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的早上,我估摸阳光到了院东,这就好啦,母亲可以出来烤日火。就逐着阳光去,母亲还没出来,倒是见到一个健硕的女人,我心一喜:这个人应当是来应聘做护工的。
家人一致认为母亲的护工要年轻、健康,这个女人,看样子就是非常能干、健康且年龄不很大,该是好角子。
那女人还没进母亲的屋,只是面朝东,在我家院门槛上站着,穿迷彩防风上衣。
“您是——”我打着探水篙。
“我是来玩的”那人回答后又回转头去,看得出她在对我回避着什么。这时带她来的我的嫁在湾里的妹妹进母亲的房去和母亲神秘地说着什么。
这个人不是应聘的,是马脚!我立马做出了判断。
马脚,就是神所附体的人。
二三十年前,听说过梅沙那边有天灯的马脚。天灯是神,适时将神魂附于其“拣选”的凡人身上,凡人就成了神。上坛的马脚先是嘴乌面乌,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两眼翻白,做出被神附体的迹象,之后操着怪异的口音和怪的嗓门,说起神界的话来,说来求神者家里某处有某物,诸如栋树下有秤砣秤钩,古井里有石头,坟山上有刺树……那人原是不认得求主的,所说竟都非常的准,这就印证了马脚的神力。马脚接着说出神鬼间许多的兜搭,说这个求主因着什么什么的缘由,得罪了某神某鬼,如今某神某鬼要怪罪下来,要运作怎么的责罚。接下来马脚就根据这次求主敬奉的财物多寡,发挥神力,将那事儿給破了,那当然就能病者康,弱者强,贫者富,贱者贵了!
做马脚者,多为女人,也多不认得字,忽然间异样说话,竟然有些之乎者也的味道,还能写怪诞的字,人家不识,其就做出神道上的解释。
马脚真是太厉害了,医生解决不了的事儿交给马脚,马脚无所不能,因着求主的心存不敬,或到底不能配齐神方之物(如对心菇,就是千年坟上对着死人的心长出的蘑菇),那事儿最终没有成,那是不能怪马脚的,责怪马脚就是责怪神,就会再把不好的事儿降临到人间,这样的事儿谁敢做?
我是第一次看到马脚。
母亲知道我忌恨信鬼的行为,怕坏了灵验,早几日就说好我今日不要来她住处。因为要顺着母亲,我只好避开这个人,悻悻离去。想我青灯面壁半生,面对一个目不识丁的骗子,却要公然接受其并不高明的骗术,着实心存许多不甘。
半个时辰过去,妹妹来找我,说是马脚下坛了,许多马脚叮嘱的事儿要办。
这个马脚竟然是坊间久负盛名的华佗的女儿,请到她,原是不易的。她说,我的母亲之所以得病(医学专家诊断为静脉栓塞),是被一个鬼寻到了。这个鬼是父亲的前妻(多年前已故去),她心有不服,要带母亲走。现在马脚已拟好救难的方案,只要照着她说的子丑寅卯去办就行。马脚得到了数百元人民币的报酬。我嘟哝华佗的女儿本该得冥币的,给点烧纸灰就行,怎么得俗世的钱呢?人家不理我。母亲和妹妹当然也不想理我,但有个事被迫要我办,就是按马脚说的,要画船画轿画刀画枪画弓箭,动辄就是二十一、三十六地重复着来,这当然得请画师,画师哪里请?请不到你黄了事儿就怪不得马脚。这事儿自然就落到我这个搞书画的头上来了。
我满脸不悦,轻声怼那马脚:你不是神吗?能说能行的,怎么不会画呢?
