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杯苦丁茶
一
星期天，天气阴冷，不时地飘洒一阵毛毛细雨。侄女和侄女婿刚好有空，陪我一起去潘家探望我的姑姑。
姑姑比我大十五岁，她出嫁前的事我没有任何记忆，但我跟姑姑的感情却很深厚。
小时候，每逢姑姑家有大事，奶奶总是带着我和堂弟堂妹们，步行去姑姑家。每次，我们都兴高采烈的，因为姑姑家有好多好吃的，甘蔗呀，梨子呀，蚕豆呀，花生呀……姑姑的慷慨大方，在我童年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当年我考上大学，姑姑送我一把遮阳伞，黑色尼龙布的，在那个年代也算是稀罕物。大学四年，每逢寒暑假，我必定要去看望姑姑。姑姑每次都热情招待，临走时还要塞给我几元钱，说是给我路上买东西吃。
我心里一直记着姑姑对我的好。毕业后，一有机会，便会带着礼物去看她。
从姐姐家出发，只有三四公里的路程。侄女婿开车载着我们，不到二十分钟，便到了姑姑家所在的潘家。正停车辨认姑姑家的方位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小菜园里，有个老妇人拄着锄头，频频向我们这边张望。
“姑姑！”我打开车门，快步向她走去。姑姑似乎听到了我的喊声，犹豫片刻，便放下锄头，向我迎过来。很快，我与姑姑拥抱在一起。
距离上一次与姑姑见面，有两年多了。二零一八年国庆节，我回老家参加中学同学聚会。听说姑姑在县城陪孙女读书，我即前往她的住处找她。
我没有见到姑姑的住处，只是站在路边跟她说了一会话。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她，花白的头发闪着银光；一张枯黄的脸，好似干涸的河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不过，姑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说起来年参加高考的孙女，她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
“小囡要是攒劲读，成绩稳定，我估摸着可以考上本科。”
我问她租住的房子怎么样，夏天热不热，冬天冷不冷。
“还可以。只要小囡有个好前途，我再怎样吃苦也值得。”说这话时，姑姑的眼眶微微泛红。
后来一位朋友告诉我，姑姑和孙女租住在一间铁皮屋里，冬冷夏热，条件非常艰苦。为此我心里难受了好一阵。
我和侄女、侄女婿在姑姑家的饭桌旁坐下。姑姑忙进忙出，又是沏茶，又是拿零食。
“这是我种的本地花生，这是芝麻打糖。中秋节老大老二他们回来炒的，留下了一些。”
哇，我有口福了！每年的中秋节，仰望一轮明月，心里惦记的总是家乡的芝麻炒打糖。那香喷喷的味道，是缠绕在舌尖上的乡愁，一直在岁月的深处漫延。不曾想到，在这样一个冬季，在姑姑家，竟然品尝到了我心心念念的美味。我任性地吃了一块又一块。地地道道的家乡味道，一点没变。
姑姑一脸慈爱地看着我，说：“在外面几十年，还是喜欢吃家里的东西。好吃就多吃几块吧。中午在这里吃。我去杀一只母鸡给你们吃。”
我连连摇头，“我没空在这里吃饭。跟几个同学约好了，去大港镇吃。还有老师和师母一起。”
姑姑见我确实不能吃了中饭才走，便动身去抓母鸡给我带走。“自家养的，吃的都是粮食。正好你明天生日，让姐姐杀了给你过生日。”
“姑姑，不用啦！您留着自己补补身子。”
“妮儿，你这样我心里可不痛快。你看得姑姑重，就不许我看得侄女重？”
姑姑一片盛情，却之不恭，只有接受。临走时，姑姑又把没吃完的花生和打糖让我打包带走。
二
在回姐姐家的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姑姑的身影，想起她说的那些话。两年多不见，姑姑又老了许多。沉重的生活和心理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姑姑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她的表哥。在我的印象中，她的婚姻很美满，生育三女两男，和丈夫、婆婆（也是姑妈）从来没有吵过架。
姑父是个木匠，长年带徒弟上户干活。他身子比较弱，年轻的时候做过胃切除手术。姑姑勤劳能干，一个人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活；她生儿育女，伺候丈夫和婆婆，从无怨言。在我的记忆里，从没见她发过火、骂过人。
姑父六十岁的时候，旧病复发，且诊断为胃癌。做了手术，也没能挨过两年，便撒手人寰。姑姑的世界坍塌了，恨不得追随姑父而去。
大女儿心疼母亲，接她去景德镇住，她摇摇头；大儿子担心母亲睹物思人，接她去九江住，她也拒绝；二女儿怕她想不开，接她去县城住，她还是不接受。
她哪儿也不去，只想守着自己住了四十年的村子，守着和老伴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初一十五，过年过节，能去老伴坟头烧烧纸，说说话。
姑姑也很明白，她还没有一个人去城里儿女家享清福的权利。她更不能倒下，小儿子小儿媳需要她。
