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纸,空无一物,汗水滴上去,心血溢出来,成画;
纸如岁月,有明,有暗,讲述光阴的故事——题记
唐天宝年间,宣城郡到长安进贡的船中有“纸、笔”等贡品,宣城的纸真成气候是宋时一姓曹的到泾县小岭用青檀皮做纸浆小作坊造纸之后的事。那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有独特的渗透、润滑性能。写字、作画“墨分五色,”即一笔落成,深浅浓淡,纹理可见,墨韵清晰,层次分明。少虫蛀,寿命长,纸中之王也。造纸的人又不是用纸的人,其不过是心诚地造纸,不懂笔墨上的巧妙,造出的纸得人喜欢,能靠这个活命,那就干脆尽力做得更好些,成了传代的手艺,到宣德,皇室派人来监制,钱让你赚,好东西要给卖给俺。
我喜欢纸的时候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对所有的白纸都心存一种神秘感且有购得几张的幻想。每每去商店,必然寻到有纸的柜台,看到叠成几堆的纸卷,就猜这店里有好纸,就有春暖花开的感觉。因为这个癖好,我一次次跑周溪所有的商店,周溪街、牌楼下、农科所、大沙垴子、大屋里。一个孩子没有让人家把纸一卷卷摊开查看的面子,只是隔着柜台踮着脚往纸架瞪着眼细细看,点着纸卷问价,与一般买家不同的套路是,不是选便宜,而是盼着有“高价”纸出现,如是人家报价是3分钱一张,这是最普通的纸,如是报1毛钱一张,这必然是厚纸,但这种纸也无非是厚一些,纸质并不好,焦而易折,我盼望的是有更贵的纸,即如买不起也想看看,可是超过两毛钱一张的纸就不曾有过。
“白报纸”有没有?“道林纸”有没有?都是听前辈传言的概念,没见识过,问起只是猜想其纸有独特的神奇。
三分钱一张的纸,应当是最低档的纸,薄是不用说的,有正反面,正面光滑,反面毛糙。这大约是造纸的模具造成的,一般人只用这种纸的正面,我却是反着来,只用背面,我画画时不喜欢纸面有光,也不喜欢墨迹在纸面肤浅地荡漾的的样态,颜料在纸面上惊慌失措不知所归的样子我是反感的。反面用纸,高低不平,比起来吸墨快,如真实无妄的人生,给你许多赏心悦目的喜悦。
偶然发现小店里卖的一种烧纸(冥币),质地较细腻,浅绿,我凭着直觉喜欢上那纸,一试果然得心应手,说起来不过还是那糙面的吸墨性好,纸面不滑腻,行笔沉稳,写字笔笔划划都合人意。缺点是纸面太小,做不得大用。
后来知道反面纸、烧纸,承墨优势就是生宣纸的特性,只是远达不到生宣纸的书画效果。可那时都昌地面是没有宣纸卖的,县城尚且没有,何谈乡村小店。
马粪纸、烧纸用于画画也挺好,湖边黄土墈边捡观音土做颜料也不错。画画是“闲死了血”的人做的不务正业的事,在学校里、家里都不受待见,无画可画的境地常有,悔错的情况也常有,我跟这世上人心语:这只是一种癖好,跟人家生黄病一样,生黄病的人很另类,但毕竟有,总不能责怪人家不该生病吧?病归病,见到白纸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心生欢喜,哪怕那纸是别人的,我根本无法染指亦然。
我读初一的时候,有了美术课,老师叫陶以撒。那天我带了一张用八开纸画的“上山虎”去学校。正是三分钱一张的反面纸,没有正式的颜料,用了蜡笔画虎毛和虎鼻、舌以及松针,蜡笔之腊当然不可能入纸,都在纸面上敷衍着,颜色难为深浅,也不均匀,这严重影响画的质量。那是很无奈的事,彼时的都昌,是买不到中国画或水彩画颜料的。同学们看我的蜡笔画很新奇,把我的画抢着高高挂到黑板所在的教室前墙上,目的是让美术老师“吃一惊”,陶老师来了,好似并没有吃一惊,就是此后我画的画他都给100分。
这个老师也没有宣纸,他用的不过是1毛钱一张的纸,画着口诛笔伐牛鬼蛇神的内容,还画了很多阶级教育展览画,有一些套用了《艳阳天》、《金光大道》连环画封面,看得出原画的笔墨走得非常好,那时我已经知道这是中国画,只是不知道中国画要用宣纸。1毛钱一张的纸,是很难淋漓墨色的,陶老师用很笨拙的办法模仿那墨色效果,在我看来,也是很不错的。他用水彩画颜料画国画,很乐意为我们采购颜料,让想要买颜料的学生报名,我当然报了,平生第一次用上水彩画颜料。但陶老师好像没有关于宣纸的概念。
