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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三汊港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22-11-04
作者/付尚林

二咪是九面馆的伙计,主人不在时,他的任务就是抹桌子。主人不在时,馆里的生意也萧条些,除了几个刚上岸的船客,还有那个街东的读书人。
读书人好几天没来,来的是书馆里的小痕。小痕是个大嘴吧。一进来就嚷,困死了困死了。接着就叽叽呱呱地说起书馆里的事。说是书馆里昨夜进了一只猫,猫和老鼠打了一夜的架。那老鼠都成精了,个子都赶上猫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二咪也不知为什么,今天也困了些。原先抹桌子的那股专注劲也散漫了,伸了一下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是什么老鼠。小痕说,起初我也不信,后来听我家主人说才知道了,书店里有一种老鼠叫书鼠,说是书鼠,就是钻在书里的老鼠。有的在诗经里,也有躺在野史里的,最多的是喜欢躺在古人的竹画里。钻在竹画里的也叫竹鼠,竹鼠以书画中竹为食,个子大的比猫还凶。到了晚上子时,有月亮时竹鼠还会偷偷溜出来拜月,你说好玩不好玩。
二咪知道小痕要说什么。二咪笑嘻嘻说,莫非,那竹鼠也和你家主人一样,半夜拜月求月老介绍老婆。你不会也想学你家主人编故事骗我家的红烧牛肉面吧。
小痕一怔,笨嘴笨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痕知道自己没有读书人的本事,编不出二咪喜欢听的那种又魔幻又恐怖的故事。一时面红耳赤,突然想起几天前主人写了一半的故事。
小痕说,我真的有一个故事要跟你讲。

有一年春天,旷野里有一只蝴蝶,迷了路,误进了一户农家院子,结果被农家的一个读书的小孩逮住,夹在一本书里做了书签。那书又厚又重,里面黑咕里咚,蝴蝶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幸好农家孩子也是个好读书的人,书本时常翻动,蝴蝶也能有时间从书里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能淋浴到院子里的阳光,因为小孩经常拿书到院子里读书。这农家小孩不同于别家小孩,人家都在做题高考,他倒经常找来一些经史旧闻野趣的书来读。有时读着读着又说一些常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弄得蝴蝶有点心慌耳红。
有一天,男孩在院里读书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因昨夜风大着了凉,小孩有点发烧,伏在院里的石桌上睡着了,书签从那书里掉了出来。
迷迷糊糊的蝴蝶碰上了一只小石头,一下子疼醒了。落在地上,天啦,竟然发现自己哪是一只蝴蝶,而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野史里经常冒出的那种风度翩翩,蝴蝶记得少年读的那些书里就有,比如唐公子柳少爷还有什么庄先生的。
蝴蝶喜欢那个庄先生的样子,会变魔术,还能从长袖里变出一朵花来,让一朵花又生出一只小狗小猫来。更神奇的是有一次和夫人喝酒,竟举杯伸手一邀空中那洁白的月亮,说,不嫌人间污垢,下来助一杯如何。说来也怪,庄先生话音刚落,空中竟现出了一个曼妙人来,风也徐起,却见妙人影随风而舞,翩翩而至。庄先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蝴蝶觉得自己就是那书中的庄先生。

