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两汉豫章郡的中心在鄡阳平原
两汉时期是大一统国家的奠基和形成时期,很多制度都处于初始状态,并不十分稳定。统治者要把全国各地都纳入大一统的框架,率先需要考虑的是军事,没有军事的保障,行政便难以实行。就豫章郡而言,它在西汉前期还属于“边郡”,与闽越、南越交界,更需要强化这里的军事力量。清代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云:“盖秦汉之世,豫章尚为边郡,而汉制羁縻蛮越,多在此处。” 所言诚是。《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并不关心郡治设在哪个县,倒是特别关注“都尉治”设在哪个县,亦反映了在西汉时期优先考虑军事的历史状态。
1、西汉豫章郡十八县的设置原理
西汉初期,豫章郡与闽越、南越、南海国、东瓯国的地盘犬牙交错,常有敌寇之患。
西汉前期,占据豫章郡西北部至古彭蠡北岸庐江一带的是南海国,汉文帝时期因反叛而被灭。历代对南海国的地望有很多说法,陈泽泓《南海国地望考》一文指出,“南海国封地,初时在豫章郡中、北部,北与淮南国的庐江郡、西与长沙国、东与闽越国接。则长沙王吴芮虽兼得豫章,未能控制豫章全部。认定南海国在这个区位,《史记》《汉书》记载的南海王事迹得以解释。” 所言甚是。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三月诏:“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可知立为南海王的南武侯织,是越人的后裔。据《汉书·严助传》,汉文帝在位时期,严助上书曰:“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简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之上淦。”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引韦昭注云:“上淦,越邑,即新淦也。以其在淦水上,故曰新淦。”《嘉庆一统志》卷三百二十四云:“新淦故城,在清江镇,即今樟树镇也。”王谟又引《汉书·地理志》云:“豫章都尉治新淦。”王谟指出“处之上淦”的目的是“俾得就都尉治”,也即靠近豫章都尉的治所,便于控制。王谟又引《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云:“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 指出两者所叙是同一件事,可知南海王的封地就在庐江附近,也即是古彭蠡附近。
闽越王无诸是越王勾践的后代,其王都设立在今福州。在闽越国存续期间,其势力从今浙赣线一带一直延伸到今贵溪市、余干县一带。汉武帝时期,闽越王余善发动叛乱,被汉军击败,闽越亦灭。《读史方舆纪要》卷八十五记载:“璩岭,在(贵溪)县南八十里,亦曰据岭,以闽越偏据时,以此为界也。” 可见西汉初年,在贵溪市以东的广大地区,尚为闽越所占据。闽越的存在,对豫章郡的安全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宋代罗泌《路史·国名记》引《淮南》云:“越人有变,必先守余于者。”《资治通鉴》卷十七:“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南越王守天子约,不敢擅兴兵,使人上书告天子。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大为发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农令韩安国出会稽,击闽越。”又载淮南王刘安《谏伐闽越书》:“其入中国,必下领水。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于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 所记乃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之事。唐代杜佑《通典》云:“越之西界,所谓干越,越之余也。”韦昭注《汉书》曰:“今余干县,越之别名也。” 据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余于”、“余於”、“余汗”即后来之余干,余汗水即今天的信江。今天的余干县,即因境内的余干山、余汗水而得名。总结起来,在汉武帝以前,今余干县以东的上饶地区,还属于闽越国的管辖范围,不属于豫章郡。
