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青春的背影
著名教育家魏书生说过：“青春一经典当，即永不再赎。”三十五岁，对于一个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来说，青春的背景已渐行渐远。纵然千呼万唤，她也不可能回转身来。然而，我在三十五岁这一年，被单位派往南开大学资源管理系进修，重温久违的校园生活，追赶那一抹已然远去的青春之光。
一九九七年二月，岭南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春风吹绿了盈盈珠江水，催开了白云山的灼灼桃花。我家窗外两棵高大的木棉树，绽放出一朵朵如霞似火的木棉花。我收拾好满满两箱的衣物，将五岁大的儿子托付给年近古稀的母亲，怀着依依不舍和殷殷期待，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走出天津火车站，扑面而来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割得我的脸生疼。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在腮边凝结成霜花。屋檐上、墙角边，堆着厚厚的积雪。树上光秃秃的，见不到一片绿叶。我穿着厚实的棉衣，拎着沉重的行李，挤上开往八里台的公交车。坐在车上，望着窗外毫无生气的景色，我开始怀念温暖的广州。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女子。在江南长大，在江南读书，在江南和华南工作。除了一九八七年夏天曾去北京旅游过几天之外，我还从来未踏上过北方的土地。在书本里，曾多次读到过“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的句子，但我不知道“料峭”二字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没想到，这北方的早春比江南老家的冬天还要寒冷，还要荒凉。
第一次住有暖气片的房子，真正领略了什么叫干燥。我晚上洗的衣服，直接从水里捞起来，不用拧干，第二天早上可以直接上身。晚上醒来，如果不喝水，就口干舌燥，喉咙发痒，再也睡不着。有好几回，早上起床，发现枕巾上淌了一滩鼻血。还是南方好啊，初春时节，阴雨绵绵，温和湿润。即使一天不喝水，也不会口渴得难受。即使不用护肤品，皮肤也会滑溜溜的。怪不得南方女子大多柔情似水，细腻温婉；北方女子豪爽大方，性情耿直。气候使然也。
我们宿舍住了六个人。我到达的时候，四个下铺已经有了主人，我只能选一个临窗的上铺。住在我下铺的是一位比我大十岁的姐姐，来自福建宁德师专。她性情忠厚，善解人意，与我相处十分融洽。分别时，我们依依不舍，互留了家里的电话，可一次也没联系过。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杳无音信。宁德大姐，你还好吗？你可否记得当年睡在上铺的广州妹妹？
来自唐山的张同学，社会经验比较丰富，性格外向，整天像只山雀一般叽叽喳喳。只要她在，宿舍就没有安静的时候。她离家近，每到周末，必定回去，令我们这些家在千里之外的人羡慕又嫉妒。
我一个同事与我一同到南开进修。本以为来去有个伴，可我想错了。她比我早去一天，由夫君一路保驾护航。二十多岁的少妇，美如天仙，又新婚不久，夫妻间自是爱意绵绵。学期中间，她夫君趁到北京开会之机，又去学校看望她，买了一大堆好吃的。我也沾了不少光，不仅吃了美味的坚果和巧克力，还去他们住的酒店，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淋浴。进修结束回广州，她的夫君又来接她。与去时一样，我一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世事难料，没过几年，她竟然与夫君分手了，令我不胜嗟叹。
另有两位不是我们专业的，跟我们关系也处得不错，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但时过境迁，我只能隐隐约约记得她们的模样，连她们的名字也忘记了，毕竟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四个月。
进修班有二十人，来自天南海北。有厦门的，海南的，温州的，西安的，大理的，滨州的，延边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西藏图书馆来的小伙子，叫米玛泽仁。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憨厚而纯净的笑容，很是讨人喜欢。我们总是亲热地喊他“米玛”。他是我迄今认识的唯一一位藏族同胞。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做梦没有想到，在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十几年之后，又有了一批新的同学和室友，和他们共同拥有一段在南开的快乐时光。纵然光阴流转，许多记忆搁浅在岁月的河床，许多人今生难再相见，但每每想起他们或清晰、或模糊的样子，心中总会涌上一阵阵的温暖。期待哪一天在某个转角突然相遇，我们还能认出彼此，忆起那年那月一些细碎的往事。
南开大学，一直是我心驰神往的大学殿堂。中学时代，曾经被周恩来总理“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崇高志向所鼓舞，发奋努力，终于挤过独木桥，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如今，当我站在气势恢宏的主教学楼前，望着那座气宇轩昂的汉白玉雕塑，内心就像涨潮的大海，浪花奔涌。一九一九年，南开大学创立初始，文科第一期招收了九十六名学生，周恩来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南开人的骄傲，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南开学子。没想到，相距将近八十年的时光，我与周恩来竟成了校友。从此，我也可以骄傲地宣称：“我是南开人！”
大学时代，我喜欢看一些杂书，如名校历史之类的。我早已知道，南开大学是一所享誉中外的名校。创立于一九一九年，创办者是著名爱国教育家严修和张伯苓。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军队占领天津，南开大学遭到轰炸，不得不与北大、清华一起辗转南迁。由三校组成的西南联大，创造了中国大学教育史上的奇迹。南开大学，除了有著名校友周恩来之外，还与许多闪光的名字连在一起，数学家陈省身，化学家申泮文，诗词大师叶嘉莹，画家范曾，等等。
脱产进修，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入校伊始，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像当初读大学一样，把各门功课学好，回去之后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