庄先生会道术,师从老子。曾娶三妻,前妻病故,二妻有过被休。后娶为齐国大族田氏。田氏生相娇媚,庄先生有好色之嫌,每日与田氏花间情话颇有得人间至爱之感。
一日庄先生心血来潮,携田氏去南山游玩,南山正值花红柳绿。至南山脚下有一堆新土,一素服妇人执扇扇土,边扇边流眼泪。庄先生大为感动,遂上前询问,方知素服妇人新寡。男人生前与那妇人颇为恩爱,临终之前与妇人有约,妇人如要改嫁也要等到新土干了方可。庄先生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女人想要改嫁也是大急了些。那女人想是知道庄先生心思,说道,先生你莫怪奴家,我那死鬼生前与我虽说恩爱,可那死鬼去了那边,说不定早与那边的丽鬼媚妖鬼混去了。偏要与我订下这鬼盟鬼约。又这鬼天气今天睛明天雨的,也不知这堆新土何月何时干得了。
庄先生呵呵一笑,说,这有何难,我一个男人总比你一个弱女子力气大些,借你手中扇我来扇扇。说时那女子早递过扇来,庄先生轻摇几扇,说来也怪,那堆新土竟也似懂人意似的,转眼就干了。妇人就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要谢庄先生。庄先生说,那倒不用,我一个读书人要金钗何用,倒是这扇做得轻巧,想必是你夫君生前喜欢之物,可否赠与于我。妇人道,也好。说吧千恩万谢地下山去了。
庄先生与夫人在南山转了一圈。远眼望去,但见八百里江湖白帆高举远来又去,花红草绿间蝶飞虫鸣。庄先生忽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今天这出游并不如意,好象心里突然被人种了一根刺,扎着痛。
田夫人也叹了口气,心里总觉得这庄先生今天怪怪的,觉得有什么不祥事要发生似的。
不好的事还是发生了,庄先生回家就病了。
开始以为风寒感冒类的,吃了一些发热的驱邪的水剂。谁知并不凑效,病势倒急促起来日见沉重不行,后来又请了几回大夫,连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最后还是那个城里大夫下了一个最坏的结论,庄先生不行了,得的是绝症。就是大罗罗汉天上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庄先生。
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庄先生倒也没怎么计较,人生在世,总有个始终。只是,哎,只是有的东西总是让人放不下来。一日,田氏哭哭啼啼陪着庄先生,庄先生也不言语,却叫下人取来一把折扇。田氏一看,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一把抢过折扇扯碎,怒道,你也当我和那妇人一般,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庄先生呵呵长笑,道,知我。又一鲜红从口中喷出,是夜,庄先生气绝而亡。田氏抚尸大哭,早惊动了左右人家。少不得央求左右邻家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氏也穿了一身素缟,时时悲啼,有时想起庄先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也更添悲伤寝食俱废。
田家是大户人家,庄家也是大户人家,庄家的丧事自然也要办得风光。该地有个风俗,非正常死亡人员不能进祖厅,庄先生年纪轻轻就驾云仙逝,自然算不上正常老死。他的棺椁只能暂停在自家,待过七曰后才能移柩,然后择日下葬。
忽有一位少年秀士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者一个老苍头,自称是楚国王孙,先前久慕庄先生才华曾与庄先生有约拜为庄先生门下。现特来相访不想庄先生年纪轻轻暴病而终。慌忙脱下色服叫苍头去行囊中取了素服穿了。少年秀士向灵前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理。说罢又拜了四拜然后洒泪而起。又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意推脱不肯。少年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我与庄先生有师徒之约。田氏只得出来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平常礼节。
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有了好感。只是男女有别无由相近。楚王孙道,先生虽去,弟子难忘思慕,想借尊居暂住。一来守先师之丧二来看先生留下什么著作,小生也好告借来学习。田氏赶忙答道,既是通家之谊,住家也无妨。楚王孙连忙答谢。当下少年楚王孙和老苍头在庄家安顿下来。
田氏每日哭灵,间隙便与楚王孙少不了言语,楚王孙也时常借机与田氏相近。一来二去,两人眉目之间便多了些情不自禁。只是庄先生新丧田氏也不敢一时有那苟且之事。

