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红枫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中旬，我从广州回赣北老家探亲，返程时经停九江，与云一起上庐山赏枫。
云是我大学同窗兼室友，是土生土长的庐山人。有她当向导，此番庐山之行，定会乘兴而去，满意而归。
云开车在火车站接到我，便直奔东林寺旁边的索道站。乘缆车约七八分钟，便登上了海拔一千多米的牯岭街。
这条索道于二零一七年七月正式开张运营，有效地缓解了庐山旺季的交通压力，在保护生态环境的同时，促进了庐山旅游业的发展。
我这是第四次登临庐山。前三次皆是乘坐大巴，体验了“跃上葱茏四百旋”的豪情，却饱受晕车之苦。而今，只需在空中穿梭几分钟，还没来得及认真看一眼路上的风景，便一脚踏上了庐山的山顶。
“庐山红枫数哪里最美？”我问云。
“如琴湖和植物园。”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和云没有即刻去湖边赏枫，而是先在近旁的花径公园流连。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咏大林寺桃花》。相传白居易被贬任江州（今九江市）司马时，于公元八一六年登庐山大林寺游览。时值暮春，山下的桃花已经凋谢，而此处的桃花正含苞绽放。他感慨顿生，挥笔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七言绝句。
那么，白居易当年游览的大林寺如今安在？云告诉我:一九六一年，大林寺主体建筑被拆除，在原址开挖了如琴湖，致使这座创立于东晋，被誉为“匡庐第一胜境”的千年古刹淹没于湖底。
哦，原来如此。
我和云在刻有“花径”两字的门前徘徊，在景白亭边踟蹰，反复吟咏石碑上的《咏大林寺桃花》，似乎想要追寻白司马的足迹，谛听早已消逝在历史深处的大林寺的梵音。
如琴湖，是人工开凿的高山湖泊，因湖岸曲折玲珑、形如一把小提琴而得名。她，像一位妩媚多姿的睡美人，被连绵逶迤的群山所怀抱。湖面平整如镜，将远远近近的山峰、树木、房屋、石桥、水榭倒映其中，波光云影，空灵迷人。
漫步在湖边的木制栈道，向牯岭街的方向望去，近的是火红的枫树、金黄的法国梧桐；远的是苍翠的松柏、赤色的水杉，还有掩映在林木间若隐若现的红色的别墅屋顶。毛伟人曾经用“漫江碧透，层林尽染”描绘湘江岸边岳麓山的秋色，移到这里也恰如其分。不知道是天上的哪位神仙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坠落到如琴湖畔，渲染出一轴色彩斑斓的瑰丽画卷。
“看，那棵枫树！”云兴奋地指着不远处。我们紧走几步，登上一座石拱桥。在桥的临水一侧，一棵枫树格外醒目。它，红得那么热烈，不夹杂一点别的颜色，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它，红得那么通透，倒映在水中，好似夏日傍晚西天的晚霞。
“真是太美了！”两位身穿旗袍的女游客，兴高采烈地在桥上玩起了自拍。绯红的脸庞，灿烂的笑容，让我忍不住要修改崔护的诗句：“人面枫叶相映红。”
我和云从不同的角度，对着这美景狂拍了好一阵，并一次次将对方定格在这一片美丽的秋色中。
“这就是著名的九曲桥吗？”行到桥头，我问云。
她微笑颔首，“去湖心岛坐坐吧。”
九曲桥是通往湖心小岛的唯一通道。它是一座石头桥，造型别致，有九个折弯，故名。虽然不及上海豫园的九曲桥那般精致恢弘，倒也曲折回旋，富有情趣。桥的尽头就是湖心小岛。岛上有座雅致的水榭。水榭旁边，一棵红枫临水而立。
我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仰望。片片阳光从枝叶间洒落，斑驳的光影投射到我的脸上、身上，让我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幻觉。树干，并不高大、笔直，甚至有些低矮。几支虬枝伸向栏杆，几乎拂到水面。它的叶子层次分明，深浅不一，有金黄、橙红、深红，还有少许的绿叶。与石拱桥边的枫树相比，它更显含蓄内敛，从容飘逸，而不是那种热烈张扬之美。我想，定是这湖中央的水赋予了它柔美灵秀之气，让它在众多的枫树中，独立风骚，超凡脱俗。它，是不是有点当年大林寺高僧的风范？
“走吧，我们还要去植物园呢。”云见我一直痴痴地坐在那里，提醒我。
对，去植物园。一九八三年春天第一次上庐山，住在云家里。她的家就在植物园。只是几十年的沧桑变化，让我再也辨认不出它当初的模样。
庐山植物园，是中科院下辖的一座亚热带山地植物园。一九三四年，由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秦仁昌、陈封怀等人创建。
知晓胡先骕还是在大学现代文学史的课堂上。他反对新文化运动，与胡适笔战。其实，他在中国现代科学文化史上，功勋卓著。他是中国近代生物学的开创人，是享有世界声誉的植物学家。他还在家乡南昌，创办了江西第一所综合性大学——中正大学。
