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二娃又出事了,这是刘家垅第七个死在乐平小煤矿的人了,附近的村民纷纷奔走相告,谁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摇头叹息。
自从公元一九八一年包产到户后,刘家垅六十多户三百余村民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原因在于该村人多田少,一个小小的山垅住着这么多人口实在难以维持生计。过了几年,远在一百公里外的乐平县私人煤矿兴起,刚刚中专毕业的刘怡勤分到了乐平一家国营煤矿上班,几个月后就把自己的弟弟怡钢带到了矿上当了一名临时工,那年中秋回家,身穿西装,脚穿皮鞋在村里晃动可把村里的青年羡慕死了,大家都抢着询问矿上的情况。
只有刘青远远地站着,听他们议论纷纷。他好想上前也去跟怡钢交流一下,可又提不起勇气,因为他与怡钢家曾经有点过节,刘青的父亲当生产队长时欺负过怡钢的父亲,怡钢的父亲刘传招为了让怡勤读书没少跟刘青的父亲争吵过,所以即使分田单干了,两家也很少来往,两家的子女也很少来往。
刘怡钢的父亲在村里扬眉吐气了,真是风水轮流转,队长刘德兴再也没人搭理他,吆喝惯了的他一旦轮到自己下田耕作,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只好整天拿着旱烟棍对着两个儿子指手画脚,吩咐他们做这做那。小儿子刘青窝了一肚子火,早想走出这个家门出去搞点副业,省得在家受父亲的气。他想问问怡钢矿上还有没有他做的事,可又不好意思。
“唉……”刘青叹了一口气!
中秋过后,村里几个壮小伙随怡钢去了乐平,他们在离怡钢做工的国营煤矿附近的一家私人开采的小煤窑做起了挑煤工,过年的时候他们回到村中脸上都挂满笑容。第二年开春,刘青也随他们去了乐平,刘青是偷偷摸摸去的,他父亲不知道,他父亲要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去的。他家人口多,田地也多,但干活的人少,他走了后田畈里的活基本上就靠他哥哥一个人干了,爷爷奶奶老了,妹妹还小,母亲家里家外操劳干不了多少农活,刘德兴当惯了队长,还没适应亲手干农活,怎么不叫他生气。
刘德兴跑到刘怡钢家,与刘怡钢的父亲吵了起来,刘传招再也不是当年忍气吞声的庄稼汉,拿着扁担把刘德兴赶了出来。
清明过后,秧苗开始敥谷种了,刘德兴连谷种都敥不均匀,在秧田里忙活了大半天,爬上田塍,好半天伸直腰,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塍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唉声叹气。他恨包产到户,如果不是包产到户,他每天照样把手交在背后,在田畈里到处走走,这里指导一下,那里批评一下,每次开群众大会的时候还可以高谈阔论,领着大家虔诚地读毛主席语录,没想到时局变化太快了,风光的日子到头了,现在连儿子也敢反抗自己,竟然跑出去搞副业了。
刘德兴正在联想翩翩的时候。他还浸透在昔日的旧时光里不能自拔,小女儿满英满头大汗跑了过来,“爹得,二哥在煤矿出、出、出事了”,小女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刘德兴吓得身子往后一仰,差点躺在背后的水田里。
“你听谁说的,佪话的不可乱说!”