我读书、考学、求学的日子,天空飘着“学好数理化,走边天下都不怕”的风云,宣纸之梦变得依稀,我依然对白纸有着深的感情,不断买三分钱一张的白纸,裁成三十二开,订成册,编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号,写了很多稚嫩的文字,用钢笔,纸的正反两面都用,写到更深人静,高山流水、人间烟火的画面就会来到脑门。
我二十岁那年去景德镇看望做了手术的哥哥,在一家店里问到了宣纸,两块钱一张,咬牙买了两张。那时我月薪二十九块五毛。平生第一次见识了宣纸。那真是好纸啊,看着悦目,摸着舒坦,纸质颗粒细而均匀,细看也少有杂质,无正反面之分。一笔下去水墨欢欣地抢纸,天哪,原来俺看过的许多神奇的中国画渲染效果是这样出来的呀,俺也会,一定会,真会,你看,你看……
改开十多年,都昌的纸并没有好大变化,那时作业本的纸质是好的,可惜太小,还印了格。很多的年份里,我是“痛恨”纸上有格的,乃至每当看到稿纸或笔记本时,也幻想那纸上无格,偶然真见到无格的稿纸或笔记本纸,心中会莫名生出许多欢欣来。有一次送点小礼物给旧日陪我在狮山摘过茅栗的女孩,竟然就是一本纸无格的笔记本。
我在叶华园住的时候,做过县中校长的刘高先生退休在家,有一次他很正式地送我一幅字,字是写得真好,纸却是用了年画的背面,那是铜版纸,宜印油墨,不吸水,当然不宜做水墨书画用。老校长应当是见识过宣纸的,只是他生存的环境里,依旧不能随意得到宣纸。
陶老师始终没用上宣纸,他后来没有美术课可教,转辗几个学校,教这样教那样,就是跟画画不沾边,他退休后我去看望过他一次,其时,他早无画画之心,问起画作,他指着一老旧五斗橱,说那木门上的双凤朝阳算不算,哎呀,那实在跟宣纸不搭界,仿墨色淋漓的成分都没有。
二十多年前,县城宣传橱窗里不时出现些中国画作品,我看了非常新奇、兴奋:都昌有宣纸了?就去一家家文具店问,结果还是没有。有幸问到一个画家,他说都昌有几个画家,纸都是外面买来,究竟在哪里买来,他也没说个所以然。
大概是我这样的寻货买货的人渐渐多了,东街一家文具店看到了商机,很认真地采购了宣纸,这就成了那店生意好的契机。终于有宣纸卖,渐渐的生宣熟宣都有,两元、三元一张的价,天哪,我工资是在景德镇买宣纸时的一百几十倍了,这纸还是那时的价,好啊,好啊!看着店家用手蘸着舌尖上的唾沫点到纸上去辨别“生”、“熟”,我欢喜得眼眶发热。每每买到宣纸,走出那家店,看到附件高大建筑物上的行书的“东街”两个字,春暖花开的感觉油然而生。
2016年某日,我因着听会的机缘去县文联。鄱阳湖边,文化大楼,空旷静谧的街道,夜色里停着一辆车,几个人正从车上摆弄着什么,走近看,原来是纸。
看到纸我就觉得亲切,种种的童年种下的美好会快速地在心间长出芽来。莫非是宣纸?哈,还真是。
离开家乡多年来看都昌,看到湖边车,看到车中汉,粗胳膊纹胸的干贩卖宣纸的营生,这可算是湖边新生态啊,我心生许多惊喜。
要生宣,么价?百元百张!这当然便宜,我快速掏钱拿货,生怕人家反悔不卖似的,之后抱着纸会友,座谈、喝酒,几乎纸不离身,全不想会让人看了觉得滑稽可笑。
过了几年再一次回乡,临时因为一幅作品要裱,自思,用车拉宣纸用的都昌估计会有裱画的,很容易问到白杨路一家。我那画是两张纸拼的,自己没有粘合,直接交给师傅,还是有些犹疑,担心他业务不精,会损画。那人笑了,宽慰我:放心,俺干这个多年了,早先裱画确实是门可罗雀的生意,如今,实话说,算是火爆的行当啦。每天干这个,孰能生巧,再刁钻古怪的题子也难不倒俺。从那人瘦巧的脑袋和长甲手指我敏感到匠心的灵气,于是和那人聊起裱画的行当,他说,如今一年随便有几十万元的营生。
我对裱画的人由来心怀崇敬。只因着裱店是宣纸温馨的家园。宣纸的种种优点有时是用缺点来表现的,柔软不挺,透光显底,背面渗墨,无法张扬。因为有了裱的工序,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书画家的作品,有些神奇只在裱后才能得到彰显的。有的书画家,因为作品某处有“败笔”,心存愧疚,后来人家把那作品裱了,作者再看,眼前一亮,“败笔”无存,亮点迭出,这是裱工的神奇。
一人一双眼,各看各的世界。我自幼就有很多的愚笨,对世上许多种的繁华我是木讷的,木讷人也长眼,也看自己心里的繁华。人家问我老家县城这四十年有什么变化,我愣是说不囫囵,只知道农业局门前的大树没有了,我买馒头的红旗餐厅再也找不到,八毛钱一夜的胜利旅社的单间也不再有;再者,就是以前都昌是买不到宣纸的,裱画嘛,更是海边天边的事儿,如今,就是很白菜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