关于他，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九四六年七月，胡先骕赴庐山参加江西暑期学术讲习会。蒋介石亲笔手谕要接见他，共商高等教育之事。胡先骕不想与之空谈，便于次日提前下山，返回南昌。胡先骕的“倔强”由此可见一斑。正是这种“倔强”，使他在后来的运动中吃尽苦头，死于非命。
植物园内珍稀植物数不胜数，是名副其实的植物王国。园内有十几棵珍贵的落叶乔木鸡爪槭，大都有七八十年的树龄。
鸡爪槭是枫树科含叶红素最多的一种。每年的秋末冬初，它悄然换上了红妆，呈现出万紫千红、层林尽染的瑰丽景象。一般在十一月中旬进入最佳观赏期。我们来得不早不晚，恰逢其时。
刚刚步入园区，映入眼帘的便是红彤彤的一大片，我霎时被惊艳了。那流光溢彩的丹霞，醉了庐山，醉了季节，也醉了我们的心。游人络绎不绝，来赶赴一场色彩的盛宴，来欣赏大自然一年一次的巨幅油画展览。云说，作为庐山人，还是第一次发现植物园的红枫这么美。
由于红枫被栅栏围住，我们只能拥挤在栅栏外围，将手臂高高举起，不停地用手机摄下它们夺人心魄的风姿。那些拿着长枪短炮的发烧友，更是不想错过这天赐良机，摆好三脚架，从不同角度，将眼前的美景定格在自己的镜头里。
此时此刻，我只恨自己的词汇太过贫乏，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情此景。像火焰，像云霞，这些通俗的比喻，已不足于表现它的恢弘壮观和绝色之美。
还是让我用苍白的文笔，来描绘一下它的外形吧。
它的树冠非常高大，如琴湖的枫树与之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它的造型很优美，看得出是经过专业打造的，每一棵，都像伞一般向上张开，好似要拥抱蓝天；它的枝干呈绿黑色，光滑粗壮，虽然不是笔直挺拔，却飘逸俊秀，遒劲有力。最奇妙的是它的叶子，两两相对而生，形如手掌，粗粗细细的脉纹清晰可见。一棵树上的叶子颜色深浅不一，但几乎都是红色，艳丽而通透，没有半点瑕疵，不显一丝疲态，好似妙龄少妇涂抹了胭脂的香腮，又像刚刚熟透的红苹果。阳光穿透过来，片片红叶更加晶莹透亮，娇柔妩媚。
古人写红枫的诗句颇多，但最有名、也最传神的应该是杜牧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不仅写出了枫叶的绝色，更凸显了它的风骨。一个霜字，点出了枫叶从春到秋，经历风霜的磨砺，益发坚强不屈。在生命即将凋零之际，迸发出蓬勃的激情，即便燃烧自己，也要把美丽留给人间。
离开红枫区，走上一个斜坡，便到了景寅山。我还没弄明白景寅山的寓意，便与陈寅恪墓不期而遇。万绿丛中，墓碑以一块巨大的第四季冰川漂砾石为主体，上面是画家黄永玉手书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大字。另一碑石上写着“陈寅恪唐筼夫妇安眠於此”。
陈寅恪是江西修水人，庐山上有其父陈三立的别墅。二零零三年六月，庐山植物园建成景寅山，将陈寅恪夫妇的骨灰安葬于此。一代国学大师在去世三十四年后终于入土为安。青山有幸埋忠骨，庐山植物园何其幸哉！
我和云是学中文的，对这位老乡和前辈的学术成就和人格风范早已高山仰止。今日机缘巧遇，我们恭恭敬敬地肃立墓前，向大师深深地三鞠躬。
由陈寅恪我自然联想到陈封怀。陈封怀是陈寅恪的侄子，被人们誉为“中国植物园之父”，是庐山植物园最早的创建人之一。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陈封怀与一棵红枫的故事。
有一次，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在植物园游玩，看中了一棵美丽的红枫，随口对身边的随员说：“这棵大枫树要是栽在‘美庐’就好了。”
随员立刻找到当时担任植物园主任的陈封怀，要把大树挖走。可是，陈封怀严词拒绝，任谁来游说都不答应。随员说：“陈先生，您可别忘了，当初创建植物园的时候，夫人还捐了两千大洋呢！现在想要一棵树还这么难吗？”
陈封怀回答说：“两千大洋，我们马上奉还，可是，枫树决不能挖走。这种珍贵的树种，只应该生长在国家的植物园里，任何人都不应该独自占有。”
一位植物学家，为了一棵红枫树，敢于冒着生命危险，拒绝“第一夫人”的要求，让我们见识了一位刚直不阿的科学家的铮铮风骨。
听云说，陈封怀和胡先骕、秦仁昌的三老墓也在植物园。他们都将自己的生命与庐山的植物融化在一起。
我们因为急着下山，没有来得及去拜谒三老墓，留下一个小小的遗憾。
在下山的缆车上，我有所顿悟：是胡先骕、秦仁昌、陈封怀等仁人志士，以他们的心血和生命，滋养了庐山的植物，才有今日庐山红枫的如霞似锦，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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