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年粑
作者:腊月雪
(一)
寒假的第二天,冷!我和弟弟睡懒觉,姐姐照例起得早。她量米煮粥淘好饭,抱一堆烘好的衣物进房给妹妹起床,“大弟细弟起来呀,洗完手脸搬晒架凳到滩上晒豆折。上午细弟带妹,大弟帮我拿东西到塘边洗。 昨夜爹爹断好了磨,今早去机米了。下午我跟娘淘米,明天磨粉做年粑。"
"晓得咧!粥馇薯总算吃到头了,后天有煎粑吃。"
"甭想,有粥馇粑就不错了,煎粑要等正月,除非有客人来。"
“炒粉粑好吃,用猪油煎,大蒜、生姜、酱油、醋、做作料,油黄黄的!"弟弟伸伸舌头,穿衣一蹦下了床。
“姐,你喜欢吃糯米粑吧,跟爹样,用芝麻造。"
姐正在跟妹妹梳头,一扬瓜子脸,"嗯仂。爹什么粑都喜欢,四月里青黄不接,早上连薯渣粑都吃不上。”
“爹胃有病,常年昼时薯丝饭,南瓜饭,萝卜丝饭,吃得肚暴气胀。”
“咱娘干活手脚慢,饭粥总比人家晚。爹爹不赶餐不赶顿,总是饿肚拖工夫,能不出毛病么。”
“嗯嗯,饭后见爹爹皱眉头,心里就打鼓。"
“我也是!”
……
(二)
粥饭过后,太阳出来了,我搬肚篮木盆到塘岸边,姐姐蹲在桥板头上用刷帚洗。
“大弟,跟你说个事,我不想读书了。"姐低声说。
"为啥?是因为我跟你同班,考得比你好,还是这次班主任又骂了你。”
“是也不是,我一直是被骂过来的。吴老师高老师都骂我青皮梨子中看不中吃。"姐叹息。
"别听她们说,你这个年纪做不了工分,打谷机都扛不起。别看那帮妇女平时嘻嘻笑笑,劳动时可不讲情面,会尖薄你,特别是那个麻眼队长。"
“嗯,我知道,可我读不进,只会浪费钱。爹娘做得苦,咱家工分少,囗粮不够。娘最近又在嘀咕,说大凤也是十四岁找婆家,还提起了那个校长做木匠的儿子……你和细弟要好生读书,我出来家里会好过些。我知道爹爹不同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嗯,过了年再说吧。爹娘意见不一,弄不好会吵架。"我望着冰冷的水面幽幽说。
"嗯,也只有这么着,拖到正月吧。"姐用力颠荡着木盆说。
(三)
下午我开始写寒假作业,弟弟带妹妹到邻居家玩。姐洗了六块粑匝,换了缸脚,挑满缸水。娘拿五升斗量米,籼米与糯米七比二,浸了半木盆,准备做炒粉粑(有的地方叫印子粑);糯米与籼米六比四浸了半木盘,准备做糯米粑。
腊月廿三,全家人起得早。娘用淘勺把木盘里的米掏出来放到晒篮里晾干,浸过夜的米粒晶莹透亮。
爹爹爬上楼坊用土筐装干把柴,套枷绳拴筐吊下来。我和弟弟下面接, 一块块码到灶门口。
姐洗好锅碗去扫磨。我放瓜茅柴进灶点火。娘炒米,三勺米倒进锅里,几经翻炒,热汽腾腾,米粒由白转黄淡淡生香。娘把炒熟的米铲到撮箕里,铺到晒篮另边凉透。
爹爹在调磨担,搁肚篮到磨盘下盛粉。弟弟搬把椅子到姐姐屁股下。姐坐磨旁,面前搁一兀凳。兀凳上置一洋瓷盆,盆内装着浅盆炒米。
姐姐先挎一小把米堆到磨眼边,磨盘回转,她持一根细弯竹竿把米粒一点一点地拨下磨眼。眼见着磨眼旁的小堆米没了,又挎小把米放上。如此往复,米粉扬扬洒洒下来,在磨盘下的肚篮里积成一圈凸凹不平的粉丘。
娘炒好了米,来换爹爹磨磨。我不用烧火,在旁帮娘掘磨担。
(四)
半下午,米磨好了,开始揉粉。堂前八仙桌上摆着二只圆"福"粑印,一只长"囍"粑印,二面粑匝上铺好了白色的粑巾。
桌边顺墙放了条阔板凳。板凳一头放了面播篮,播篮里撒了层薄粉。板凳另头放了只大饭盆,盛了大半盆粉。爹爹系上围裙到灶房,半锅水烧开,几勺粉下锅,巴铲不停地搅,白粉刹那间变成了灰米糊。爹爹掌铲一溜,浓不稠,稀成线,正合适!茨糊成了。
