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南青的病逝,我从南昌折回老家都昌,参加上午九点的葬礼。礼毕,与同行的广昌饶印文兄到黄顺智表哥盖的新房坐了会儿。
一路上,油菜花横在村前村后的山野,田里,溪边,陂上,春阳照拂,春风吹动,蜂群轰鸣,一片金黄。它们朗朗有序,高高地擎立着,而朴素的清香,引来圆滚滚的小蜜蜂,恍惚眼前而即飞逝的花蝶,与这镇日而曼妙的阳光同在。一股香味,幽然地吹进了我的鼻孔,我放慢了脚步,拍了几张,有的与青蒜同田,平分春色,绿黄相呼;有的池塘的镶边,小小的一丛丛,参差零乱,点缀着这方浅浅的池水。自然,最属望的是金灿灿的,一垄垄花海。
阳光直直地,抖落下来,花的海洋,华严安雅。油菜杆,高与人齐,藏身花田,仿佛是温馨的花床。逢上清明,我们祭祀几处的祖先,有时抄近路,穿过田田油菜花。无论细雨纷纷,还是晴朗可爱,它们留在头上,钻进衣里,飞上篮子,斑斑点点,让人引出或远 或近的无尽的幻像,痕子好看极了。我于油画的理解,现今仍然幼稚地停留在这个记忆上。
印文兄经营农业,此前做果品,果业,现在搞养殖,种荷,笃行他的生态农业与文化乡绅的理想。近些年,气色好了,经济活跃了,事业有了新局面。重修了雯峰书院,书院是他祖先明代饶秉鉴先生创建的。饶兄念过大学,科班出身。老同学则是高一辍学,做过漆匠,泥瓦匠,干过服装行业,卖过冰箱,从业鞋的生意,近十年成立建筑公司,老家盖起了大厦,又捐资祠堂,江夏、颍上之风蔚然而兴,孝友睦姻任卹之行,左邻右舍,交口 赞誉。汉代马援的弟弟马少游说,“使乡里称善足矣”。有的人名望很高,往往啬约于乡族;有的身处闹市通衢,或远荒穷徼,形势声华熙熙乎相震于世人之耳目,易称善于天 下,但在父母之邦,称善于乡里者空闻;君子驰骛于万里之外,而视乡里之人如秦、越,漠然不以系其心,宜其民不思而人不敬。今之儒者,或可自省矣。
广昌的白莲,驰誉中外,印文兄的儒雅,亦如荷香,但是出自于淤泥,连着深的土地。老同学总说,自己书念的少,教育子女,要门庭整齐,书香盈室。他善气迎人,倔强,生命力强,敢于拼搏的个性,为我感佩,也时时警醒了我。这种源自乡村、来自土地的素朴,以花譬之,油菜花最为恰当。
而他却偏偏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在他,自己都不觉得走得这么匆忙,很多事没有交待,连呼一声父母的声息也没有了。站在他的遗像前,让我有着莫大的悲哀。
人在中年,最怕亲朋离世。有一类人,苦在少年,天性倔强,一辈子的苦,刻苦铭心,在我所见,其中就有我的阿母。出身苦,不识字,做的苦,砖瓦烧窑,奋斗的苦,未享儿孙的福,就离弃了。自然,我们礼拜生命,连同它的消逝。六年前,老同学在昌北机场,接上自京前来送我阿母的饶兄。门人黄城提前一日的夜,自景德镇赶来吊唁。这种素朴的人情,宽慰了我失母的悲痛。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家乡的诗人陶渊明,我怕是 左邻右舍的素朴的情份,让他纾缓了悲痛,宽慰了自己,也宽慰了自然。人与人的世界,这种素朴,在先的儒者是这样的“存在”,又做了如此有力量的“预设”。我的“礼拜生命 的消逝”,是有这种理性的实践作为支撑的。
菜花,水菜花,萝卜菜花,油菜花,韭菜花,一株两株,一片两片,我都喜欢。喜欢 它们的清丽,淡雅,素朴,自然,有野趣而无文饰,爱天真而少娇惯。
大约是三十二岁的那年逢春,站在山腰,眺望着不远的土地,一片绿色,草已经枯萎 了,惟有新生的油菜,矮墩墩的,一队结着一队,一阵缀着一阵,领跑着冬天的土地。
去年的生辰,在京郊有二十亩的都昌大院里,分筵两桌,东方乔教授写有四十五初度寿序,冯健教授临席口占,陈诚博士送来生辰贺帖,张学君学长的祝嘏,张敏杰师兄的
《老柳赞》,家乡胡昌平书记的安席致辞,同村发小巢松银下厨,魏中耕敬酒,还有小女儿的朗诵,让我过了一个愉快的生日。傍晚,我发现了迟开着的零星的油菜花。且是繁华的 京城,有家乡风味的晚宴,惜我才短,写不出老杜的诗篇。这,又让我念起杜甫这位伟大 的诗人,倘若他的流落,逢此吉辰,亲朋嘉宾,当有许多壮丽而淡雅的诗歌啊!
老同学的死的第二日,好友为我准备了生辰。宣传部谌部长、教育局的余局长、县文联詹老师、作家李冬凤女士、巢校长、顺智表哥、中诚老弟,国英来了,学生黄诚君也来了。在我家乡的三楼书屋,分筵两席,鲜花与灯火争艳,中年与乡情同在。此种情景,同样可作杜甫的五言律诗了。
南昌疫情来袭的前一周,也在老家。延请村里的耆旧长者,做了几个菜,连同九十六 岁的岁爷爷一起。次日清晨,满耳鸟啼,一楼书卷。红的朝霞与金灿灿的油菜花,在眼 前,又在远方,仿佛一春的童年,如同我们青春的事业。祥和的岁月,正大的乾坤,这就 是阔别多年的乡村,我喜欢的并努力建设的乡村伦理!而正灿放的油菜花,生日后的一周 内,又在老家“遇见”,那是无言之美,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欢乐。
菜花的金黄,有一种光。绒绒的,融融的光。现在,眼睛使不得劲,在清晓,在黄昏,踏上家山的小路,融融的光,温暖了我的双眼,也明亮了我的方向。
有一类人,蓄着能量,放着光芒。有一种文章,声韵悦耳,光泽宜人。有一种学问, 土地连接着土地,素朴连接着厚实。菜花的清香,菜花的融光,若比拟人,不妨说是教育 工作者;若比拟文章,不妨说是天地的华章;若比拟学问,不妨说是经世致用的大学问。
鲁迅先生礼赞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我热爱乡间的油菜花,连同 它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在土地连接土地的地方,那里或许有一种交流,如同菜花的 素朴,在有与无,大与小,生与死,友与仇,爱者与不爱者之间。
现今的清明,菜花已谢尽,早早结上了新鲜的绒绒的籽袋,蕴藏着果实的收获。在收获的季节里,阿母割下几亩的油菜,捆捆地在屋檐下,小河旁,横在菜地里,趁天晴,暴晒几日,铺上几张大的蛇皮袋,那拍打菜籽的忙碌而瘦小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周一,小女泱泱幼儿园主播,《春天的花朵》。我将那几张照片,打印出来。泱泱说,最后一种是油菜花,“每当这个时候,我爷爷种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一片。”
清明又近了,疫情阻隔,北国阳光正浓,我不禁想起家乡的油菜花,想起油菜地里劳作的母亲。
作者:柳春蕊 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