我虽是本科毕业，但大学里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到图书馆工作，还真有点门外汉的感觉。没到图书馆工作之前，我和许多人一样，以为图书馆的工作简单而清闲，不就是借借还还嘛，有什么难的？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图书馆学也是一门科学，从图书采购，到图书编目，再到图书管理，再到情报检索咨询，每一步都大有学问。何况当时正处于从传统图书馆向现代图书馆转型之际，如何将计算机技术、信息技术应用到图书馆工作中更是一个崭新的挑战。
我彷佛回到青春年少的大学时代，又过起了四点一线的学生生活，每天在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之间穿行。学期结束的结业考试，除了计算机之外，每门功课都是优。睡在我下铺的大姐由衷地称赞我：“你真是一块读书的料。”
如果说在南开进修和以前读大学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经常去听讲座。我上大学很早，学术界还没有完全解冻，思想比较僵化，除了课堂、图书馆，几乎没有别的学习场所。在南开就不同了，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国门早已打开，各种思潮层出不穷。为了能够接受一些新的信息，我和室友们只要听说哪里有讲座，就早早地跑去占位。一次，有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博士，纵谈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一个容纳一百多人的礼堂，竟然座无虚席，门口和窗边，还站着很多人。大学是思想最活跃的地方，确实如此。
在南开，最令我怀念的是五月初在北京的实习。一九八七年夏天我曾游历过一次北京，参观了长城、颐和园、天安门、故宫、天坛等名胜古迹。而此番情形完全不同，有老师领队，将近二十位同学，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国家图书馆，这些早已心驰神往却又无法靠近的地方，终于一个个展现在我眼前，好似天堂的荣光在闪耀。赫尔博斯说：“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每到一个图书馆，我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仔细观察，认真聆听，用心去触摸它们各具特色的建筑风格和深厚的文化底蕴。那几天时间，我的心灵好似被圣水洗涤过，变得充实而安静，轻盈而自由。
完成了参观任务，老师和一些同学提前走了，只留下十二个同学继续游玩。我们去看升国旗，去爬长城，去圆明园废墟凭吊，去颐和园划船。尤其是昆明湖划船的情景，至今清晰如昨。
初夏，正是北京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时节。颐和园春和景明，海棠花、牡丹花、紫金花争奇斗艳。我们租了两艘游船，每条船上两位男同学，四位女同学。男同学负责划船，女同学中派一个人拍照。开始，两条船齐头并进，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轻轻飘荡。有的仰望蓝天白云；有的将手伸到水面，调皮地拨弄着清波。负责拍照的同学眼睛像一盏探照灯，不放过每一个值得记录的细节，不时地按下快门。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来划船比赛吧？”负责划船的男同学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天性中有好斗的因子。听说要比赛，瞬间兴奋起来。我们船上的两个小伙子，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奋力地甩动双臂。船像箭一般飞起来，犁铧出白色的波浪。我们几个女同学吓得大喊“慢点！慢点！”另一艘船也不甘示弱，一下子追了上来，并迅速反超。最后，在女同学的喊叫声中慢了下来。
船在水中悠悠荡荡，微风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我不禁轻声哼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这一出声，旁边的女同学也加入进来，很快成了六个人的男女声小合唱。不知什么时候，另一艘船靠了过来，他们与我们同声歌唱：“红领巾迎着太阳，光洒在海面上……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歌声在湖面上飞扬，我们的心也随着歌声荡漾，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颜。
说起来，在南开，我还有过一次小小的偶遇。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徘徊于教学楼前，坐在总理雕塑前的台阶上，痴痴地望着一轮明月，想念几个月不见的儿子。
“你好！我能坐在这里吗？”一句好听的京腔传来，我从遐思中回过神。说话的是一位三十左右的高大男生，我认识。他住在我们同一栋宿舍同一层楼，在大门口，饭堂，洗漱间经常碰面。
“当然可以。”我似乎很高兴有个人能陪我一起看月亮。
他在距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来，望着我说：“你在看月亮？”我轻轻地点头，没有作声。
“如此良辰美景，如果能朗读几首明月之诗，不是更添雅兴么？”
一听说要颂明月之诗，我立马兴致勃勃，要知道那是我的最爱呀！
我自顾自地朗诵起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太好了！”他鼓起掌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没想到我遇上一位才女。”
“轮到你了。”我说。他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后，用浑厚的男声，朗诵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哇，经济学博士生，竟然也有一颗文学之心。”我像是遇到知音一般，心情有些激动。我接着开始朗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知不觉，我一个人的朗诵变成了男女声朗诵。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排练过一样。当读到最后一句“落叶摇情满江树”时，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天上的明月，久久地没说一句话。时间仿佛停滞，不知今夕何夕。
那晚之后，我们在路上相遇，还像之前一样，连招呼都不打，好像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交集，那月下诵诗不过是一场梦幻。
六月中旬，我结束了在南开四个月的进修学习，回到广州。心中有留恋，有不舍，更多的是欣慰，是感恩。刚到天津的时候，还是坚冰封冻的早春二月。离开时，已是百花争艳的夏季。自然界有四季更替，人生也有不同的阶段。
席慕蓉说：“青春是一本过于仓促的书。”时光匆匆，人生短暂。我庆幸，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我看到过青春靓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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