爹爹扯过面,是揉粉的高手。滚烫的茨糊端过来,几勺倒进粉窝里。他脱下棉祆挽起袖,双手齐下,快、准、狠,捏中有和,和中有搓,击筑拍打,不一会,一大砣粑粉揉好了。
弟弟站在饭盆前扳粉团,母亲搓粉坯。我和姐姐先把粑印里洒些薄粉,再把粉坯儿放在粑印里按压。“咯咯”二下反磕在凳沿上,一手磕印,一手接粑。妹妹也不闲着,把印好的粉粑往匝上码。
(五)
爹爹是灶前灶后忙,打水下锅,拎粑匝,塞柴火。半炷香的功夫,锅盖沿围巾上热气腾腾。爹爹掘开锅盖,一口风吹开水汽,顺手蘸起兰花碗里的冷水挥向匝粑。粑匝出,筷子伸,滚烫的米粑就近嘴边,“嗯,熟了,不软不硬有嚼劲!”母亲脸上喜色。
呼啦一下,灶上上来几只小碗。爹爹粑蘸糖,母亲粑沾醋,我们几个小的争蘸辣椒酱。
“儿女们,吃好了没?哪个端碗粑到大哥妈家去?"娘问。
"我去。"弟弟抢先。小碗扣大碗,装了七、八个粑。弟弟出门,转瞬回来,衣袋里装来一袋糖糕。
"哪个端碗粑到细哥妈家?"娘又问。
“我去。"还是弟弟抢了先。转瞬回来,他裤兜里又装来一袋花生。
"哪个端碗粑到祥福嬷嬷家去?"娘又问。
这回临到我,转瞬回来,我手里拿了根甘蔗。
"谁端碗粑到梅香哥妈家去?"娘问,这次没人应。娘看着弟,弟摇头,"年年端她吃,从未见着还的,不去!"
“小孩子乱说话,人一世好长,望不到今后。"爹生气。
娘瞅瞅姐,姐也嗡嗡道:"她家男人刚死,阴森森的,我畏怕。"娘无奈,指派我陪姐姐去。
(六)
梅香哥妈家在村东头,大门虚掩,推门而入,柴烟呛鼻。二凤正巴在湿桩头下吹火,西面墙上的油纸刮得扑扑响。我跟二凤到厝屋腾粑,见冷锅冷灶,灶门囗几根瓜茅柴,一扇破门被锹抵着,北风呼呼进。
"你家人哩?"姐问。
"大哥学徒在师傅家,二哥看山。大凤刚与娘斗嘴,这会在房里生闷气,娘许是放牛水去了。"二凤指了指房。
姐进房去,待了会儿出来,眼睛红红的。
“谢谢你俩拿粑来。"二凤站在门坎发呆。
“进去吧,门边冷。"姐捏了捏二凤的手。
转过屋角,见枯柳树下的浅水塘边,梅香哥妈正在放牛水。几个乌鹊从牛栏的土砖墙洞里飞出来,二只歇在牛背,一只栖在水边,叽叽喳喳叫过一会,又飞回洞内。
"哥妈,放牛水哩,刚打你家回来。"姐上前招呼。
我见哥妈勾偻着身子,一手牵牛绳,一手扶塘岸,正吃力地往上爬。
"呵!好闺女,还是你爹妈长情,总记得我!"。梅香哥妈仰起一张苍桑的脸,枣红色的祆破旧不堪,黑褐色的头巾裹不住凌乱的白发,几根发丝在空中飘荡。
(七)
回来的路上,凛冽的寒风在树梢上呼叫,干瘪的苦莲籽掉了一地,天阴地暗下起了雪。我打起了寒颤,拉低斗桶帽舌儿匆匆地走。
到家姐说起大凤的事。大凤的下订钱被挪给她大哥作看礼。男方催婚,正月初五要出嫁。她娘答应卖年猪办嫁妆,便又有几个债主逼上门把年猪赶走了。
"拆东补西,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弄不好过年肉都冇!”爹叹息。
"你别再生心思,咱家过年肉也不够。去年她捉伢猪时,说好了等猪出栏送钱来,这下又无指望了。"娘开始数落。
"我只是说说,人家也没开口。"爹回嘴。
“等她开口就晚了,你个菩萨心肠!”
"不说啰,不说啦,做粑吧!"姐姐打断爹娘的话。我们见机散开,做着各自的事。
二凤家怎么过成这样子?曾几何时,她家还是村上响当当的户子……爹娘刚才的对话仍压在我心底,一时未缓过神来。我琢磨着想:那碗米粑也许是二凤家今晚的一顿夜饭,也许她娘还要留二只,为那寒夜里偷偷下山的小儿子,不得而知了。她家饥寒交迫,冷如寒窑,是绝无温暖可言的呀!屋外雪越下越大,门口滩白茫茫的一片。爹爹常说雪后遇晴,但愿如此吧!雪停了,天就晴了,也就暖和了!
2025年1月15日晚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