱、两床被子以及一些日常用品。
    姐姐出嫁的日期马上就到了,可我的父母似乎什么也没准备,就连脸盆毛巾、牙膏牙刷都没有。
    大概是姐姐出嫁的前一天吧,姐姐自己上街去买了这些日常用品,用的是姐夫给她买衣服的钱。父亲知道后,对姐姐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你算算,我把你养到十八岁,要花多少钱?你倒好,不肯问你婆家多要钱,反而要把自己的钱倒贴过去。”
    “父母的养育之恩,你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得了你婆家那一点聘礼算什么?我把一个这么大的女儿白白送给他们,以后就是帮他们曹家挣工分的。”
    “你还没过门,胳膊肘就往外拐。以后成了曹家的人,你还会认得我这个爹是老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丧门星!”
    ……
    姐姐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眼睛红红肿肿的。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这春儿是我们村最能干的女儿,以后就是曹家的人了。唉,养女儿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你看春儿眼睛都哭肿了,她是舍不得她的爹娘可怜。多孝顺的孩子!”
    姐姐出嫁不久,就怀孕了。生了孩子以后,就很少回家。
    姐姐出嫁以后,父母经常叨念着她:要是春儿在家就好了,她又能干又听话。可惜,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
    最想念姐姐的还是我。我常常晚上做梦跟姐姐在一起,醒来不见姐姐就哭个不停。有时候放学了我就跑到姐姐家去。姐姐见到我,又搂又抱,又哭又笑。
    我上中学以后,就到学校寄宿了,只有放了寒暑假,我才会去姐姐家住上几天。上大学以后,一年也看不到姐姐一回。姐姐离我越来越远了。

    六
    一九七八年夏末,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方圆几十里引起不小的轰动,给父母挣够了面子。
    “才十五岁就考上了重点大学,真是个天才!”
    “他父母是地道的农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真是祖坟埋到了好地方。”
    姐姐听说我接到入学通知书,大热天直接从插秧的水田里跑来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一双塑料凉鞋,裤腿卷得老高,上面沾满了泥巴;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衣服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但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流转着兴奋的光芒。
    “老弟,恭喜你!你考上了,姐也有面子,别人都羡慕我有一个有出息的弟弟呢。”
    父亲冷冷地看了姐姐一眼,“你不要摆脸,弟弟考上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还是养儿子好吧,给祖宗挣脸不说,以后毕业参加工作了,还可以养我和你母亲。哪像你这个赔钱货,刚刚能做一点事,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平时捎信叫你回来帮忙,你还是别人家的事要紧。”
    姐姐的脸瞬时晴转多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咬着牙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我看不过眼,“爹,你真是的!姐姐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就不能让她高兴高兴?”从小到大,每一次见到父亲打骂姐姐,我都不敢吭声,这是第一次,当面护着姐姐。
    吃完饭姐姐就要走,我想送送她,她拦住我:“正午的太阳很毒,你不要出来。上学前去我家住几天吧,以后姐姐想再见到你就难了。”
    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陡然生出些许的愧疚。同是一个父母所生,为什么境遇却相差这么远?是不是我夺去了本该属于姐姐的那份幸福和快乐?”

    七
    最后一次跟姐姐在一起是八零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去姐姐家住了一晚。
    那天是个雨天,我怕晴天耽误她干活。我记不得自己以前曾多少次去过姐姐家,似乎那是一个习惯,过了一段时间就得去一次。可这次似乎感觉明显不一样了,我不再惦记着姐姐给我做什么好吃的,只是想去看看姐姐,看看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姐姐的大女儿碧华七岁了,她带着两个妹妹碧瑛和碧玉在门口玩耍,三双小手伸出去接屋檐流下来的雨水,“咯咯咯”地笑着。见到我,高兴得活蹦乱跳,一起喊着“舅舅!舅舅!”
    “你们的妈妈呢?奶奶呢?”
    “妈妈洗衣服去了,奶奶去菜园地里摘菜去了。”
    “碧华,你下半年该上学了吧?”
    “不上,奶奶说,我要带弟弟。”
    “弟弟?哪来的弟弟?”
    “妈妈肚子里的。”小碧玉奶声奶气地抢着说。
    这时,姐姐的婆母提着一篮子蔬菜回来了。
    姐姐的婆婆五十多岁的样子,左腿有点瘸,走路一跛一跛的。人还比较热情。听姐姐说过,她婆婆很早守寡,一个人将姐夫拉扯大,还供她读书。姐夫比较聪明,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村里一位老船工学驾船,很快练就一身好本领。正好遇上船运公司招工,他就被录用了。
    “她舅来了!一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啦!还是男孩子有出息。要是春儿肚子争气,这次生个男孩,也让他读书,将来跟舅舅一样读大学。”
    “奶奶,女孩也可以读书考大学的。”我说。
    “哎,说是这么说。可乡下有几个女孩上学读书的。你看咱们公社那么多考上大学的,女孩一个也没有。”
     我语塞。确实,农村女孩有机会上学的本来就少,能读到高中毕业的更少,成绩好的更是少之又少。
    “奶奶,别的公社也有乡下女孩考上大学的。那年我去县城体检,亲眼见到两个。”
    “别的地方有没有我不晓得,反正我这辈子还没见到过。”
    我再也没词了,心里想,难道以后碧华和碧瑛她们还要走我姐姐的老路?
    看见姐姐挎着一篮子洗净的衣服回来了,我连忙起身接过篮子。姐姐不是怀孕了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她走路还是那么利索呀!

