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慈母心
陈卫东
母亲大人于公元1922年6月26日（闰五月初二亥时）生于江西省九江市
都昌县都昌镇秦家畈村，逝于2020年4月15日，时遇新冠疫情肆虐，享年98岁。
2008年母亲于九江
母亲是长女，外袓父和外祖母视其为掌上明珠，故名秦珍珠。母亲百年
人生，可谓饱经沧桑。她跨两世纪，经民国共和，历土改、反右、文革等多项政治运动。母亲大人9岁来到我们家（义门陈江西省九江市
都昌县陈桥庄桐树铺村）近90年，承受着人间最多的痛苦、背负着世间最大的压力、咽下了
生活最多的泪水。但老人家有着山一样的坚定，大海一样的博大，天空一样的包容，大地一样的宽厚。她为我们遮风挡雨，她给我们慈爱温暖，她雕塑我们的性格，她照亮我们人生路。
母亲来到我们家时，家境比较殷实。民国至解放，我们是都昌县一个半农半医家族。祖父陈功顺以务农为本，在大树镇瓦塘桐铺树村拥有一些田地，同时在都昌县城东街经营着“泰和堂”药店。大伯陈茂卿承传了曾外祖父汪重朝老先生中医医术，带领我父亲陈茂楠和叔父陈茂梧、陈茂梓等兄弟悬壶济世。由于家境还算富足，按照当时习俗，祖父先后为五个儿子各抱养了一个童养媳，母亲即在其中。据母亲回忆，祖父长得高大威武，村人对他敬畏有加。
1988年父亲与母亲合影于星子
大家世族之兴旺，是自有一套治家规矩的。每天凌晨４点左右，母亲和伯叔母等人就要起床为家人煮饭洗衣，她们要等男众出工后才能吃早饭。期间还要照顾几个幼小的叔叔和侄儿（父辈共有11兄妹，共5男6女）。母亲常说，祖母虽脾气大，倒也没亏待她们几个童养媳妯娌。虽然母亲自幼丧母，内心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伤感，但在这个大
家庭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母亲在大家族中成长，虽然没读一天书，却也学会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特别是在“泰和堂”药店帮忙期间，认识了很多药材，知晓了一些药理，这让我们家老小在后来的岁月颇为受益。母亲常说：药对方，一口汤；不对方，驾船装。
父亲18岁那年与母亲完婚，次年大哥伯梅出生。此后，母亲每三年生育一胎，共孕育11胎（一胎流产），降生９男１女，惜乎大哥手下两个哥哥夭折。十月怀胎、十一朝分娩，谈何容易？
困苦家庭的劳动妇女，是没有可能坐月子养身子的。由于劳力实在短缺，母亲在生下六哥的第二天，就不得不去挑水，结果晕到在井边。被人叫醒后，她不顾全身湿透，咬紧牙关，挑了一担水回家。生活的重压，根本没机会让母亲享受哪怕一两天的月子休息。上岁数后，常听她说满身疼痛，应该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但是，困难并未远去，母亲的艰难日子仍在延续。哥哥们都长大了，娶亲生子，喜事接踵而至。按照习俗，办喜事就得请村民吃饭喝酒。我们这样的家境，只能从口粮中节省下来粮食办喜事。记忆最深的是，母亲拿着个空碗，看我们兄弟狼吞虎咽，然后才盛上剩饭剩菜。要是锅碗里无剩余，就只好和着开水饭粒算作一顿：这种情形在当时几乎是常态。母亲晚年，我们不再愁吃愁穿，每次回家看望她老人家时，她仍是看着我们吃好了才肯动筷子，还籍口说是＂太滚了(俚语，太热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些日子，而且一家大小十几口人的生活，灶头田地的劳作，基本就是母亲一人操心，到底有多繁难，成家立业的今天，我们才略有体会。但我们今天的苦累，应不及母亲艰辛之万分之一！
苦难是人生教科书，也是试金石。虽然，母亲独自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但她只亏待自已，从来不亏待家人和他人。当时祖母也被迫随四叔举家搬迁到邻村邵家，母亲时不时让我们兄弟走三四里路，送些可口食物给祖母尝尝。母亲常说：我们人多，
经济困难，没出钱赡养，但一定要尽孝心，否则良心难安。在外地做医生的三叔和五叔回家，也只在我们家停顿。母亲常常杀过年都舍不得吃的老母鸡招待叔叔们，并要我们常记叔叔们的恩情：一是叔叔们代经济困难的父亲赡养了祖父母，二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叔叔们接济了我们家。家中做房屋请工匠或请裁缝做衣服吃饭，母亲总说不能比邻居家伙食差，并告诫我们说：哄匠人只是哄自已，人口肥越吃越有，千万不能怠慢匠人。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老师到春节时都有到学生家吃饭习俗，母亲款待老师的饭菜至今还让我有流口水的感觉。生活虽然拮据至极，但母亲总变着花样改善我们的饮食。母亲从小练就一手好厨艺，常常把普通的菜蔬做出绝美味道，我们常常是一扫而光仍意犹未尽。邻居二矮子哥哥已七十多岁，至今常说我母亲做的萝卜青菜都比他家大鱼大肉好吃。可这就苦了母亲自己，最后都是她一人空着肚子忙前忙后。每当想起这些，不禁唏嘘。
