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
作者:腊月雪
（一）
今年年底值班，回家过年要到26号。
庆喜的是女儿为我早早抢到了票，儿子为我买的新鞋也几乎与票同到。
妻19号就放年假了，冒然得闲，说甚无聊。我道：“可睡到九、十点起，下午打麻将，不挺好！”妻笑道：“牌友大多下乡去了，凑不齐脚！”
妻是几乎天天发语音发视频来与我，说些搞卫生办年货的事，好在值班也是打酱油。如此着，我与妻隔空沉浸在过年前的氛围里。
20号，21号，22号，迫切的愿望越来越近。我甚至有意点开手机上的日历，像小时候样扳着手指数日子。
今天23号，江西过小年。记忆中这天，爹爹会早起，出猪栏。母亲也会，天气若好，我们是不能睡懒觉的，母亲要洗被。
早饭过后，母亲会戴上草帽，在竹篙上绑把禾秆掸扬尘。我们小的这天格外听话，我与弟弟挪箱倒柜清运垃圾，姐姐洗洗晒哂，恐不小心招来名头挨打受骂。
（二）
记忆的弧线越拉越长，那应该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吧！
……
自打娘浸了两升麦子铺在筲箕里，我便心生惦念。早上洗口要望一眼，中午拿碗筷时要望一眼，睡觉前还要望一眼。装麦子的筲箕就挂在灶房水缸架边上的歪脖子柞木钩上，麦面上盖着蓝布巾子。娘早晚要用调罐里的温水淋上两次。三天过后，掘开蓝布巾子，我清楚地看见麦粒爆出米米的芽儿还有丝丝的麦根。
麦芽儿尖，麦芽儿长，麦芽儿绿时煮糖饭。娘讲麦芽儿寸把长时转绿，那时该熬年糖，那时爹爹也该回来了。娘的话就像一瓢温热的水，催生着我心底的向往。这向往有对吃食的巴望，更多的是对父亲的依恋。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味渐渐浓了，我仿佛闻到空气里弥漫着年糖香甜的味道，还有爹爹怀抱里温暖的气息。
腊月十八，麦芽儿寸余长了，转绿了，爹爹还没回来。娘跑遍了整个村子，最后从尽头的二大爷家打听到爹爹确切的消息。
二大爷讲:“今年冬修任务重，鄱阳湖枭阳堤上湖风刺骨。社员们挑灯上坝，打灯收工。前段时期冰雪，后段时期雨水，坝脚崩塌得厉害，县上又追加大队二干多土方……说爹爹他们收工的日子说不准，能赶回来过小年就算不错。”
娘传说完二大爷的话后咬咬牙，把麦芽块儿拔起来撕开摊到筛子里让我去晒。我问啥时候熬年糖，母亲只说等爹来。望着那转眼即蔫的麦芽，我刹那间没了对年糖的兴趣，只盼着爹爹平安归来。
（三）
腊月廿四，阴历小年，小雨加雪。队上的妇女挑牛栏收工很晚。娘一进门就瘫坐在厝屋的矮凳上。姐姐拿出油罐盐罐准备弄夜饭。锅盖上一把白菜是刚从园里讨来的，砧板上的萝卜是家里原先有的。我折瓜茅柴往灶里送，时不时地起身望着灶上。弟弟挨在灶台巴望着锅里。妹妹扑到母亲怀里要奶吃。
姐姐正要切菜，娘放下妹妹上前叫住她，“大女，等下炒，我去借刀肉来，小过年的没点肉腥怎行！"
母亲打着马灯出去，我们在门囗张望，片刻工夫她高兴地提了刀肉回来。姐姐只切了几片肥肉搾油炒菜，剩下的说要等到爹爹回来红烧。尽管如此，我们吃得很开心。
吃完夜饭，洗完手脸，娘哄着妹妹上床睡觉。我和弟弟不肯进房，陪着姐姐等爹来。八点左右，村囗狗叫，人声嘈杂，有人喊，"坝上的人回来啦。"我们仨个欣喜若狂一个个冒雨跑出门去。
门口路上打头来的是金贵哥水喜哥火根哥，后面跟着庆叔旺叔九爷，我们的爹不在。九爷招呼我们说，他们几个是中途搭了车，我们的爹爹舍不得钱，在后面走。
（四）
我们失望而返，弟弟一瞌一拜要睡觉，推他上床也不去。我们仨个干脆玩起了土地夺拐杖的游戏，玩着玩着就十多点钟，突然听到门外爹爹喊:"大崽细崽开门呀，爹来了！"
弟弟一下溜下椅子去开门。爹挑着一担高筐进屋来，前筐装着包了油纸的棉絮，后筐竖挂着锄头铁耙铁锹。姐姐接下爹爹的担子，我拴好门。
"男人呀怎么现在才来，孩子们都等急了。"娘披衣出房来。
"是呀，是呐，一走个多月，你和孩子们受苦了。今天坝堤验收天就黑了，赶了三四十里的夜路，汗都出来了。"爹爹取下斗笠解开簑衣笑着说。
“我们倒没什么，怎说也比外面好，听他们说这次做坝很苦。看看，你裤脚都湿透了，一双破鞋泥巴搭壁，赶紧换！大女，去给你爹烧洗脚水。大崽，找双布鞋给你爹换脚，我去拿衣。"娘转身进房。
“嗯。"我找来了布鞋放到爹脚边。爹爹摸摸我的头把我和弟弟揽在怀里左看右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到担子跟，解开棉絮旁的布袋子，取出碗筷，拿出一只老装辣椒酱的玻璃罐放到桌上，揭开盖子，拿出一包饼干分给我们仨。
（五）
我们正吃着，娘抱衣出来，“还有钱给孩子们买零食？"
“大队发了几块钱伙食补贴，别人吃肉买烟，我舍不得。别人家的孩子有爷爷奶奶疼，俺家的孩子大个拖小个，到现在糖没熬，粑没做，我心愧。"
“傻男人，知道就好!你也太折磨自己了，为省块把钱车费走几十里的夜路。”娘叹息转身上灶给爹爹煮面。
我和弟弟一边一个给爹爹捶背。 “值得值得哩，苦点累点算什么！看到你和四个儿女心里就舒坦。"爹爹回头望着我们姐弟笑。
姐姐打来洗脚水，爹爹艰难地脱下袜子。我看见爹爹补丁的袜子全湿了，脚板发白，脚背肿得像馒头。一双干裂的手，布满血丝与老茧。
2025年1月23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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