    八
    吃了晚饭,姐姐的婆婆早早上床休息了。姐姐收拾完家务,安顿好三个女儿睡觉以后,我们姐弟俩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纳凉。
    雨早就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夜很静,近处,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里飞舞;远处,蛙声阵阵,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我和姐姐离得很近,我仿佛可以听得见她的心跳。
    “老弟!”长久的沉默之后,姐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一惊。
    “老弟,你过年还回家不?”
    “可能不回,免得花路费,也耽误学习。”
    “唉,要是姐姐认得字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你写信,可以随时跟你说说话。”
    “姐姐,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跟我说吧。”
    “老弟,你是姐姐看着长大的,你很聪明,也很乖,姐姐一直很喜欢你,你也跟姐姐很亲。只是你还小,不知道姐姐心中的苦。现在你长大了,懂事了,姐姐想把心里的苦水向你倒一倒。
    因为我是女孩,爹妈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甚至讨厌我。我心里怨恨他们,嫁人后再也不想回去。可是,当我在婆家受了气,我是多么想像别人一样,可以把娘家做靠山,回娘家去住几天,让爹娘给我撑撑腰,出出气,可是我……”
    说到这里,姐姐已经泣不成声。
    “不能说冤枉话,你姐夫,还有我婆婆对我并不是很差,至少比爹妈对我好。可是我肚子不争气,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你姐夫是独子,我不能让他家绝后啊!要是我肚子里这个不是男孩,我真的没有活路了!我想好了,假如这个还是女儿,我就自我了结,让你姐夫重新娶一个给他生儿子。”
    天啊,姐姐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没生儿子,难道是她的错吗?
    遗憾的是当时我什么不懂,没有意识到姐姐的话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被动地当一个听众,陪着姐姐一起掉眼泪,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姐姐,开导姐姐。
    上学以后,因为姐姐不识字,我竟然一封信都没给她写过。那时又没有电话。两年多了,我没有得到过关于姐姐的任何消息。
    现在想起这些,我就痛心疾首,后悔莫及。我怎么那么迟钝,那么不谙世事。我恨死了我自己!

    九
    我一直想弄清楚姐姐自杀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可是一尸两命啊!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为什么没有生下来她就寻了短见?
    我问父母,妈妈摇头叹息。
    父亲说:“她也太傻了,有事不回家来跟我们说,而是自己跑去死。”
    “都怪你和妈妈一直对姐姐不好,她恨你们!怎么会跟你们说?”我怒气冲冲地回敬。父亲不再说话,母亲在一旁抹眼泪。看得出来,姐姐的自杀对他们触动很大,他们心里也有深深的自责。
    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甘心。身体刚刚好一点,我又去了姐夫家。
    我见到了姐姐的两个女儿。咦,老大碧华呢?上次去我家拜年,碧华也没去,当时我昏昏沉沉的,也没问。
    我这一问不打紧,姐夫的五官顿时扭曲得变了形。他“呜呜”地哭诉着,老半天我才明白过来。天啊,真的是惨绝人寰!原来姐姐死后半年多一点,不到八岁的碧华去水塘边洗猪草,不幸溺水身亡。
    我感觉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一齐向我压过来,将我的心碾成一地碎片。我无法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痛不欲生”来形容。
    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姐夫终于向我讲述了姐姐自杀前的一些情形。