母亲从小缺乏母爱，幸在祖母身边成长获得些许慰藉。但重亲情的老人家，晚年依然饱受失亲之痛。一是接二连三丧子，二是老父亲患病长达十年，这些都让老母亲过火焰山般肝肠寸断。我记得小时候，四姑母家没有儿子，想让我们兄弟中过继一人给他家。母亲说：掌心掌背都是肉，我只有七个儿子，再多再苦我不怕，不会过继儿子给任何人，可见母亲对我们的珍爱无比。大哥患先天性冠心病，从小就让母亲牵肠挂肚。大哥从小就懂事，“文革”前的
大学生，作为长子更是备受关爱。但他47岁就因病而去，这让母亲深深自责。二哥忠厚老实，因时代条件所限，仅读了两年书，一直帮助母亲在田地劳作，以支撑家中口粮。不仅年少备尝困苦，成家后又不顺遂，常让母亲特别操心。二哥终因积劳成疾，在63岁时不幸病逝。唯一的姐姐和五哥也都因病英年早逝。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母亲难以承受，以至我们兄弟中哪怕一有头疼脑热的情况，老母亲就象惊弓之鸟，坐卧不安。这颗滚烫的怜子之心，将温暖我们终生。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之后，日子渐渐好转，可老父亲又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病长达十年。母亲对他的照顾，从来都是无微不至，无怨无悔。即使父亲后期大小便失禁在床，母亲都不曾与父亲分床，让人无不感叹和感动。这种一旦牵手便终身患难与共的真情，决非简单的山盟海誓可比，犹令我们抚思感佩。
母亲一生慈祥博爱、自律自尊、智慧豁达。家中有一儿媳妇患精神疾病，生病时不能正常自理饮食。母亲帮其洗澡更衣、喂药端饭。家中子侄都十分愿意亲近母亲，凡有心事都愿与祖母分享。村里公益活动，母亲总是带头捐款捐物。为庆贺祖厅落成，她硬是拿出节衣缩食的零花钱，表达自已的心意。村中邻里老少，母亲若发现谁有难处，从来都是热情相助，甚至于“文革”时期迫害过我们家的人，其子孙患病，母亲都以德报怨，主动要求家人帮其治疗，并免费送药。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们是国家的人，端了国家的饭碗，要服从国家管，管住自己的手，千万别丢祖宗的脸。在母亲96岁高龄之际，母亲都思维敏捷异于常人。春节时我们四兄弟共同给母亲敬酒：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母亲立即回敬说：祝儿子们各事顺利、步步高升！三哥开玩笑说：老娘，我都退休了，还能步步高升吗？母亲没有半点停顿立即说：不高升就高寿！爱子之情、怜子之心、灵动之智真是山高水长！
母亲很智慧。若儿子和儿媳有矛盾，她总是批评我们当儿子的。老人家总说：儿好不如媳好，女好不如郞好！在
教育我们做人时母亲常说：若要人重已，必先已重人。要求我们学会尊重人，在律已的前提下才可赢得别人的尊重；在处理夫妻关系时常说：丑了丫鬟就丑了小姐。即要求我们夫妇互敬互爱、相互尊重；在教育子女时要求我们：打在一边，疼在一边。意思是既要严格教育，又要疼爱有加；在要求我们兄弟团结、家人和睦时常告诫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意思是说至亲应齐心协力、其利断金。正是母亲的开朗达观、智慧圆通、上慈下孝，临终前儿媳们更是床前尽孝、床上陪寝，无不让我们动容而宽慰。母亲，您的一生真是既不平凡而又极其伟大啊！
我长子泳铭在母亲九十大寿时撰文说：“奶奶如果读了书，奶奶一定胜过季老（季羡林）”，我认为并非虚言。因为，我们子子孙孙从母亲身上汲取的智慧和力量，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在各自领域，为国为民为社会而努力奋斗。同时更督促我们把优良的义门家风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如今可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是：我们大家族在您和父亲的庇荫佑护下：满堂子孙，一如既往，团结一心。志存真良，不负韶华，奋勇争先。
幼子：卫东
2022年5月9日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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