马脚回:下坛了,神走了,刚才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
假翻了!踹她的心都有。
华佗是医生,医术高明却不会看人脸色,得罪了谯国那个好佬,丢了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神,这神很怪,天界不呆,名山大川不去,竟然来到俺故乡这个小地方,就在水竹禅林寺里住,那里好多年来供着他的神像。寺本是佛徒的家园,华佗跑来串客做什么?还一住不走,世世代代的。
据说华佗神是非常灵验的,如今水竹禅林寺的管事珍珠(他不信佛,只信华佗神,所以不能称住持,当然也不算庙祝)是见识过华佗神迹的。那年他病入膏肓,在县中医院住得主治医师辞箸,打发他回家等死。他一个人去了水竹禅林寺(那时并没有真的寺,只有些文革时破坏的断壁残垣)求华佗神相救,回家后梦到白须老人为他开膛破肚,摘除病灶,之后指点神方。神方是白沙咀河下的乌石子烧红淬水,喝那水,一日三。果然日渐好转,活到现在依然能对人宣讲华佗救他的故事,半个时辰不觉累。这实在很神奇,他也把方子传给许多癌病患者,灵与不灵好似没有什么说头。
华佗身为“建安三神医”之一,没有后代的,不知为何,死了近两千年,现如今竟然私生了个女儿,这女儿的肉身到底是怎么回事?灵与肉有了怎样的纠缠才有了这样的怪胎?
这么多年,华佗魂灵在我故乡的土地上弥漫不散,可见我的故乡人是需要华佗神灵的。
也可见,我的故乡太多的人是没有信仰的。
是的,我固执地认为,信鬼者都没有信仰。
人有信仰,会增加很多活灵气、韧性和活的意义,是很好的事儿。所有有信仰的人都会自修,就是修炼自己的内心。佛徒会打坐念经,日复一日领悟五蕴皆空的含义,力求自己慈悲为怀。墨子“非攻”,庄子“逍遥”,基督“博爱”,唯物主义者从哲学上自修,修出不错的敬畏之心。反正修自己才是根本,是一辈子的事,修好了,会“小我利他”,不执着,放得下。只有那些无信仰的人,不讲究自修,胆大的公然自诩“老子天下第一”,胆小的也是事无章法,出大事后去贿赂鬼神和菩萨。
世上哪有那样便宜的事儿?人世间所得,皆有因果,既有了果,又怎么能随意改变?好似那些信鬼者对改变也不讲法则,就只是贿赂神。他们说的神其实不是神,是鬼。神在天上,一般不到凡间考察,据说人修炼成仙后也不再回乡,骑驴、拄拐、吹箫、坐莲瓣的那些神何时回来过?神也不用人间的东西,神不需要钱(不食人间烟火要钱干什么),真正信神的人只要修内心就行。信鬼的则去找地方去烧纸(明明就是贿赂鬼),好似不管自己有什么遭际,什么罪恶,只要给足鬼的钱就啥事好办。从不曾听说过求鬼者是怎样的忏悔、自修。
曲曲指头就知,那种只要你给钱就为你办事的鬼能办成什么?莫非阴间没有法度?
每回故乡,难免不感悲凉。故乡的人信鬼,信得糊涂,新得没有信仰。
我的母亲,一辈子善良勤劳,几乎目不识丁(在新社会的夜校扫盲班上认得少量的文字),不幸也陷入了信鬼的泥潭,一辈子受鬼的压迫,受尽鬼苦。母亲的老年尚能靠稼穑得到少量收入,生活非常节俭。儿子们给的钱不舍得用,但到底多数都让些无名鬼或是扮鬼者(华佗的女儿之流)骗去了。明明有几个非常合适的乡亲可以雇请来做护工的,因为母亲的“鬼说”,人家怕染了邪气,任凭出什么样的价钱也不肯来。
故乡很鬼气,这个现象古往今来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倒是文革期间,“破四旧”、“立四新”,“牛鬼蛇神”一时不敢抬头。这么说文革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不该破的破了,该破的也破了,只是破后没有立,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变成无神论者,改开之后,一路走来,信仰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长江周刊旧年用了我写的《天下无鬼》,天下无鬼是我的愿望。
故乡未来的发展方向,我看不是高楼不是霓虹,甚至也不是修路、架桥,而是好的生态,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消除鬼气。庙可以有,祖师庙里供着鲁班,说那千年万年的匠心;寺也可以有,那里住着布衣读经的僧人;教堂钟声可以有,袅袅飘扬的是修心的旋律;祠堂也可以有,在那里可以吹拉弹唱《小桃红》,怀念先祖,修订、完善乡规民约;切忌贪婪的魂,切忌贿赂鬼魅的心,在万紫千红的日子里行于田间陌上,切忌看到“华佗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