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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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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 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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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红刘大妈说的“娘家”那事儿

  目下故乡有个刘大妈成了网红，她在视频里说：“俺现啊，得了一身的病……娘家也冇么人，政府和领导就是俺娘家人。”
  话说到最后，让我感动。
  中国在继续往好的路上走，老百姓有了困难，想到了政府，相信政府里的领导。
  国家走到这一步，非常不易。
  旧时妇女地位低，心中有很多的苦无处诉说，唯一的心理出口是哭，我写的《哭的艺术》就是说这个。
  旧时人也意识到妇女的种种艰难，不依靠朝廷，用家族文化捍卫妇女权利。这就产生了“娘家文化”，也就是“后根文化”。
  娘家，更准确的说法是父母家或兄弟家。“娘家”这词儿本身就在提示或强调着什么。
  一个女孩离开父母嫁到别人家，成为一个陌生家族里的成员，夫权、族权，种种的压迫，加之女子的生理特征（甚至还有人为的生理迫害如缠足），其生存的艰难可想而知。
  “娘家文化”的设置可谓完备。首先强调母亲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我之所知，最警醒人的一句话是：宁死做官的爷（父亲），莫死叫化子娘。说一个家庭，做官的父亲死了还可以应付，如是死了母亲，那就难难难了，哪怕为人母的是一个叫花子。
  贫苦男人要得一妻很难的。人家早就把道理说清楚了：一个闺女，养到那么大，门口河里的水都喝干了一塘，凭什么你一个生男人就把俺家骨肉占了去？去了你家缺衣少食吃苦受难怎么办？你一家人乃至家族、村落里的人欺负她怎么办？
  周礼设置了很繁琐的婚娶礼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双方生辰二八一十六个字的排布都要考究的。而且假想了种种婚姻的否定现象，设置了“三不去”应对“七出”对女人的伤害。
  设置了媒人证婚制度。“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双。”这是原则。早先有个叫董永的孤儿，遇到一个神仙妹子，妹子生死要跟他。没读过书的董永还是记得要请媒人的，荒郊野外，没人可请，女孩说那就请老槐树吧，这不很荒唐么？谁知人家老槐树还真觉得这事儿重要，生生的开口了呢。

  这是说，俺家女，不是走到你“陈世美”家去的，是有媒人证婚的，是受保护的，当年你这“白眼狼”还发过誓呢。
  媒人有两个，双方各一。知礼义、懂感恩的男人知道没有媒人就没有自己的家庭。所以一辈子厚待媒人，牢牢记住古训：九子不忘媒。
  嫁女的时候，做娘的会好好哭一场，哭得天昏地暗。迎亲的却不能见怪，“高头嫁女，低头娶媳妇。”男方必须事事小心，尽量满足女方要求，万一无法立即满足，也会通过媒人细细商谈出合理的补救办法。那一场哭，其实是对男方的警告：你得对俺家女好，可不能欺负她。
  为了保护女孩的地位，娘家会把接受的礼金很大方地用于置办嫁妆，床上被子身上衣，洗脸架子马子桶，都要考虑齐全。迎亲的那天，要夫家出许多的红杠来抬，一路过去，方圆几里地的人都看到排场，其实是向世人宣告：俺家女，用的是娘家的东西，她要咋样用都是她自己的事儿，你“陈大郎”不要动啥歪心肠。穷困人家赚钱嫁女（只把一部分礼金用于置办嫁妆），平常人家女嫁女（把得到的聘礼金都用到置办嫁妆上），有钱人家贴钱嫁女。更有富贵人家，嫁妆可算是应有尽有，力求做到出嫁女一辈子不用夫家的东西，连最后归天的寿坊都置办。
  迎亲的队伍里，会有伴娘和娘家的代表“大舅”送亲，大舅就是新娘兄弟中的年龄最大的那个，确实没有亲兄弟的，找血缘关系最近的堂兄弟代替。大舅的地位很高，他提一块大“洋巾”（大红布，区别于中国本土的家机布）包着的梳妆台，其派头一如告诉世人，俺家妹子不是孤独的，俺代表娘家带嫁妆送姐妹到夫家。这个人物确实很受礼法制度重视，那天他会得到很丰厚的礼金。以后呢，他会一直作为家人的代表“出使”到姐妹家为姐妹主张权利。女人有了孩子后，这个人就是娘舅的代表。家有大的喜事，如造船、做屋、进学、儿女结婚等，大舅都会来喝酒，行所有亲戚中最大的礼，坐最受尊崇的位子（东边首席口）。不管舅舅有几个，这个位子只有一个，是娘舅权益的代表。也有无兄弟的男子，姐妹却很多，一辈子坐上的机会就多，但他要出的礼金也就多，吃不消，要么甘拜下风丢面子少出点，要么“瘦狗拉硬屎”举债跟人情帮。
  男人到了分家的时候，一般会请大母舅来主事，一些难以界定的事都由大母舅说了算。
如此种种，都是娘家对出嫁女保护的种种铺垫。
  最重要的是，娘家人到时要到夫家去做“后根”。
  女人受了欺负，无处诉说，要么就是找个档口狠狠地哭一场，这个路子，也算是女人的自保措施。这一哭，夫家权势会暂时收缩。女人的丈夫或公、婆都会一定程度上让步，否则，可能把女人逼到娘家去。到娘家，投后根。一旦启动这个程序，事情就闹大了。一般娘家人会先礼后兵，先让女人在娘家住着，不急不躁，其实是等夫家族长带男人来道歉，一般再强势的男人也经不起几天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就到岳父母家去认错，立下许多保证，之后灰头土脸带女人回家。万万不可使性子瞪眼睛、出拳头什么的。也有不晓事的，大风吹毡帽，听之任之，甚至手之舞之，说“单身也是人打的”气话，那么娘家会动用家族的力量，细细议事，派出一个代表队，大舅带队，族长坐阵，到夫家什么也不说，先做张做势胡吃海喝，之后子丑寅卯子曰诗云这个那个不是而是……
其实启动这个程序的机会不是很多的，多数女人有一个共同的道德标准：不为娘家抹黑，不为娘家添麻烦，再大的事自己扛着。那么还能如何？就是哭呗，“德行好”的女人悄悄的哭，粗糙些的大麻大纱地哭。