二咪在九面馆做伙计也有些年头了。在九面馆讲故事的人不少。有讲山海经里奇珍异物的,有讲拍案惊奇的,也有讲江湖民俗的。
这个故事二咪似听那位船客讲过,这位船客出海闯荡也是豪爽大度之人,讲完故事后掷出一块银子。说,这故事作不得数的,这是一本旧书里被人翻烂了的故事。
二咪当然知道这是一个被人翻烂了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后来是男欢女爱的事了,只是这男欢女爱还是出了点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是夜,那婆娘收拾新房,大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祆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完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又吃了合卺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
突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摩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缘由。王孙痛极不能言语奄奄欲绝。老苍头也慌做一堆。
田氏只得问老苍头,王孙平时可曾发过此病?老苍头说,这病往常也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医。只有一物可见效果。
田氏急问,用何物?老苍头道,先前大医传有一奇方,用动物脑髓辅以热酒吞下可保性命。所以主人府内常养些猴类动物备用。只是这深夜一时又那里寻得,叫人手足无措无法得法。想必楚公子与夫人有缘无份,只怕做不成恩爱却也命丧于此了。
老苍头连声哎气。
田氏也是连声叹声。老苍头忽然道,猴类脑袋一时寻它不得,这死人脑袋倒是有一个,都说人是猿猴变来的,想必这人脑与那猴脑功效并无差迟。只是这事夫人恐怕于心不忍。毕竟庄先生在世与夫人也是一对恩爱夫妇。
田氏正不知所措。忽听人脑与猴脑同效,那里还听到庄先生在世与夫人也是恩爱,忙去后院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直奔灵堂。远见那黑乌乌阴沉沉的棺木,田氏也毫不害怕举斧就砸。当的一声斧落地。一人从黑暗里徐徐出来。那人,那人,嗯,那人叹了一口气。庄先生俯将斧捡起,那里是斧分明是一柄早先扯碎了的纸扇。

二咪笑对小痕说,这故事人家都讲了几百年几千年了,俗不俗呀,还想拿这故事来骗面吃。现在物价飞涨,买个青菜萝卜也要几个铜板,更何况这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又更何况是我这九面馆的香喷喷的红烧牛肉面。
不值不值。二咪一顿枪白。
小痕急红了眼,辩解说道,这故事是旧了点,可这故事还仅仅是个引子呐,我要讲的是这故事的另一半。。
另一个故事?二咪伸了一下懒腰。
一阵江风吹来,听到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街东的那个读书人准是又在将馆里的书放到屋顶上去晒了。街东的书馆都晒过好多回了,难道这读书人真的以为书中有什么宝贝不成。
二咪心里冷冷一笑,说,另一个故事继续吧,以你主人的那点笔墨,最多也就虚构出一个什么书中黄金屋颜如玉的谎话来。真是书中有颜如玉的话,那书馆这么多年了,连个小乔小桃什么的也没见从书馆里碎步出来。
又一顿抢白,小痕是笨嘴笨舌之人。二咪终于低下声来说,说吧,另一个故事。
二咪也不看着小痕,只看着小痕身边墙上新贴的一张画。九面馆是一个很古怪的地方,九面馆的墙上常常会突然挂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也许是某位船客的恶作剧!吧。墙上的画有点模糊,隐隐是一个绝色女子城效当泸卖酒的情景。
小痕知道那个卖酒的女子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但这个女子卖酒的故事小痕知道也很俗。小痕要讲的还是那个农家小院。

农家小院的那个男孩喜欢读书。虽然书里面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但这小子还是在书里面读出了点名堂。在他十八岁那年上了大学,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工作,他分到了一个机械厂里上班。有了正式工作,又被另外厂里一个女孩子看上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他们的生活用我们的说法叫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吧。
那农家男孩从小就有点离群寡合,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有许多圈子他是入不了的。他读的书应该是那个同代人里读得最多的吧。读大学时写诗写小说,有人一夜凭一首诗爆款,也有人凭一篇小说成了知名作家。
但这小子没这个幸运,无论诗也好小说也好,变成铅字也只够是填报纸缝的。还好,这小子就凭这填报纸缝的诗熬成了小城里的资深诗人。
那年小城一夜醒来,网络上蓼子花开爆红,全国上下都知道鄱阳湖畔成了草原花海,从四面八方赶来小城赴花约。小城诗人也少不了应酬。昔日大学同学都知道诗人在小城里,便在看花的同时也看看诗人。大学毕业分别十几年了,熬成大佬贵人的同学不少,熬成诗人的也就这小城里一位。老同学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寒喧,顺带夸一下诗人的诗,说不定千百年之后又多了一个谪仙。明知是客套,诗人还是觉得自己头上有一圈光环。和大佬们喝起酒划起拳来,也是气吞山河的。回家之后还是不能尽怀。总感到大学时那种寡合索群确实对不起众同学,以至今天来看花的同学中有好几位和名字对不上号。
回到家里,诗人就找大学毕业相集,想重温一下大学里同学的风华正茂。诗人在小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搬家时许多旧东西可扔的都扔了,不可扔的也可能扔了。没扔的旧东西都在一个杂货间里。诗人没翻到那本旧相册,倒发现当年在农家小院里读的那些旧书。那些书在杂货间里有的发了霉被老鼠咬了缺角。有一本类似于山海经的旧书尚且完整。诗人记得年少时曾在这书中读过许多故人趣事。诗人便不免将书放在手里迟滞了些,抖了抖上面尘灰蛛网,一只书签从里面掉了出来。不是书签,准确里地说是一只夹在书里面的蝴蝶。蝴蝶在书里夹的时间也很漫长了吧,一见风吹便如粉一般漂散在空中了。
但诗人的感觉却是那蝴蝶从书里飞了出来,越过了窗户,又飞到了空中,而且在空中飞出了蝴蝶常常飞出的那种优美的孤线。当然这是诗人的语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但这之后诡异的事发生了。
诗人开始老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了那只蝴蝶,蝴蝶飞过高山越过江湖飞过花海。那江湖草原和花海都很陌生,后来蝴蝶在一片空旷地落在一根枯枝上。他不知这是那里,他想问蝴蝶。他和蝴蝶似乎有了互感,他觉得蝴蝶在他脑里,诗人听到了自己脑袋里蝴蝶的振羽声。诗人感到自己脑袋如裂。

