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训扬新风之474丨阳峰乡傅家山村：傅旦初先生绿荫轩的那束乡土文化之光|民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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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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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年来行走都昌阳峰乡采写“传家训扬新风系列”时，不时听到当地文化人提及傅旦初先生（1919年——1998年）的诗名，并说傅先生与全国政协副主席、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有诗作唱和。2024年中秋节这天，我来到傅旦初先生的家乡阳峰乡金星村委会傅家山村，听他的亲友和后裔讲述其生平故事。

家世

都昌傅姓承袭“清河世家”，全县31个村庄除多宝乡傅超灵村外，其余30个村庄皆属宝泉傅太郎宗支。傅太郎（1134年——1201年），原籍金陵（今南京）人氏，宋乾道四年（1168年）授洪都（今南昌）参政。淳熙三年（1176年）秩满意返老家金陵，遇风阻舟于后港（今新妙湖），见绿水青山宜居，遂肇基于宝泉村（今不存，属今都昌汪墩乡大桥村委会辖地），后人尊宝泉宗支为都昌傅氏一世祖。傅太郎七世孙傅贵十一，由宝泉村徙居五都大塘山居住，形成阳峰乡傅家山村，现有村民500余人。

傅旦初先生遗照

傅旦初长子傅黎明讲起祖父傅高功的发家史，有时代浪涌。傅家原是个困窘之家，是农村人形容的“两个人共三条裤子”的那种家境。傅高功穷则思变，带着贤惠能干的妻子沈七秀（娘家为阳峰楼厦沈村）背井离乡，去了永修县白槎谋生。起初是靠沈七秀从老家带去的制酱术，就是将小麦熬过后发酵制成调味的可口酱品，傅家夫妇在白槎集镇上由小作坊起步，后租铺开了家酱品行。白槎属山区，离柘林也就20里地，在小本经营中头脑渐渐活络的傅高功，眼察四方，看准了山里丰富的林木资源。他更随早先的生意人瞄准了树排可随山溪至赣江漂南京、下上海等大都市的水畅通道，便做起了贩树排的生意。那时取材是采取“判山”的方式，就是山民将整方山峦林木估价给做树排生意的买主，傅高功见山估材的眼界也高，总是处于木超所值的站位上，比如站在山脚一片葱茏山林，挺拔粗壮、木秀于林的并不好，树木成拱不但伐锯难，而且运载下山亦难，可说是望木兴叹，单是茅蓬丛生的矮树林，取材的性价比更高。山民的纯朴也助推了异乡人傅老板的发家，比如判山时谈好价钱后都不需要全付款，可待伐木售木后再付清——你傅老板本就是个诚实可信人，再加上有酱行在集镇上，不担虑你跑人赖账。

村中老宅内室

傅高功经商的功夫之高，还体现在以木易货、见货打货上。他将木材加工，请桶匠制成水桶、饭甑、薪桶、木柜一类的木制品，拉到涂埠镇上去卖。木排顺流而下至吴城，那个时候有“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之说，木排及一应商品在吴城的物畅其流繁盛之景可想而知。傅功高还是“以货易货”的高手，比如家乡都昌人买了他的木排，手头紧的，有的用田里产的大豆、小麦换木，正好成了制酱的实惠原料；有的用黄烟叶换木，傅功高就将成船的烟叶拉到永修的烟行售卖，几乎是两头得利。

傅旦初自书自吟诗作

傅功高在永修白槎经商风帆正举，可也有恶浪遏舟的时候。且说他将从家乡都昌换来的烟叶，一袋袋里送进了白槎街上烟行，在记账簿上一行行地记载下送货明细。可烟行老板仗着他与时任永修县县长都是南昌老乡，而傅高功又不是本地人，便起了赖账讹人的坏心思，一年到底也不结账。无可奈何的傅高功想到官场邪气还须官人来压，便在腊月年关请动了同乡苏祖越出面，去到时任江西省国民政府省长的曹浩森那儿找大靠山。曹浩森是都昌周溪牌楼曹村人，1941年接替熊式辉担任江西省政府主席，时值抗战特殊时期，直至1946年卸任。曹浩森与苏祖越有襟兄襟弟之亲，且说苏祖越找到曹省长的府邸，在姨夫面前诉苦，说他与六都老乡傅高功在永修白槎合伙做生意，如何的受到烟行老板之欺，这烟行老板仗的是县长之势，这般官商勾结、欺善霸市的行为不是坏了省长大人治赣的名声？曹浩森也没慷慨激昂地斥责地方县长的狼狈为奸，而只是让家眷取了些钱币给自家姨夫，像是打发的味道。苏祖越不见明示，似是讨了没趣，也没脸面去白槎见老乡，灰心丧气地回了都昌苏家村。

