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家训八条：敦孝悌、睦宗族、教子弟、端士品、务忠诚、戒健讼、戒奸险、戒流荡。 一
都昌县以“刘家山”称村名的不只多宝乡昭兴村委会刘家山一处，比如北山乡夏家山村委会也有刘家山村，县芙蓉山工业园区开办时就征用了刘家山一些土地。多宝乡刘家山之“山”，想必大范围是指西山。“西”山，状的是山体处都昌之西的方位，实际是有“江南戈壁”之称的数万亩沙山。刘家山村址就在西山山麓，村周的一大片山权历史上曾属刘家山村。民国十七年（1928年）刘家山宗谱载录“水磨庄正治公山河图”所给出的那个年代村上在大西山的四址是“东至纱帽山，南止老爷庙，西止沙山脚，北止沙子涧”。多宝刘家山之“山”，想必小范围是指秃山。秃山是多宝沙山脚下刘、李、余、黄、夏、朱诸姓的一个地理标识，易被人谐音写成“曲山”。都昌有西山，也有西河，属鄱阳湖之左蠡水域。刘家山民国初年对于西河的辖权范围是：南至石子包，北至猪头山，东至沙山脚，西至老港。这些关于刘家山的山水权属在时代的变迁簿里自然也起了变化。
祖祠兼村民文化活动中心
先前乱世，奉行“势管青山力管湖”，刘家山的村业如此之广，自然是文武相倚，再加上村庄人众，才能护得住正治公名下的祖业。清同治年间，刘家山有“文有祖旺，武有祖利”之说，刘祖利就是武坛骁人“月师傅”。在2022年农历十月竣工的刘家山新修祖祠里，有由村上退休教师刘亮初（2023年故去）撰写的《刘家山祖堂重修序赞》，回溯村中闻人时，除了有祖望、祖利之名，还有刘训涌的百步穿杨武功，刘遗焜（小名“喜和尚”）的推拿接骨武医，刘训龙的草药悬壶济世等。
新修祖祠内厅
2018年11月19日，我的“传家训扬新风”系列曾以《多宝乡刘家山村：山村道情》为题，对刘家山村的人文历史有番书写。此篇的后半部分存录了都昌鼓书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天宝先生的从艺人生轨迹，是世间关于这位民间盲艺人生平资料最详尽的一篇。六年前以84岁，刘先生驾鹤西去，写他的文字便成为珍贵的都昌民间民俗文化史料了。2024年7月21日，应刘国平先生及其子刘萧乐之邀，我同徐观潮等七八位文友走进刘家山刘先生家做客，我想，我应该为刘家山村的历史再续写上一篇，传之后世。
2024年7月21刘国平在家中书橱前
在《刘家山祖堂重修序赞》中，我读到了“贤秋书法，独特专长。铁划银钩，乡镇名扬。”的褒奖。刘贤秋先生已辞世，刘国平是他的侄子。在新修的刘家山祖祠兼村民活动中心下厅，张挂着刘国平先生的书法作品。刘国平得其大伯刘贤秋先生之熏陶，一生在乡间从教的他，书法、诗词、音乐、美术、体育皆有所长，是刘家山村的文化人。2023年他在古稀之年出版《沙山醉翁诗集》时，我曾以诗祝贺：沙里淘金拣旧笺，山中护苗汲甘泉。醉湖且看烟云过，翁境诗澄渡逝川。
《刘家山祖堂重修序赞》
刘国平先生晚年热心参加当地的诗词与书法文化活动，他为人的热忱好客、对生活的通达乐观，常常感染着我。此次甲辰暑夏的刘家山之行，他又向我介绍了不少村庄史料。为补上篇《山村道情》之余，存录一些摭拾。刘家山兴村祖宗刘执旨于明万历年间从徐埠、苏山一带徙迁到秃山，一说动因是来看望他在老虎山凹临时搭棚营生的两个叔叔的。刘家祖先擅堪舆风水之术，执旨公识得甘志先夫妇所居之地是磨盘吉地，形制上像圆圆的石磨盘，且有碧水环绕，所以刘家山后来称为“水磨庄”。磨盘圆绕，东南西北皆是好方向，后来刘家山村人建私宅，方向顺，住家正门西向、北向的有。现在建祖祠的地方，就是440余年前甘婆婆的麻园。
古樟树