第二年蓼子花开时,许多花友又来小城看花了。看花只是个理由,约个时间到小城里同学聚会叙叙旧,打发一些快要干枯的发了霉的时间才是真正目标。少年老成的都混上了一官半职,官场上没能更上一层楼的也都退下来了成了自由民。没混成官贵的也都快退休了,在单位上算不上顶梁柱到外面也可发挥下余热,领导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愿干嘛干嘛去。
诗人上班的机械厂早改头换面了,诗和梦都在远方,毕竟当不了柴米油盐的。诗人在小城里弄了个酒店。
花开的季节,酒店的生意不错,有时不预订的话还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还好有个老同学在小城里开酒店。老同学来了想尽办法也是要安顿下去的。
那天傍晚诗人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开始以为别人打错了电话。刚要挂断结果是电对方说,锅巴是不是放在开水里泡着吃。诗人心里一颤,因为这是庄小贾的接头暗语。
庄小贾是李小白的大学同学,诗人李小白如果在大学里只能有一个朋友的话,那肯定是庄小贾。庄小贾在大学里也是寡合索群,甚至比李小庄更甚,但奇特的是当班里所有人情侣都在毕业季哭哭啼啼分手时,他却与系里老师的女儿结了婚。很显然庄小贾不是一般人。大二时他和李小庄同一个寝舍,在正常的时间里你很难看到他的踪迹。李小白常常是几天没见到庄小贾,某一天早上吃早饭时却听到庄小贾从上铺探上一个蓬希希的头对下铺说,给我留一分油条。
要不是留一分油条的交情,也许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大学里和所有人一样,在李小白的记忆里平淡而又模糊。到了毕业分别的时候,李小白在学校里迟溜了几天。有一次在校门口碰到从校外回来的庄小贾。庄小贾突然站在校门口,对李小白笑嘻嘻地说,不想留个纪念?
李小白忽然也笑,正想留只是不知留什么作记念。李小白想,如果日后大学里真有什么人让自己不忘的话,恐怕就是这个庄小贾了。李小白说,要不俩人到操场上打一架。
庄小贾大笑,知我者李兄呀。
许多年后李小白想起与庄小贾在操场上打架的情景记忆犹新。庄小贾个子小,但他出法有章,李小白个子大但打架亳无技法,结果两人都趴在操场上躺到了半夜。
李小白对庄小贾说,你知道我和别人多久没打过架,整整四年。庄小贾说,我也是,不过我刚刚和别人干过一场,今天和你是第二场。
李小白诧异地问,下午干过架?庄小贾眼望天空说,是,干了。第一仗是为了爱情,这一仗是为了友情。
李小白和庄小贾互相看着自己在对方身体上留下的战绩,仰头大笑。是呀,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今天这种方式更能让友谊天长地久至死不忘呐。
庄小贾说,大学四年,熟悉一下吧。庄小贾,男二十三,从小爱打架,喜欢一个人躺在操场上胡思乱想。
李小白说,李小白,小名锅巴,读书时不喜欢做题,春天喜欢捕蝴蝶,秋天在山岗上逮荧火虫。
庄小贾忽然神秘地说,我不是一般人,早年我碰到过一个高人,说我命里克朋友。
李小白似真似假地说,真的?幸好我不是你朋友。以后你可要离我远点,免得你坑我。
庄小贾笑了笑,说,放心吧,我会离开他们的,当然也包括你。
那夜之后,庄小贾真的就在同学群中消失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庄小贾和大学某位同学联系的消息。