傅旦初暮年病中致诗友江平手稿

傅高功见约定小年之日见面的苏祖越爽约了，自忖是找省长办事无果，便也只能翻阅着账簿唉声叹气一番。哪知曹浩森素有恤民驱恶之政声，指令省府督办傅高功被拖欠货款还遭欺凌一事。腊月三十这天清晨，永修县长带了烟行老板亲自登门，一次性结清了所欠款项，还赔了不是。这下，白槎都知道都昌的傅老板来头不小，再也没人敢为难他生意上的事了。抗战时，从长江到南京的商航查封特别严，可傅功高得国民党军队驻永修的一个团长的相助，取得了特殊通行证，这生意就特别的顺畅。

傅村老宅

发了家的傅功高回到老家傅家山兴建棋盘屋，其旧宅至今仍存村中。傅功高48岁时因肺病中年去世。他生育三个儿子，长子傅旦初（派名贤海）特别地对读书有悟性，1930年代在南昌建升中学毕业。据说傅旦初与时任江西省政府主席的熊式辉之子同班同学，这个同学后来成了上校参谋。

昔日生产队仓库留存下傅旦初手迹“藏粮于民”

傅旦初先生的厚实诗书功底，是在南昌的建升中学练就的。傅旦初之子讲述父亲在南昌读中学，遇见了终生仰慕的恩师刘宗向，一直交往到晚年。我们多方查询，能了解的刘宗向先生（1912年——2001年）的相关资料是，他是永修县人。年轻时先后求学于北平中国大学、北京大学，1936年北京大学毕业后，在南昌《国民日报》担任记者。抗战爆发后投笔从戎，曾任某部代理团长，也曾担任过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督导。后主要从事教育工作，先后在贵阳师范学院、贵州大学、东北师范大学、永修师范等任教。晚年任九江市政府参事，民革永修支部主委，是一位深具家国情怀的古典诗人。从刘宗向先生的人生履历来看他与小他7岁的傅旦初的情谊，有因为“永修”的地域之缘，刘先生是永修人，傅先生从小随父在永修生活。刘宗向一生热心教育，他在南昌当记者的前后，可能短暂在建升中学任过教，直接教过傅旦初，以其北京大学成就的学养和挥斥方遒的热诚，令傅旦初十分敬仰，以至以诗为桥相交至暮年。傅旦初当年求学的民国年间的建升中学后来演变成了南昌哪所中学呢，抑或就消散了？待考。

生平

1941年出生的巢遵寿先生是傅旦初先生的妻弟，阳峰乡株桥村委会巢秉文村人。老人向我讲述着他姐夫傅旦初的人生历程。

巢遵寿（中）、傅黎明（右）、傅新明2024年中秋节接受本文作者采访时合影

傅旦初中学毕业回到家乡都昌，在三都（今大沙镇所辖）当私塾先生。其时都昌县国民党政府因抗战烽火搬迁至阳峰卢家村，饱读诗书的傅旦初得左里名流傅先生举荐，到旧县政府当文书，傅旦初不慕仕途，对国民党政权的日薄西山更有一份洞察，所以拒辞了公干，宁愿在乡间做一名教书先生。解放前在龙山巢家畈教过书，1950年在巢秉文村教村书。1951年闲赋在家。1952年得三汊港方家一个在第四区大田区（设在盐田坂）做医生的老乡举荐，到第四区委当了两个月秘书，时任大田区委书记米永丰是黑龙江哈尔滨人，很喜欢有才学、务实干的小傅秘书。米永丰1954年7月至1955年2月间担任过八个月的都昌县政府县长。傅旦初志在授业解惑，1953年重操教鞭，就地安排在盐田小学从教，妻子巢金花随校生活，13岁的小舅子巢遵寿也随读三年级。傅旦初1953年下半年被调黄梅岭港下沈家任教。1957年被划“右派”，回家务农。回到傅家山的傅旦初哪会耕田种地的农活？只得在生产队干些在晒谷场看鸡、在山坡间放牛的事，挣些工分。1958年政治宣传氛围浓厚，乡间写标语、抄语录的事非他莫属。贤惠的妻子在家替人织毛衣，5元钱一件，贴补家用。“文革”时因为土改时划定的“小土地出租”家庭成分和本人的“右派”身份，傅旦初受冲击，但他以豁达的心态面对人生的低谷。1978年落实政府，恢复了教师公职，在阳峰中学工作。1979年年满六旬的傅旦初先生办理了退休手续。相濡以沫的爱妻1989年仙逝。1991年傅旦初身罹中风之疾，七年后走完了他80岁的人生历程。