越人征战主要靠舟船,而从余汗水(信江)进入古彭蠡、长江较为快捷,所以闽越国想发动叛乱,就必须在余干一带积累粮食,砍伐木材,制造战船。因此,汉代豫章郡在鄡阳平原的东南角设立了白沙、武林两个军事要塞(位于现代鄱阳湖的南部水域中),以防备闽越的进攻。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二引《雍正江西通志》云:“余干东北三十里有武陵山,临大湖,云即武林。”“进贤县军山湖北有白沙湖,与南昌大沙、小沙二湖相接,疑即白沙也。” 如果豫章郡治设立在古鄡阳城一带(遗址在今江西省都昌县周溪镇泗山村),这两个军事要塞就是豫章郡东南面的军事屏障。如果豫章郡治设在南昌,则这两个要塞起不到拱卫作用,几乎没有意义。
据《越绝书》记载,汉景帝时,吴王刘濞起兵反叛,东瓯王的弟弟夷乌领军杀了刘濞,汉景帝因此“封东瓯王为彭泽王”。王谟《江西考古录》卷一据此推测说“汉初彭泽尝为王都”。这一记载表明,今皖南山区的西部至赣东北的彭泽、湖口、都昌、景德镇一带,在汉武帝以前有相当一部分应当是东瓯国的地盘。史载东瓯国的核心地带在浙江温州一带,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国发兵攻打东瓯国,汉武帝派中大夫庄助从会稽发兵,浮海救援东瓯国。汉兵还未到达,闽越王已闻讯撤逃。东瓯王望因担心闽越兵再度围攻,请求内迁,在得到汉武帝同意之后,率领族属吏卒四万多人北上,居住在江淮流域的庐江郡。但据《越绝书》来看,西汉初期的皖西南、赣北一带可能也属于东瓯国,后来迁徙到温州一带,因畏惧闽越国而迁回原来的居住地。
南越国与豫章郡的交界处,大致就在赣南的大庾岭一带。从汉高祖五年(前202年)灌婴平定江南,到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消灭南越国,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反复无常的南越国一直让汉朝耿耿于怀,为此豫章郡在防止南越国叛乱时便呈现出重要的边防作用。到了汉武帝时,为了讨伐南越,特意在江北的寻阳设立楼船军,封杨仆为楼船将军,之后命杨仆出兵豫章,终于剿灭了南越。没有楼船军这一“国之利器”,看来还很难征服南越。汉朝的楼船军,其基地设立在寻阳,大量的战船当然就应该放在古彭蠡泽中。南昌附近的赣江水位较浅,水面较窄,是难以容纳如此大规模楼船军的。
汉朝的郡,其行政长官为太守,但实际上掌管一郡军事的都尉显得更重要,对处于边防线上的豫章而言,更是如此。按《汉书·百官公卿表》:“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有丞,边郡又有长史,掌兵马,秩皆六百石。景帝中二年更名太守。”“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都尉”虽然是太守的佐官,但与太守享受同样的待遇。《汉书》详细记载了各郡的“都尉治”,如太原郡的“都尉治”在广武县,东郡的“都尉治”在东阿县,陈留郡的“都尉治”在外黄县,南阳郡的“都尉治”在邓县,九江郡的“都尉治”在历阳县等。根据现代人掌握的资料,这些设为“都尉治”的县,多半不是郡治所在的县。同时,《汉书》中又有很多郡没有“都尉治”的记载,可认为这些郡的郡治与都尉治设在一个地方。反过来说,有必要分开记载“郡治”与“都尉治”,表明两者各有治所。《汉书·地理志》记载豫章郡的“都尉治”在新淦,“莽曰偶亭”。《永乐大典》卷八千零九十二《临江志》:“废尉城,在清江县东三十里崇学乡,或曰汉都尉所治之地,班史新淦县下但云都尉治。《舆地志》云汉南昌都尉所理,未知何据。……按《前汉·地理志》,豫章郡新淦县有都尉治,王莽改曰偶亭。” 因新淦从未成为豫章郡治,可知豫章郡治与豫章都尉治所是分开的。据《汉书·儒林传》记载,兰陵人毋将永、邓晨的父亲邓宏等人曾任豫章都尉。