再次见到庄小贾是在小城的一个著名的连锁酒店里,庄小贾来小城几天了,按计划今天是在小城的最后一天。李小白心里有点不大乐意,最后一天见自己,说明自己是人家可见可不见的人。不过想法归想法,李小白还是盛情邀请老同学移步到自己酒店坐坐。
庄小贾似笑非笑,说,我知道这里可是你们小城里最奢华的酒店。庄小贾又笑,我是大师。
室内气氛陡然冷了下来,老同学许多年后见面的那种激动在李小白心里,似有风吹来一荡无存。
李小白冷冷地说,莫非你叫我来就是想这么羞辱我。说吧,李小白抬脚就走。
庄小贾似也觉不妥,从后面追了出来。说,找个地方吧,叙叙旧,要不再找个没人的操场。
李小白回头猛擂了庄小贾一拳,庄小贾作势要倒下李小白伸手,庄小贾笑,你真以为我受不住你一拳,你也小看我了。
庄小贾还是那个庄小贾,操场仿佛还是那个操场,只是这操场偏僻荒芜了些,显然有一段时间没经打理了。
庄小贾来小城是为一工程开工选址的。他选址的方式不是大大小小测绘仪而是一只七寸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圆盘。庄小贾现在是全国有名的地理风水大师。网上说他年轻读大学时师从某某大师,学有大成,在全国经他操盘的地产都卖得风生水起。因此很多地产商在购买政府拍卖用地时都不惜花巨金请他来看风水。

秋天的阳光真好,酥软得没有一根刺,让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儿伸懒腰。九面馆来了客人,是两个船客,二咪没有上前招呼,都是熟客。船客自个儿找了个靠门的座位。倒是小痕有了动静。都讲故事半天了,也没见人递口水来润润噪干的嗓子。这故事本来就没有自家主人读书人讲的玄幻刺激惊悚,再加上小痕一向笨嘴笨舌的,最多也就照本宣科念稿子一样,讲得平淡似水。也许是主人知道这故事本就平淡似水,在编这故事时故意弄得象电影似的,东一个镜头西一个镜头蒙大奇似弄得支离破碎。主人常说要在九面馆里编九个故事,万一那天书馆不在了,就用这九个故事到人家面馆里骗吃骗喝。第一个故事人家倒还觉得新鲜有趣,可今只怕连口白开水都混不上了。
小痕正觉无趣,却听一个低低的声音说,讲下去,两碗面。
小痕抬头,柜台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人,那人锦祆绣裙。正笑吟吟地看着小痕,正是九面馆女主人五娘,九面馆女主人很少出柜台。小痕听人讲过,五娘会妖术,常常对来面馆里的不怀好意的客人使用妖术,让人在吃了面条后变成一匹驴,驴被拉到后院里帮五娘种麦子推磨磨面粉。虽然小痕不太信这事,但小痕看到五娘还是有点怕,怕自己那天真成了一匹种麦推磨磨面粉的驴。
五娘说,这故事值二碗面。