刘国平先生告诉我，先前的刘家山，文有文场，武有武场。“文场”的一隅有村上文词剧团。刘天宝先生唱都昌鼓书，亦得小时在村上戏台上听曲的启蒙。“武场”的一角，便总是腾挪着后生拜师学武的身影。早年刘家山村上捕捞业也很兴盛。1950年代初多宝成立渔业队，鄱湖边张家、范垅等都有渔民加入，高峰时有渔船30多条，刘家山就占了三分之二。渔业队长是由刘家山德高望重的刘贤贞担任。现如今，刘家山人严守十年禁渔之令，倾情呵护家背后的“一湖清水”。
2018年11月15日本文作者（右）采访都昌鼓书省级非遗传承人刘天宝先生
二
刘国平先生家族数代受村民信任，替村上保存着1927年前后村上与邻村争执鄱阳湖西河里的蛤蜊（又称蟆蛤）是公有可任人摸取，还是依附湖面权属物归其主？为此，刘家山人打了两场官司，先负后胜——最终江西省高等法院的判决，管辖着偌大西河水面的刘家山人拥有湖底蛤蜊的产权，他人不可摸取。我们先来看第一场官司的判决诉本。
1926年都昌县公署部分判决文书页
刘家山保存的盖有红印原件的民国十五年（1926年）“江西都昌县公署民事判决书”显示，原告人为庚区的李及时、陈庚五、马文海，被告人为刘家山的刘广财、刘虎山、刘经贵。县公署的民事判决结果是：两造（那时称涉讼双方为“造”）系争鄱阳湖内蟆蛤，应认为公有。讼费由两造平均负担。 判决书先述“事实”——缘县属鄱阳湖上由王爷庙、下及鲁木矶一带，湖内水深泥厚，向产蟆蛤。沿湖居民向可摸取者，不遏取其内，以供食品，而壳则弃置之，毫无取用。近因外洋制造日精，以蟆蛤制物为用甚广，我国各大商埠均设立公司，不惜重资广为购办，以故蟆蛤代价甚昂，湖内所出生生不己人，民取卖，岁值万金。因此超利若鹜，各逞豪强，争相摸取。或以所有权自居，或以共有业。争分涉讼法庭，经延日久，历任罔断。其如本案之谓，与查原告人李及时等以被告人为湖内蟆蛤强称独业，诉法判由共有。被告人以所有权提起抗辩，并经两造提出清水湖课串票多件，及被告人提出抄本为证。本署迭经集讯，采据认证，觉两造证据均与本案无关，因晰明前情，应即判决。 判决书续叙判决“理由”——“本案原告人请求意旨略谓：蟆蛤系天然物，民等可以自由摸取，被告人何得据为独有？况民等湖中取鱼有历年完纳水课串票等语为据。被告人抗辩意旨谓：蟆蛤产出西河，系民村网鱼界内，有湖课串票及抄本可证。原告人在南河网鱼，何能逾越争骗等语。据此则本案应研究之点，即两造证据对于系争蟆蛤有些关系是已。查两造所提湖课串票纯系一种渔业权之证凭，对于蟆蛤毫无关系，即被告人呈交抄本内中，所注极不明瞭，尤不足为告争张本。况蟆蛤非鱼类，乃近来发明一种特殊利益。该原被告人更何能藉网鱼为混争乎？虽蟆蛤与鱼利同产湖中，鱼既须得完课始得网取，蟆蛤何独不然？若谓蟆蛤由人摸取不予限制，则大利所在，人必趋之。推其极必致争斗殴，祸无了日。殊非国家之福。故准情度理，就事论法，不能不予以取缔，为裕国利民之道。至被告辩称西河、南河之说，查西南两河均隶鄱阳湖境内，概称湖则可分称河，则不然蟆蛤虽产出湖之西河，应认鄱阳湖内所有也。”
水塔
基上论结，本案原告人请求共有，认为无理由应予驳回。两造系争鄱阳湖内蟆蛤，应认为公有。讼费依民诉条例第九十八条，由两造平均负担。特为判决。本案当事人对本判决如有不服，可自收受判决翌日起，向本公署声明上诉于九江地方审判所。 签署这份民事判决书的是“县知事 谢远湛”。查有关都昌县志资料，江西兴国人谢远湛民国十五年（1926年）三月到任，半年之后离任。他的前任是陈祖光，仅干了三个月都昌县知事；他的后任是陈伟绩，从民国十五年（1926年）九月到任，三个月后离任，接任他的是湖南人李贡舆，踏着北伐军的铁蹄而来，北伐军独立二师李副官摇身变成了民国年间的都昌县第一任县长李贡舆。
村后沙山风力发电
三
