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花 婶
冯爱民
前不久，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住在我老家隔壁的雪花婶，今年84岁，患轻度老年痴呆，在傍晚寻找丈夫的途中，不幸跌入水沟溺亡。闻此消息，令人惋惜不已。
这距我上次回家的时间还不到十天。记得上次回家时，阳光正暖，我特意在村内走走，经过她家门口时，她和上林叔正一人一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雪花婶身穿花色棉袄棉裤，脚穿黑色布鞋，头发有些蓬松，双手拢在袖笼里，双眼脉脉含情地盯着上林叔，轻声细语地聊着天，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上林叔照往常一样，左手夹一根纤细的水竹烟管和一个早已褪色的翻盖金属旱烟盒，右手持一根燃着的香火，时不时用大拇指和食指从烟盒中撮一小缕旱烟丝，轻轻地捏成小团塞往烟嘴，再用香火头往那烟嘴上一点，滋溜滋溜地吸上几口，鼻孔再猛地往外一喷，一股烟圈随即腾空而起，然后在他的头顶周围弥散开来，形成一股烟雾，闻上几口，呛鼻的烟味会让你打上几个喷嚏。我客气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上林叔笑着点点头，继续抽他的旱烟，雪花婶便热情地邀请我坐会儿，嗓音洪亮，中气十足，看不出半点病态。
在我的记忆中，雪花婶前夫已故，在三汊港镇段家村生了三男一女，子女均已成家，早就做了奶奶。嫁给上林叔时，她已经五十岁出头，那时，上林叔只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妻子英年早逝，留下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急需一位后妈帮助抚养。就这样，雪花婶通过人家牵线搭桥，硬生生地走进了上林叔的生活。
在旁人看来，雪花婶这么大年纪，抛家弃子，毅然决然地嫁给一位比自己小十四五岁的男人，还要抚养一个小孩长大成人，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她却和上林叔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演绎了一段夫唱妇随的美丽神话。
上林叔一米七的个子，一张国字脸，肤色黝黑，身板结实，饭量大，力气大，人勤快，性格好。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他却没走。不是他不想出去，而是他文化低，没一技之长，出去也是卖苦力，还不如在家找点零工打。一方面，可以减轻农忙时节雪花婶的负担，另一方面，也可以给雪花婶更多的陪伴。这样的选择，雪花婶也很乐意。
忙碌而又平淡的生活，是他们的日常。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上林叔为人实在，做事卖劲，不爱挑剔，不管什么脏活累活都愿干，因此找他帮工的人较多。忙完家里的农活，其余时间，上林叔基本上在外打零工。雪花婶很能干，也闲不住，为了腾出更多的时间让上林叔去挣钱，她包揽了家里的大部分活计，砍柴、种地、喂猪、养鸡、洗衣、做饭、带小孩，里里外外，粗工细活，有条不紊，样样在行。有时，遇上工夫忙，赶工期，上林叔也会带上雪花婶一起干点苦力活，挣点辛苦钱，雪花婶从未叫过苦、喊过累。
雪花婶自己做得苦，也知道自己的男人更辛苦，便把对男人的爱融进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每天清晨，她就早早地起床，在打发小孩上学的同时，烧好一壶热水，把上林叔喝的大塑料杯灌满，用鸡蛋炒上一大碗隔夜饭，先让上林叔吃得饱饱地出门，然后再忙其他家务。傍晚，她不管自己手头有多忙，必先烧好一锅洗澡的热水，再慢慢等上林叔回家弄饭。待上林叔洗好了澡，饭也熟了，一家人便坐在一起享受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光。
上林叔不识字，不会记账，不会存钱，干脆不管钱，把家全部交给雪花婶打理，雪花婶便打心眼里感谢老公对她的信任，心想着，一定要死心塌地跟着上林叔过日子。
也有人悄悄问过上林叔，“上林啊，你个傻蛋，你每天打工的钱都交给你的二婚老婆，不怕她私底下给了她的儿女？倘若她不愿跟你过，卷着钱跑了，到时看你怎么办？”上林叔似乎并不担心，总是很自信地回复道，“不会”“不会”。这些话不经意间传到雪花婶的耳朵里，又把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日子在悄悄地过着，转眼间，上林叔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娶儿媳妇已成为他们家的头等大事。上林叔的老房子是一幢老砖瓦房，又低又矮，走进去黑咕隆咚的。住房、厨房、猪栏、鸡舍混在一屋，还要摆放一些农具，屋内既拥挤不堪，又臭味难闻。是先改造房屋，还是先娶儿媳妇，让老实巴交的上林叔六神无主。此时的雪花婶不慌不忙，自有主张。只见她购买了一些别人拆老屋遗弃的旧砖瓦、旧木料，请来石木匠，在正屋前临时加盖了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偏屋，把厨房、猪舍等从正屋中移了出来，为上林叔的儿子装修了一间婚房，然后四处托人为他找对象，并把继子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前几年，雪花婶又拿出身边的全部积蓄，帮助上林叔的儿子另选地方新建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让他们一家单独过日子。许多村民对她的举动赞叹不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上林叔不再让雪花婶干过重的体力活，她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侍弄菜园、洗衣做饭、照看孙辈身上。
也许是年纪大了，记忆力下降，近些年，雪花婶有点健忘，往往一个人在村外走着走着便忘了回家的路。但上林叔的名字却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至死不忘。
听说出事的当天，上林叔和他的儿子去县城务工，到了傍晚，她未看到上林叔便口中一直喊着上林叔的名字，发疯似的到处找他，不幸落水遇难。
雪花婶出殡的那天，寒风彻骨，细雨绵绵，上林叔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送行的队伍，口中喃喃地低喊着，“老伴啊，你一路走好哦”，悲凄的声音在村庄上空久久回荡……
本文选自《九江日报·长江周刊》2023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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