傅旦初书联作品

傅旦初隐入尘烟，他的在乡民传诵里的“一笔好字”，成为他投射进乡土文化的一束光。有一种说法，他的书法童子功是得益于启蒙老师、阳峰黄梅芭蕉山魏家村人魏必大（1875年——1939年）。魏必大，号椒蕃，晚清举人，民国初期与刘瘦蝶、吴笑天、邵益我等都昌明士创办东汇诗社，书法上亦造诣很深。魏必大之子魏荷生（1915年——1988年）是一代名医。得父亲之教，魏荷生书法功底深厚，现今“都昌县人民医院”门诊大楼上的题写标识，就是当年魏荷生先生的手迹。同出一师，傅旦初的字体风格与魏荷生十分相近，以至流传一个说法：傅旦初誊写的处方药单，若署上魏荷生之名，县医院药剂房的检药师难以分辨出来，定以为是本院名医魏荷生手书的岐黄之诊单。

傅家山村后一景

每年过了腊八节，傅旦初为乡亲写春联或是办婚事的喜联，一直要忙到除夕的到来。傅旦初的小儿子傅新明是三汊港中小的一名退休教师，他回忆在他十一岁的那一年，一位乡邻夹了大红纸，请父亲写造屋上梁的对联。正碰到墨汁用完了，傅旦初吩咐儿子取家中两枚鸡蛋，去公社供销店里换瓶墨汁来，一个鸡蛋卖8分钱，一瓶墨汁正好一毛六分钱。这件书写者自己拿鸡蛋买墨汁一事带给傅新明的影响是，他不愿热心去学书法，尽管在书法上有悟性，倒是晚年在九江生活的他，很想沐父亲书法遗风而弄墨娱情。在傅家山村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栋生产队粮仓保管室，门楣上至今留有傅旦初先生的手迹、水泥质底阳文体的“藏粮于民”四字。傅家老宅上的照壁“紫徽驾临”四字也是他的遒劲字体。

傅旦初《绿荫轩诗存》手迹

傅旦初秉持的乡间文化之灯的微光，也予乡里乡亲的精神世界以光亮。他可说是乡间书法传灯人。出生于1942年的阳峰共升墩上人江民才，曾任九江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1955年前后在黄梅小学读五年级时，傅旦初是他的授课老师。江民才先生文才卓然，书法亦雅，他的行楷就得益于傅老师的早年施法。找傅旦初先生求墨宝的，自然内容也由傅先生择定，比如婚联、上梁联，还要自拟。巢遵寿至今记得姐夫傅旦初在1980年代初，为三汊港派出所拟写的一副对联，内容为“爱竹不留挡路笋，惜花应折碍窗枝”。

诗家

因为职场的关系，我对都昌县诗词学会活动的组织和诗词氛围的营造多有融入。采写傅旦初先生身上所散发的乡间文化之光，亦是以此致敬都昌诗词文化人的前辈。傅旦初先生生前曾用毛笔自辑了一册《绿荫轩诗存》，收诗60余首。阳峰龙山巢家畈人巢理庭（1931年——2020年），曾任九江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市诗词学会会长，幼时在傅旦初先生任教的私塾求过学。巢理庭晚年与傅旦初的姻弟张志英等重印了《绿荫轩诗存》。傅旦初给他的书房类的心灵栖息地命名为“绿荫轩”，肯定有着诗性的人生寄寓；单就他用炼句培植的诗树，何曾不是“绿荫”一片，清凉宜人。他有时给自己的吟诗之地落款署“晚菘园”，“菘”者，一种菜类，叶可食，亦是青翠欲滴的样貌。