姑姑生小儿子的时候，年纪比较大。小儿子从小身体就弱，结婚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长期吃药。据说媳妇也饱受失眠的痛苦。夫妻俩拖着病体，常年在外打工，一儿一女交给姑姑照看。像如今的许多农村家庭一样，孙女和孙子，都是姑姑一手带大的，甚至读书，也是姑姑操心。
不久前，正在读初三的孙子又生病了。姑姑临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去照顾孙子的生活起居，替他熬汤煎药。
“妮儿呀，我干活习惯了，倒不觉得累，就是心累啊。担心他们身体不好，担心孙子考不上高中。晚上在床上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命好苦啊。还不如早点闭眼，一了百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姑姑抱怨命运。我的心碎了，连忙用纸巾擦去姑姑眼角的泪花，动情地规劝她。
姑姑，您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人生在世，有多少人是顺顺利利、没有烦心事的？生活有时候像苦丁茶，喝下去是很苦的，慢慢地苦味淡了，到最后，还能品砸出一丝甘甜。您是知道的，我母亲一生多么不容易，大哥不到四十岁去世，大嫂、小嫂五十岁去世。她最后活到将近九十岁，五世同堂，她最后是带着微笑离世的。
姑姑，您知道您自己有多重要吗？如果没有您，几个在城里生活的儿女，他们回来就没有家；要是没有您，老小夫妻俩能安心在外面打工挣钱吗？“家有一老，胜似一宝”，您要好好保重自己，活得长长久久，看着孙辈们一个个上大学，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那时候，您这个老祖宗，心里甜着呢。
姑姑听我这样说，脸上的乌云散去了，露出了一缕明媚的阳光。
三
“姑姑，小囡去年考上大学了，现在怎么样？”
说到孙女，姑姑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
“小囡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考研究生呢。”接着，姑姑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小囡寒假回校前的一件事。
刚吃过晚饭，小囡一把抱住奶奶，撒娇地说：“奶奶，奶奶，明天我又要上学了。我舍不得离开您。我今晚要跟您睡。”
“好！好！”奶奶笑得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在颤动。
不一会儿，小囡打来一盆热水，伸手试了试温度，然后帮奶奶脱下暖鞋、厚袜子，轻轻地把奶奶的双脚放进脸盆。霎时，温暖漫过脚背，渐渐地往脚肚子、膝盖、大腿漫延，最后流淌到心田，暖烘烘的。奶奶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生怕睁开眼睛，这温暖会消失。
十八年了，当初那个每天抱在怀里的小囡，真的长大了。她清楚地记得，小囡出生三个月，儿子和媳妇出外打工。当时，老伴查出胃癌不久，做手术才一个月。她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可是，没人挣钱，一家老小的生活怎么办？她也想过让儿子一个人出去，媳妇留在家里。可儿子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外，她实在放心不下。于是，照顾患病的老伴，照顾三个月的小囡，还有菜园、田地，所有的事，她一肩扛下，尽管她的肩膀并不宽厚。
她背着小囡去菜园里除草施肥；她背着小囡去田里插秧耘禾；她背着小囡去河边洗衣服……等小囡睡着了，她给老伴洗澡换衣服，给老伴煎药按摩，给老伴做营养点心。她像个陀螺一般，从天刚蒙蒙亮，转到深夜，日复一日。她并不觉得有多苦多累，只要老伴还在身边，孩子们平安。
她记得丈夫离世的第二天晚上，粒米未进的她躺在床上，灵魂似乎脱离了躯壳。
朦朦胧胧中，两岁的小囡趴在床边，双手抚摸着她木刻一般的脸，吻她鸡爪子似的手。
“奶奶听话，吃饭饭。小囡很乖的。”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她是母亲，小儿子小媳妇还需要自己帮忙撑起这个家；她是奶奶，小囡才两岁，还需要把她带大，送她上学。
她和着眼泪吃下一小碗菜粥。第二天又跟往常一样，继续陀螺一般的生活。只是说话少了，脸上的笑容少了。
小囡慢慢长大，很乖巧，读书也用功。在县城陪读，虽然条件不好，但小囡真的考上本科了。她那个高兴劲啊……
“奶奶，水凉了，要不要再加点热水？”
“不用了。我现在全身哪里都暖和。”
小囡用干毛巾帮她把脚擦干，让她坐进被窝，背后还垫个枕头。然后掀开床尾的被子，开始帮她剪脚指甲……
姑姑讲完她和小囡的故事，脸上红扑扑，仿若返老还童。
我深感欣慰。姑姑这大半辈子，很累，很苦，也有乐。像一杯苦丁茶，终究会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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