1926年秋，刘家山被人告了，且败诉。都昌县公署的民事判决结果是：你刘家山人不能阻止他人摸取湖底蛤蜊卖钱，蛤蜊那厮属公有，谁人都可摸拾。两年后的民国十七年（1928年）暮春，刘家山人的一纸反诉，得到江西高等法院的支持，推翻原判决，刘家山所属水域的湖底蛤蜊就是归刘家山人所有，他人不得侵权染指。当然，判决的泛指效应也适用于八百里鄱阳湖全域。我们来复盘这一二审涉讼文书。 这回原告、被告被颠倒了位置。原告是刘家山人刘经贵、刘虎山、刘广财。想必打头阵的这年53岁的刘家山“业商”者刘经贵，是得了60年前的“文有祖旺”善讼的真传。刘家山人看来势在必赢，特请了两“律师”法庭助阵。这回的被告是李及时、陈庚五、马文海。世事沧桑，两年前列原告的54岁马文海，其人这次列上被告，填上的是令人同情的“已死”二字。
1928年江西高等法院部分判决文书页
这份“江西高等法院民事判决十七年（即1928年）控字第四六号”判决文书前缀导入事项为：“前右控告人因与被控告人为争摸蟆蛤涉讼案不服，前都昌县知事公署中华民国十五年八月五日所为之第一审判决，提起控告。本院缺席判决如左。” 所谓“缺席判决”，也就是说被告并未到庭，自弃辩驳了。这份判决书的“主文”如下：“原判决除关于原告人之请求驳回部分外变更。系争石子凸至猪头山鄱阳湖汊（亦名西河）内所产之蟆蛤，确认为控告人所有。本审及第一审讼费由被控告人负担。” 所谓“主文”，也就是先摆判决结果。接着叙“事实”——“控告人请求变更原判决，将系争石子凹至猪头山一带鄱阳湖汊（亦名西河）内所产之蟆蛤判令被控告人不得摸取，并令负担讼费。其陈述略称：被控告人在原审告争湖底经介，既经驳回，对于蟆蛤原无混争之余地，乃原审偏曰鄱阳湖内蟆蛤认为公有，偏颇孰甚。查鄱阳湖地跨南昌、新建、都昌、星子、鄱阳、余干、湖口各县，今告争者仅都昌县一部，又何必涉及湖之全部。原判不当，尤属显然。按系争所在，东自曹家塘、西至将军套为十部，水名曰南河，为马、许、陈、李、刘、段各姓共有。将军套以西自石子凸起，河流向北湾曲至猪头山止，名曰西河，属民族独有，有完纳湖课串票及清嘉庆年间收租老簿，与夫抄誊契约可証。原审不予采用，竟判系争地点所产蟆蛤为公有，并判令控告人平均负担讼费，殊难甘服云云。被控告人等于言词辩论日期均未到场。” “事实”之后的文书模板是陈述法据“理由”——“本案被控告人已受合法传唤，既不于本院迭次指定之言论辩论日期到场，而到场控告人所陈述之事实又与第一审判决所记载者不相抵触。是则上开事实即应视为被控告人自认控告人所提出之物证，亦应视作足以证明应证之事项。控告人之控告自应认为有理由，合依修正民事诉讼律第五百五十三条、第五百四十八条、第一百二十五条、第一百十四条。判决如主文。”这份具署“江西高等法院民事一庭”的判决书，审判人落款是“审判长推事 陈瑛石 ”。查都昌县志资料，其时都昌县县长是湖南人萧蕴刚。
今年蔓荆子因雨水多面临大减产
我们如此详尽地钩沉近百年前的一份民国初年的两份蛤蜊之争民事判决书，主旨还是存史。研究司法文书史的，可察载于起承转合行文格制后的民国初年法理思维；研究鄱阳湖河域流变史的，可晓“西河”“南河”之分址；研究中国革命史的，可观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前后地方政权的维系；研究鄱阳湖物产资源史的，可窥河中蛤蜊因何在“中”与“洋”市场的推力下变得趋利；研究公文印章史的，可索印文的篆迹。当然，如果你是一位作家，亦可据此判决文书挖掘很多有历史质感的细节，甚至从刘家山人身上，感受到鄱阳湖区人的那份坚韧的精神标识…
浩淼鄱阳湖
来源：图/文 汪国山九江都昌发布 都昌在线相关阅读请点击：传家训扬新风之五十五丨多宝乡刘家山村：山村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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