刘宗向先生1994年8月30日致傅旦初书信

   傅旦初先生曾与苏步青先生有诗词唱和。苏步青（1902年——2003年），著名数学家、教育家，中国微分几何学派创始人，中科院院士，曾任复旦大学校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生活于鄱阳湖畔乡间的傅旦初，如何与年长他17岁的中国数学界泰斗式的人物苏步青有交集，目前找不到俩人之间的信函来往，想必是因为诗缘。傅旦初先生三子傅新明给出的说法是，其父有诗作在包括东南亚在内的国内外报刊发表，苏步青也是诗家，俩人因诗有唱和。后人在查阅傅旦初生前自己编抄的《绿荫轩诗存》里，有他的《次韵苏步青教授悼亡诗长律三章》，并附录了苏步青的《悼亡诗三首（并序）》，所追悼的亡人是苏教授的夫人。傅旦初注明苏诗来处是“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二日《苏夫人松本先生荣哀录》”，这本辑录应该不是公开发行的出版物，而只是苏步青哀悼夫人松本先生的私人化的辑录，编成于苏夫人仙逝整四个月之后。居于乡间的傅旦初先生能得到此“录”，应该是作为吟长的苏先生单独寄给他的，这也就为傅、苏之间因诗结缘找到了一个佐证。在此，我们将难得一见、情深意绵的苏序存录，以供苏步青研究者作为史料拾遗：“我妻米子原姓松本，日本宫城县仙台市人。一九二三年初相见于不二寮宿舍。又二年归余。一九三一年携归祖国。一九五三年入中国国籍，改名苏松本。六十年来培育子女八人。抗战期间，随同西迁，历尽艰辛。解放前夕，赞余拒去台湾。建国后，大力帮助我克服重重困难，使余有充分的教学科研时间，平生事业一半功劳，应属于这位贤妻良母。竟致积劳成疾，患多发性骨髓瘤，住院四年，治疗无效，终于一九八六年五月二二日辞世，享寿八十一岁。痛哉！君生前爱好音乐，善抚古筝，并擅花道书法，今铮弦徽柱，仍在店堂，见物思人，可悲也夫！”
   苏步青的“悼亡诗”有三首，傅旦初的次韵也有三首，在此我们分别存录其中的第三首，以览苏、傅之诗才。苏步青原诗为：
   依稀宵梦到庭园，
   草棘离披不见君。
   萝屋有愁还有泪，
   瑶池无路复无门。
   山茶剩蕊胭脂血，
   月季嫩芽环佩魂。
   孰道鸳鸯债能了，
   梅花纸帐共晨昏。
   傅旦初沉郁哀伤的和诗为：
   仙台别梦绕林园，
   器识才华独让君。
   咏絮夙曾追道蕴，
   著书常得侍龙门。
   八铉共仰荀家誉，
   一死难招望帝魂。
   寄语先生须旷达，
   莫因佛劫怨黄昏。
   1987年，都昌鄱湖诗社成立，作为诗社骨干会员的傅旦初先生赋诗二首，表明“笔墨当随时代”的诗风观，表露融入繁荣都昌诗词文化的拳拳之心。其二为：
   词坛旗帜树标杆，
   惹得时人刮目看。
   乐与苏黄通笑语，
   好同屈宋作衙官。
   文章当借新风染，
   材素应随改革宽。
   翘首蠡湖云水阔，
   敢辞涓滴助清澜。
   都昌汪墩人向法宜（1902年——1988年）是景德镇市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创始人，民国年间曾任星子县、都昌县县长，后创办都昌任远中学，是江西省民盟创立时的重要成员。据巢遵寿先生介绍，傅旦初在南昌读中学时，就对投身革命的向法宜有生活上的扶持，向法宜后来在傅旦初落难时有关爱之情。向法宜年长傅旦初17岁，是傅旦初心中十分敬崇的长者，向法宜1988年辞世，傅旦初以诗悼念：
   噩耗传来泪泗涟，
   缅怀遗爱思蹁跹。
   人非伯乐难言马，
   琴失钟期欲断弦。
   棠荫千秋追召伯，
   天才一代数青莲。
   应知朝野衔哀日，
   别有闲鸥百感牵。
   傅旦初五十、六十、七十初度时都有吟诗抒发心志。1988年4月他有《七十初度述怀》：
   菊瘦兰癯岁月长，
   山中清韵尚琅琅。
   从心所欲非关富，
   与矩毋违不碍狂。
   芳草不须萋远道，
   青山只是恋斜阳。
   吟讴若许输余热，
   雪案萤窗好自忙。

傅旦初次子傅光明保存的重印版《绿荫轩诗存》封面

“南屏云树郁苍苍，习静山中岁月长。与竹结邻非远俗，凭梅写照为留香。爱搜古籍成书癖，偶遣闲愁带酒狂。余热尚容穿鲁缟，未须惆怅对斜阳。”这是傅旦初先生在他六十生日时的一首寄怀诗，也可说是他一生志趣的表白。我们谨以此文为作为一名乡间文化传灯人的傅旦初先生立了份人生简传，让他的过往岁月在时光的竹梅绿荫里留香……

来源：汪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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