综合上述,在汉武帝以前,汉朝控制的豫章郡实际上只能算一条交通线,从最北的彭蠡到鄡阳平原,再沿赣江而上,直至大庾岭。位于这条交通线的以西的赣西北、赣西南地区,因为靠近长沙郡、零陵郡,未见有其他诸侯国的存在,所以显得较为安定;而位于这条交通线以东的赣东北至赣东南地区,却处于闽越国、南越国的威胁之中,时常发生战争。从鄱阳县附近的武林、白沙两个军事要塞到南昌县,再到驻扎重兵的豫章都尉治所新淦,就基本上形成一条线,拱卫着鄡阳平原的东南面。
根据上述情况,不难看出西汉豫章郡十八县的设置原理。
其一,彭泽县和属于庐江郡的寻阳县,控制着古彭蠡泽北部的东西两端,也控制了位于豫章郡最北端的水上入口(由江入湖)。柴桑县设在庐山北面的马回岭镇一带,位于从山北到山南湖滨的交通要道上,成为古彭蠡泽西边的屏障。
其二,赣西北地区属于豫章郡的控制范围,这里地广人稀,只有艾县(治今修水县)、建成(治今高安市)、宜春(治今宜春市)三个县。赣西北有九岭山脉横亘,艾县位于九岭山之北通往长沙郡的交通要道上,而建成、宜春则位于九岭山之南通往长沙郡的交通要道上,到了现代,这两大通道依然是江西进入湖南的交通干线。
其三,沿着赣江,从下往上设置了四个县,即南昌县(今南昌市)、新淦县(今樟树市)、安平县(今安福县东)、庐陵县(今泰和县西南),这四个县都设立在赣江边上,而且其间距都在60—70公里之间,非常有规律,大致相当于一日航行的路途,符合军队晓行夜宿的作息规律。其中南昌县位于赣中平原上,无险可守,且从旴江(今抚河)进入南昌颇为便利,故而在旴江上游设立了南城县(今南城县东),这里是山区,可以凭险据守,防止闽越从东南方向沿河而下,攻击南昌县。
其四,在靠近大庾岭与南越国交接的地方,亦即赣江源头,密集分布着三个县,即赣县(今赣州市西南)、雩都(今于都县)、南埜(今南康县)。论者指出:“三县地处赣江源头,紧密相邻,以赣县为中心,互为犄角,扼守南越出口的意图相当明显。汉武帝时成为汉军出击南越的桥头堡和休整地。” “豫章十八县分布的特点,一是依凭自然形势,靠近江河湖泊;二是分布密度小,地区间置县不平衡;三是军事战略意图明显,边防地位突出。” 这些论述是正确的。
诚然,豫章郡十八县主要是根据水上战争的要求和特点来设置的。修河、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五大河流,是豫章郡内的主要水系,在两汉之时,这五大河流均汇入赣江,流向彭蠡湖,最后才到达长江。在这五大河流的下游,分别设置了海昏县、南昌县、南城县、余汗县、鄱阳县,明显具有针对五大河流的防御作用,而彭泽县、柴桑县主要起到防守长江、彭蠡湖的作用。这七个县环绕在鄡阳平原的西、南、东、北四面,具有相似的水上边防性质,亦可见鄡阳平原是它们防卫的中心。从南昌开始,一直上溯到赣州,沿赣江设置的新淦县、安平县、庐陵县、赣县、雩都县、南埜县,都具有“兵站”或“桥头堡”性质,可归于一类。过了新淦县(今樟树市)之后,在赣江以东的赣东南地区、赣江以西的赣西南地区,均没有设置任何县城,更能说明沿赣江设置的各县只能是“兵站”而不是赣东南、赣西南的区域中心。至于通往长沙郡的艾县、宜春、建成,也同样属于“兵站”或“桥头堡”,并非局部区域的中心。
为此可以看出,位于鄡阳平原的县区,构成了豫章郡的中心区域,承担了豫章郡政治、经济的主要功能,而其他各县基本上只有单一的军事要塞、运输交通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将豫章郡的郡治设在南昌,则偏离了豫章郡的中心区域,不但不便于较快地集中人力物力,也远离了从彭蠡泽迅速进入长江、靠拢北方的通道,甚至在面临闽越、南越威胁时,位于南昌东南面的县城太少,而且间距较远,不足以对其形成拱卫之势,一旦敌人入侵,情形十分危险。反之,如果将豫章郡治设立在鄡阳平原的中心位置,不但可以控制直达郡治的各条河流,便于快速集中人力和物力,而且有鄡阳、海昏、历陵、柴桑、余汗、鄱阳、南昌这七个县城如众星拱月一般形成护卫之势,还可以快速进入彭蠡泽,到达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