   女人在夫家亡故了，娘家人会来做最后一次“后根”，享寿百年还是俺家女，咱族里人要来替她作主，送她远行呢。女人的儿女会尽量办好母亲的后事，力求葬礼办得热闹风光。寿衣咋样？寿坊咋样？过不过得世人眼？都是后根监督的职责所在。娘家母舅也会办礼物来，一般都是吃的，有荤有素，用礼盒盛了，俗称“荤素盒”，专门奉给“八仙”（丧夫），就是求“八仙”把“井”（墓穴）凿好些，凿深些，抬棺的时候细心些。八仙会在葬礼完成、新坟圆堆之后瓜分荤素盒里的东西，当然也会议论娘家人是否出手大方也就是是否看得起亡人。一家媳妇满门的女，不管血缘远近，一个女人过世，其娘家全家族的人都会去做“大佬官”。“孝子”家族里的人会设钟鼓之乐动用“孝子”带队的“大部队”去跪迎“后根”。还是尊重出嫁之女的做派。
  “孝家”会整丰盛的酒席款待送葬的亲友，首席口坐上的当然还是娘家舅，此时，他的名称有改，被尊称为“老舅公”。孝子敬酒要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先敬老舅公再敬八仙，老舅公和八仙都喝个大彩：“兄弟齐发，福起千秋！”之后“孝子”一行会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出，其实这没多大讲究，就是要尊重老舅公和八仙，不能用屁股对人的意思。说到底，是对从“老舅公”家嫁来的亡人的尊重。
  苦命的女人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失去根本，死了也没有人来做后根。这是很惨的事儿。一般女人会远远地防着这事儿。没有亲兄弟的，会投靠一家有些血缘关系的某家，拟制一个“大舅”，女人会尽量礼数周全，讨好这一家，为的是到时有人为自己办“荤素盒”。“荤素盒”丰盛不丰盛是事儿，有没有更是事关人生基本尊严的大事儿。
  我有个远房的姑妈，就是我的小说《香附子》里明义伯伯的从小走失的女儿的原型，一直和娘家没有联系，到老来还颤颤巍巍独身到我家族里认亲，言下之意是求我家族在她百年之时为其办个“荤素盒”，是呀，“荤素盒”。
  娘家文化，对于一个女人多么重要！
  那个网红刘大妈，不知在哪里学到了拍视频、发抖音什么的，很悲催地颤抖着让人动情的脆脆的只有女人才有的声音说：“我现啊，冇有生存（之路）哦，呃——冇有生存——我一身的病……”
  不知为何，一夜间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竟然有一些男的和女的草根艺术家还非常认真地模仿起她，脆脆地颤着鄡阳古语：“我现啊，冇有生存哦……”
  “我娘家现也冇么人。”听，刘大妈这么说。
  哎呀，一个女人，这条路都断了，想必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刘大妈身上到底出啥事了，我不知道。看网上流传的视频，有个会点诗文的老爷子写了一首有些长的打油，仄仄平平……我听出点头绪来，这个女人先嫁一男，儿女尚幼时有点春眠不觉晓，毅然决然和另一个丧妻之男结合。很真心，含辛茹苦把人家孩子带大。后来呢，后夫一家人都嫌弃她了，不管她了，前夫的家又回不去，自己的儿女也不愿管她。这就，这就，尴尬了。
  不只是尴尬，人老珠黄满身病，无处可去，可苦呢。
  人生最后一个靠山还是娘家，她想到了娘家。可能是她娘家没有亲兄弟，或是亲兄弟也有了什么变故，而她没有早早的未雨绸缪投奔某个有些血缘上的瓜葛的人家，就只能死了那个心。
  娘家还是要的。她说：“我现——就把政府当娘家，就依靠政府和领导。”
  一句话说得我眼眶发热。
  是呀，世道已变。从宣统退位至今有一百多年了，社会一直在做着提高妇女地位的事儿。但我们这个国家太长的时间里都穷着哩。简单说，贫穷就在昨日，就在咱家的门槛外哩。“生男生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句句是好话。但昨日的种种依旧连着今日妇女的血脉和神经。女人还是有种种的难啊。就说这刘大妈，看她说话就知道是个文盲，她尽力说得“文化”些，力求更符合政府的章法些。可是她真做不到，说反了。没有生存，那不就死了么？不能拷问她了，这不是她的错。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或许做了些不被世人待见的事儿，造成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但根本上不是她的错。
  就是有错，她也还要生存啊，要生存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所以她说……这没什么不对吧。
我们的国家进步了，强大起来了，到底能让一个文盲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找一个平台向社会发声，说一句很有觉悟也很富情感的话：政府是我的娘家，政府救救我。
  人民相信政府，相信政府的领导。这是很令人欣慰的事。
  这么说，如今“娘家文化”逐步走向没落，除了文化的涅槃令人感伤，就不是什么天要掉下来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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