    十
    你姐姐嫁到我家以后,又勤劳又能干,我和我妈都很喜欢她。我常年在外面跑船,有时候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家,我妈腿脚不灵便,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上靠你姐姐。老大出生的时候,我妈没嫌弃她是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老二仍是女儿,我妈心里就有点不高兴了,但嘴上也没说什么。老三还是女儿,我妈就开始唠叨,常常给你姐脸色看,婆媳关系开始紧张。
    一次上午我回到家,我妈躺在床上,三个女儿哭在一堆,你姐姐不知去向。我还以为我妈生病了,原来是跟你姐吵架了。我到处去找你姐,还去了你家里,最后在池塘边找到她。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菩萨,一动不动地。她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自从我生了老三之后,你妈像变了一个人,对我爱理不理的,还常常说一些难听的话。她也不管老三,都是交给老大带。我只有忍着,谁叫我肚子不争气呢?
    昨天我收工回家天已经黑了。老大发着烧,躺在床上;老二在外面玩土;老三躺在地上睡着了,脸上哭成了大花猫。
    我对着老二发火:你这个死丫头,只知道自己玩,也不好好带着妹妹。
你妈马上就接口:你别指桑骂槐的!有本事冲着我来呀!没本事生儿子,还有脸子骂人?要是我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我气急了,顶撞她:你不是一直拜菩萨吗?怎么也没能拜来一个孙子?我看是你们曹家的祖宗没埋到好地方!”
    她冲过来撕打我,嘴里骂着: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是在咒我们曹家绝后!我今天死给你看!”
    我吓得胆战心惊,死命挣脱她,跑了出来。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像一个鬼魂在路上游荡,最后实在困了,就找到一个稻草堆睡了一觉。早上醒来,我本来想回去的,可我想起你妈昨晚那个凶相,不敢自己回去。我就坐在水塘边,想让别人看见,把我拉回去。还好你回来了。”
    这件事发生在你姐姐死之前的那个秋天。
    第二年春天,你姐姐又有身孕了,我妈去菩萨那里求签,签上说是个男孩。我妈对你姐姐的态度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把她当做祖宗一样伺候着。
    你姐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有一天一个老接生婆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妈招呼她进屋坐坐。那接生婆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你姐姐:嗯,生男孩的肚子应该是倒锥形,你的肚子圆鼓鼓的,不像是男孩;你的脸色红润,也没有长斑。古话说女儿打扮娘。你肚子里百分之百是个女孩。
    从那以后,我妈又整天骂骂咧咧。有一天晚上两人又吵了起来。你姐姐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有人在水塘里发现了你姐姐的尸体……
    都是我造的孽呀!要是我在家里,哪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尾声
    姐姐死后三年,姐夫续弦,后妻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姐夫一直和我家保持亲戚关系,逢年过节都给我父母送节拜年。
    十年以后,老二碧英十五岁那年,在姐姐自杀的水塘里捞猪草,被草缠住脚,沉了下去。
    我姐姐生前留下的三个女儿只有老三碧玉长大成人。
    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我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
    她是碧玉的女儿,是我姐姐的外孙女,是姐姐留在这个世上的骨血。
    我将小女孩拉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问:
    “你多大了?读几年级?
    “十一岁,下半年读六年级。”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羞怯地低下头,小声地问答:“招弟。”
    “招弟?那你招来了弟弟吗?”
    小女孩抬起头,一汪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安的涟漪。
    “还没有。我有一个妹妹。” 声音低若蚊蝇,我差点就没有听清楚。
        “对了,你妈妈怎么没来?”我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我那外甥女碧玉今天本不该缺席。
    姐夫将我拉到一边,悄声告诉我:“碧玉又怀孕了。花钱请医生做了B超,说是个男孩。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如果被政府知道了,要强迫去引产。所以他们夫妻带着小女儿一起到福建打工去了,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我愕然,“生男孩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是独子,只生了一个女儿,是不是意味着我家绝后了?”
    “你现在是城里人,又是大知识分子,当然不一样。我们乡下还是老一套,即使被罚到倾家荡产,不生男孩也决不罢休。”
    这时姐夫的手机响了,听着电话,他的脸骤然变色,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姐夫,你怎么啦?”我慌忙上前搀扶。姐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碧玉丈夫的……电话。碧玉摔了一跤……流产了,再也不能……生了!”
[ 此帖被燕剪春光在2012-11-02 13:19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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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细胞 积分 +187 封建思想在农村依然严重,呼吁所有的父母对待孩子男女平等。 2012-12-11
雨中飞 积分 +300 劫难与生俱来;碧玉命运会如何?但愿悲剧能随着社会的进步不再。 201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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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西源乡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2-11-02
Re:女儿劫
一篇女儿劫,劫出了时代的烙印,劫出了社会现象的还原。一篇女儿劫,看着满是泪。

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贫瘠,信息闭塞.......,上演了一幕幕悲剧。而“姐姐”只是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下的一个牺牲品,知微见著,何其多。

那个时期里,女性的再贤惠也在人性的未开明前败下阵来了。这篇作品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命运的宠儿,每个人也将在自责与自悔中度过。—只希望碧云的女儿能将这个“女儿劫”终结,只因为文明的靠近。
[ 此帖被绝对马甲在2012-11-02 13:5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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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沙镇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2-11-02
先看看,
再发表,,
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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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2-11-02
看着这样的文字让我很受伤,心里在纠结,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有5000年文化的文明古国中国吗
如果是这样,我不需要这样的文明,,文化
愿天下的男女都能健康快乐的成长
愿天下的父母都能将自己的儿女一视同仁
愿天下的夫妻都能相亲相爱
愿天下的儿女都能孝顺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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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2-11-02
深击灵魂的感触,腐朽偏执的思想 造就悲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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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2-11-02
一篇女儿劫,满眼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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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2-11-02
若说是无知与愚味惹的祸,可人的本性不应是善良的吗?
婆婆与媳妇本应同是女人命,何必自相为难?
可惜,走过媳妇年龄,再为人婆婆,却忘记女人之间更应心心相惜。
姐姐很好,只是太善良,善良得不懂保护自己。
一声叹息!

这篇小说码得很好,虽没有过多的华丽文字,却字字句句浓入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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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鸣山乡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2-11-02
生活是首歌,吟唱着人生的悲喜交加,
生活是出戏,演绎着生活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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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2-11-02
这揪心的“女儿劫”,仿若余华笔下的“富贵”,在特定的时期产生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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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2-11-02
时代在进步,相信这样的悲剧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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