那天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偏僻略有破败的操场上,仰天望着星空。庄小贾说,你说人最怕的是什么?李小白知道庄小贾的意思。
庄小贾最早遇到过一个异人,说他人生中有两个女人将让他终生不忘。那年学校系里有一个留校名额,说是是老师的乘龙快婿。那乘龙快婿本来也不是庄小贾,而是学生会的一个副职。就在毕业离校的那天早上,庄小贾和一个人在操场上打了一架。那个人是被约打架的,班里有几个同学留了下来做了观众。一个女孩子也做了观众。打完架后,庄小贾对那个女孩笑着说,这是我在大学里的为你打的最后一场架。那女孩笑得花枝招展,问,你赢了么。庄小贾抹了抹嘴角说。没赢。女孩低下了头,说,你赢了。
因为打架事件,系里留校的那个名额最后不了了之。庄小贾去了另一个城市,开始那个女孩坚持要去,庄小贾死活不肯,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会疯的。女孩说,为什么?庄小贾说,因为我怕你忘不了我打输架的惨相。
李小白说,你真的相信那些玄的东西。虽就你现在是风光无限的大师,恐怕你自己都有时不信这些。
庄小贾没回答,庄小贾大学毕业后因为打架事件,并没有进入到预选的单位。后来他去了沿海从事了中国最古老的职业,那时沿海刚刚开放,许多民俗的东西都兴了起来,易学择吉占卜也成了人们生活的日常。庄小贾凭着曾遇异人一说也成了这一行业的大师。
庄小贾说,他曾遇到异人。说他前生是终南山的一只蝴蝶,后来在终南山听人讲老子经,一日顿悟开化,后来便有了灵性,能知未来前生,这一世便是为了两个女人而来。李小白当然不信这鬼话,但庄小贾却信誓旦旦,说自己真的是这样的前因后果的。
庄小贾说,按日程,我今天此时本应在前往另一个城市的途中。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你知道,大学毕业,我就从同学群中消失了。我从来不想联系他们,倒不是因为我生活过得不怎么不好联系他们。而是因为,我师傅曾说我是没有朋友的人,我会坑朋友。到了这个小城,我知道你在这里。我本不想联系你,可今天还是忍不住找了你的电话打了过去。你不知道一个人有了执念是多可怕。就象当年那女孩死活哭啼割腕要随我去,我总认为她跟了我,我会发疯一样。因为我永远会记得在她面前打输了架的狼狈惨状。
我记起了我们之间曾有一个赌约。庄小贾突然声音低了起来,你还记得么?
李小白突觉后背一阵生凉。赌约,那是什么狗屁赌约吧,也算是吧,不过这十几年了,李小白早忘了。今天庄小贾提起,李小白明白庄小贾为什么初来小城不找自己。又明白庄小贾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来了。李小白明白庄小贾梦见了什么。
毕业离别那夜,庄小贾和李小白在大学操场上打了一架,他俩精疲力竭躺在操场那片草坪上。庄小贾听了一个农家男孩的梦。庄小贾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爱么?李小白说,应该有,将来我就娶一个喜欢我的漂亮女人。庄小贾笑道,那我将来就抢走你的女人。李小白生了气,说,凭什么?庄小贾想了想说,我有预感,将来我有钱,而且越来越多的钱。李小白更生气了说,你以为我的女人会喜欢上你的钱。庄小贾忽然冷冷道,那我们打个赌,将来我有了钱,我一定会带走她。那夜李小白和在这大学里唯一可能成为朋友的庄小贾两人不欢而散。
夜很静很凉,李小白转身离去。后面传来庄小贾那阴冷的魔鬼一样的声音。钱我己打入了一个帐号,赌局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决定吧。

忽一道闪电,撕开了书馆里的阴暗。一个瘦长的汉子从外面进来,说,要下雨了,懒虫该上楼收书了。书都晒几天了,再不收都要被掀到江里喂鳖了。
小痕从一个书架上钻了出来,主人不在,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九面馆里那香喷喷的牛肉面,而且两碗。
九面馆里,那两个船客饶有兴趣地看着墙上那幅奇怪的画,说,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是说那画中卖酒的后生还是在骂今天讲故事的人。

读书人总有点希奇古怪,庄先生的那只蝴蝶总让我头痛如裂。

《庄蝶》小说也应是属于魔幻现实主义题材。取材于古人旧故事,换了个新瓶子。从某种意义讲,今人说古事,谁又能否认古人说的不是今人的故事。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在上世纪传入中国,曾成为中国许多先锋小说家的喜爱,臂如马原残雪,还可以包括那位写《透明的红萝卜》的先生。
《庄蝶》今年10月首发于《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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