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韩婆庄
付尚林
第一次读到韩婆庄,很陌生,也很遥远,是在石买生的文字里。
从来没有把韩婆庄跟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三汊港石家联系在一起。
我有一位姑姑嫁到了石家。过去到我外婆家四方里查村拜年,石家那条过塘过小亭天桥的山道又是必经之道。
记忆中石村是一个大村庄,山高林深。石家的柴山树特别粗茂,有一个山涧叫雷公涧。我村附近的周雷罗沈吴,几姓村庄相比之下柴山少,吴周两姓几近无一点柴山。
每到农活稍闲一些,便见外村人从村前过,背上是一大梱干枯了的松枝或树桩。我村有一些好事者上前拦截,说是不能捡我们山上的柴火。而对方便说,是翻过丁仙垴在石家那边柴山上捡的。
小时翻山岭到对边捡柴火的事,我也是有的。放牛时牛翻过山顶,进入石村的柴山的事也是有的。只是知道对面山脚下便是姑姑家,又常有石姓人在雷公涧驱逐捡柴人。
放牛人和捡柴人的故事一个又一个,臂如山涧里发现有亡人头骨,又比如说有外姓人赶早摸夜,到石家对面的雷公涧里偷柴,被姑姑村的人捉住了关进了牛栏猪圈。
小时候记忆中石姓人除了姑姑家,石姓人都是很恐怖的。中国大屋大姓的村庄在当地,一般都是腰粗腿壮气也粗的。小屋小姓的人在街上碰到了点事,听对方报个姓说个地名,这事的是非曲折和结局便有了七八九。
姑姑家村庄桥和水是联系在一起的。村前便有一石桥,麻条石砌的,一条溪水远远漫来又婉斜而去。麻条石铺成的村道,石板石凳依水而靠。水边有柳柳条低垂拂过水面。柳条上有蝉,听过唱过那年轻捣衣女子的心事。又有黄丫赤脚小孩从不知名的屋道里窜出。
有山的余韵又有一种水乡的湿甜。
我记忆中的石村和石买生的韩婆庄是不同的,他的韩婆庄是麦地和姆妈,是故乡,是一个男人半夜里醒来时一支香烟和一片谷雨后的清茶。
我喜欢韩婆庄这个名字。喜欢韩婆庄的故事。
虽然这可能是中国乡村里不知翻版了多少次的旧故事老故事。
你到一个乡村前的大樟树底下,那里有三两个老人在晒大阳,阳光落在他脸上起了灰蒙,有了沟河有了寂寞,只要你愿意停下脚步你蹲下身,摘下草帽递根烟。老人睁开眼你便有了故事。
韩婆庄的名字由来,是说有座坟,当地人叫寒婆坟,这坟有点怪,不用培土便一年比一年长大。当地人认为这是一块有生气的吉地。后来有石姓人从外地迁来落户,便渐渐有了村庄有了韩婆庄,韩字由寒改过来,韩字是姓。在百家姓里是大姓,是名门望族。寒是境况,是酸楚。显然在韩婆庄的后人思想里,那位离乱年代饿到在路边的怀孕女人也一定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女眷了。
象所有的村庄一样,都有一部先人的发家史。祖先发家史多半都有两个特征,一是暴富,二是富得合法。暴富可以是传奇,而合法则要借助于神明之梦,说你是命里该有那一段富贵。
话说韩婆庄有一户庄稼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去丁仙垴脚下麦地锄草。第一锄下去,便挖到一个异物,是一红皮木棺面。庄稼汉心存善念,赶快用草皮盖好,又买了纸香拜祭了一次,算是冲碰亡灵赎罪。到了晚上,庄稼汉得了一个梦,梦中一个老人说,我为你已经守财三年了,现在我的任务也完成可以去交差了。你快去你今天烧纸的地方取回你的金子吧。说完梦中长须老人又不见了。
庄稼汉第二天果然在红木棺材底下挖出了三箱金子。有人说,这个故事是可信的,因为历来丁仙垴是山髙林深之处,山高林深则在古时是土匪巨盗藏身之所。庄稼汉挖到的金子该是某个巨匪的藏物。这不重要,关键是这个故事的神仙托梦,说明了这巨额财富,由庄稼汉得来是合情合法。中国人最原始的情法就是宿命,无论是福是祸,最终的总结那就是命中注定。
石姓大户嫁女赠田也有个故事。
大户人家生育一子一女。儿子拿了老子的金银在外经商,女儿待字闺中,喜欢的是邻村的一个英俊后生。据说嫁女时从石家到方家,用红布铺地,上面垫上稻谷和黄豆。跟现代暴富的包工头嫁女差不多。
女儿的婆家家景估计不大好,肯定不如娘家,女儿回娘家总免不了找父亲诉苦,要父亲帮衬。乡下人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石大户自然应允女儿,让女婿扶犁在大堂下的那垄田地劳作一天,犁了多大面积就赠予多大面积的田地。
酷热难熬的农历六月天,方家小伙起初老老实实地将一块田一圈圈地犁遍。
故事到了这里,我是开始读出了些味道。
方家娇妻移步阡陌,眼看小半天过去,丈夫还只犁了不到一亩田,心想,这样下去,摸到天黑也不过三两亩田,眉毛一扬纤手一挥便让夫婿一块田只犁一道辙。
我是有犁田的经历的,有点跑马圈地的味道。嘿,这女子,大户人家的女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我估计她肯定不知道跑马圈地的事。
故事继续。
一天下来,一道犁痕延伸了百余亩的田亩。女儿怕父亲和哥哥后悔,便请人草拟了赠契,除了田亩数,还附录了取水的权益约定,悄悄地盖上了父亲的印章。
这个故事说的是石姓女子的智慧。我想起了一句民俗,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这女儿还真的是水做的,水一般的灵动透彻,水一般的狡黠。
出校门往东过三汊港新镇,丁仙垴脚下便是岭东社区。
社区有两个自然村,一是叫下山坳上周家,另一个则姓石是韩婆庄石家。
我和石买生先生有过一面之缘,那年他从东莞回家探亲,他原在一中工作的几位同事见面。顺便扯上了我。
石先生从都昌出去到东莞任职,己有十几年了吧,现在的韩婆庄显然己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野麦地。也没有我小时记忆中的那个山高林密了。
那条溪水还在,缓缓穿过村庄,三步一阁百步一亭,流去的水是往事里的星星点点,那漫来的呢不就是书本里说的瓜瓞绵绵么。
有亭有水车有阳光抚你。野麦地里有花正红,那山深林密里有人嘿嘿地背着一梱柴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