“大队书记正在我家等你回去商量呢。”满英猜了猜发红的眼圈,说完拉着父亲的手催促快点回去。
刘青在煤矿遇难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刘德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知道,家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是要振作起来。他开始为大儿子张罗婚事,家里必须有个喜气来冲冲。
大儿子刘文,正如他的名字,文质彬彬,待人接物客客气气,对父亲恭恭敬敬,父亲叫他往东他决的不会往西,所以初中一毕业就回到生产队争工分,刘德兴知道,若没有这个儿子,家里真的要垮了。
满英还在读书,她已经读初二了,再过一年就要初中毕业。她看到父母憔悴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她对父亲说,她想辍学,父亲不吱声,刘文不同意她辍学,说现在就指望她未来能给家里带来荣光了。
我现在再来说刘家垅村,刘家垅里的村民并未因刘青的死而带来多大的改变,村里还陆陆续续有人往乐平跑,不是没人了解小煤窑的风险,但他们到手的钱足以消弭他们下煤窑的恐惧感。他们家的生活质量明显提升了,有的人家开始建房,他们的父亲曾经低着头在村里走路,现在可以抬头挺胸,说活也有底气了,这个村有点力气的青壮年都已去乐平煤窑搞副业为荣。无疑,刘家垅村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村,从近几年村里冒出来的新房子可见一斑。
包产到户几年过去了,村里在乐平小煤窑因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等各种原因死去的有六人,其中村里三娃的尸体永远埋在煤窑的深处,家人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二娃又出事了,听在一起挑煤的人说,二娃本来是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别人都收工了,二娃看着天还未近晌午,他一人下了洞底开采区,自己挖煤准备挑上来。其他矿工吃完了饭准备一同下午上街玩,才发现二娃没有回来。他们走到窑洞口,只见洞里浓烟滚滚,不好了瓦斯爆炸了,这是大家异口同声的反应。
二娃是矿上一辆拉煤的车在下午三点多钟运到家的,黑糊糊的尸体被一张白色的床单包裹着,他的父母跌跌跄跄从老屋相扶着来到了二娃新盖的房子里,两个人抱着二娃的身体哭作一团。
“当初三娃走了,我就磨痕你不要去乐平呀,你偏不听!”
“儿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 ……
两位老人由伤心而怨恨,不到几年时间痛失两个儿子,心中的苦一下那诉得完,旁边的人看了也偷偷抹泪。
“二娃,你本来就不应该死的,别人下班了,你还下洞干么的啦,你现在留下我这孤儿寡母怎么活呢?”尸体的那一边,二娃的妻子满英捶胸顿足,也是哭得死去活来。
满英的命也是够苦,八年前,二哥死在了煤窑,八年后,自己的丈夫又死在了煤窑,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声嘶力竭哭倒在二娃的尸体上。
自从二哥死后,大哥娶了嫂子过门,大哥熬过嫂子,执意要分家过,家里的生活日渐捉襟见肘,满英初中一毕业就放弃了读高中,回到家帮父母作田。三年前,满英正在山上斫柴,突然从柴丛里钻出了一条小蛇在她手上咬了一口,她感觉刺痛了一下并没有当回事,还是咬蛮把柴挑下了山,可是毒性已经发作了,她倒在了路边,正好被路过的二娃看见,二娃问明白了的情况,背上满英一口气跑到了乡卫生站,乡卫生站的医生说再来晚一步就完蛋了。
从此后满英就与二娃偷偷摸摸谈起了恋爱,当二娃的父母托媒人去满英家说媒时,刘德兴死活不同意,二娃家太穷了,兄弟三个与父母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老大大娃结婚了占了一间房,他父母占了一间,一间做了厨房,还有一间二娃三娃住,你要嫁过去怎么住得下?刘德兴老汉对满英循循善诱,可满英铁了心要跟二娃。直到满英的肚子一天大起来,刘德兴勉强答应了他俩的婚事。
为了让二娃有地方结婚,三娃去了乐平,发誓要赚到钱回来建房,谁知二娃结婚第二年三娃就把命丢在了乐平。满英一直不让二娃去乐平,她宁愿日子穷点,她失去了一位亲人,再也不想失去自己的丈夫。
三娃的死让二娃愧疚难当,晚上他抱着满英说,他要去乐平,他要把三娃的魂追回来,他要把房子建起来,否则他一辈子都不安的。满英看到二娃去意已决,无可奈何摇了摇头,算是默认了。
二娃在煤窑干了两年,再借了些钱把房子建起来了。二娃跟满英说,等借的债还清了就不去乐平了,满英心里听得挺高兴,天天盼着、扳着指头算还要多久二娃不用去乐平,这在家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难熬呀,白天一个人在田里干活,只要眼皮跳她就心不在焉,她太担心二娃了,她一想到村里在乐平死了那么多人,身体就不由自主颤抖。
二娃还是死了,没有等到把债还清。
办完了二娃的后事,满英带着三岁的女儿丽红整天以泪洗面,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如何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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