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过生日
自从上大学之后,几十年没有在老家过生日。退休的这几年,便有意无意赶在生日的时候回老家。这不,上个月,农历十月初十,我在老家度过了今年的生日。
赣北的初冬,阴雨连绵,寒风嗖嗖。天刚亮,七十二岁的姐姐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她要给我做生日米粑。
做米粑庆生是家乡的风俗。小时候,每年总是对生日望穿秋水。因为过生日这天,不仅有两个荷包蛋吃,还有米粑解馋。
物质匮乏的年代,非逢年过节,一般是见不到荤腥的。母亲像个魔术师,在我生日的这天,总能变出两块豆腐和一些虾米,做出我最喜欢吃的韭菜豆腐馅和萝卜虾米馅的米粑。至今想起,那味道胜过世上所有的山珍海味。
“你也这么早起来了。你看,天要晴了。你的运气好。”姐姐将炒好的辣椒茄子装好盘,很高兴地对我说。
我望了望天。昨晚呼号的北风,把盘桓多日的阴雨一扫而空,天确实有放晴的迹象。
母亲生前常说,过生日遇上晴天,预示着来年行好运。没想到姐姐也这么说。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但也不想败了姐姐的兴,便调皮地说:“看样子我要交好运啰!”随即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撮辣椒茄子塞进嘴里。
“真好吃!辣椒茄子粑,也是我的最爱。”
姐姐嗔怪道:“这么大个人,还不晓得干净邋遢。”
我伸伸舌头,“我刚洗过手,很干净的。”又接着说,“我准备好了做粑。可是粑粉还没搜。”
搜粑粉是个技术活,也是力气活,我基本不会。小时候是母亲干,后来母亲年纪大了,接替她的是哥哥。姐姐应该也会的,但只要哥哥在,就是哥哥的活。
“我去叫哥哥起来。”前一天下午,哥哥从浙江回来了,也住在姐姐家。
“让他多睡一会吧,他很累。我来搜。”姐姐利索地把粑粉倒进一个铝盆里,用热水瓶里的开水调和好。晾了一会儿,就用两只手揉搓起来。
我在边上静静地观看。看着,看着,姐姐的脸渐渐幻化成了母亲的脸。一样的情境,一样的动作,连脸上的表情也几乎一样。我的眼窝热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我赶紧转过身,走出了厨房。
母亲去世之后,我感觉自己像无根的浮萍,独自在外面的世界飘荡。但每年我都要回老家一趟,因为有姐姐在。姐姐比我大十几岁。我一出生,读三年级的姐姐便辍学带我。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也是我这辈子,除了父母之外的最大亏欠。
母亲去世这几年,每次回老家,都是下了火车,直奔姐姐家。中途去县城一两天,其余都吃住在姐姐家。陪姐姐散步,看电视,唠家常。姐姐知道我喜欢吃米粑,每次都不厌其烦做给我吃。临走的时候,姐姐会给我准备一大堆家乡特产带回广州,豆豉、红薯粉、辣椒酱、干菜,不一而足,塞满了我的旅行箱。
“我来搜。”哥哥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接替了姐姐手中的活。
六十三岁的哥哥今年在浙江一个亲戚的厂里干点零活。嫂子九年前病逝,侄子侄女们都在外面工作。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太过孤单。他说厂里全是熟人,跟在家里差不多。工厂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假过年。可是,听说我回家,哥哥冒着严寒,特意请假回来与我相聚。
哥哥捜粑,我和姐姐做着包粑前的准备工作。三个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画面温馨美好,令我心潮起伏。
人生在世,能够出生在同一个家庭,成为兄弟姐妹,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缘分啊!我们曾经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在同一间屋子里长大。长大后,我们各自开枝散叶,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但血浓于水,终其一生,我们都是最亲的亲人。在儒家经典里,不但强调“孝”,还强调“悌”。孟子说:“悌,善兄弟也。”姐姐,哥哥,从小到大,你们都对我爱护有加。我一直铭刻于心。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三个人忙乎了一早晨,八点半左右,晶莹剔透、热气腾腾的米粑出锅了。我当即停止做粑,全然不顾烫手烫嘴,抓起一个就开吃。太美味了!时过一年,又吃上了正宗的家乡米粑。这品相,这味道,与母亲做的毫无二致。我的老母亲,做粑的能手,也特别好这口。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几乎靠米粑维持生命,而今再也没有这个口福。念及于此,我的鼻子又一酸,一颗冰冷的泪珠滴进我吃的米粑里。
手机响了,是大侄子打来的。“姑姑,粑熟了吗?我已经下了高速,马上就到。”
大侄子是大哥的儿子,在景德镇的乐平成家立业。他几个月大就由我母亲一手照料,跟我同睡一张床。高中在我任教的学校读书。很早就失去父母的他,跟我颇为亲近。平时有事没事打个电话问候一下。逢年过节,寄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孝敬我。得知我回老家,他早早地就安排好工作生活,赶在我生日这天回来看我。
大侄子狼吞虎咽吃下一碗米粑,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对在场的三个长辈说:“今天我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又是小姑姑的生日,中午到镇里去撮一顿。”
哥哥立即附和:“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会儿绿茵也来。今天我做东。”
“不用啦!吃粑就是最好的庆生。姐姐又不能坐车。”我真心感觉没有这个必要。
“家里有肉有鸡。一会儿我随便做几样菜。”姐姐一边收拾做粑的家什,一边说。
“你早上忙到现在,一会儿又要做昼饭。还是去镇里吃省事。”实诚憨厚的哥哥,舍不得姐姐太劳累。
“反正我不去。我坐车头痛。”
这倒真是个问题。姐姐可不是一般的晕车。坐一回车,哪怕只有几里路,也像是大病了一场。这些年,我三番五次邀请她来美林湖住一段时间,她都以晕车为由拒绝。
“那这样好了。我们几个去镇里吃,给姐姐打个包。”我最后裁定。
哥哥提到的绿茵是她的小女儿,我的小侄女。居住在县城,在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村小学当老师。我回家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六,她一家四口从县城回乡下的家,特意去火车站把我接到姐姐家。第二天,她和夫婿又陪我去探望了我的姑姑。我一再叮嘱我生日那天她不用过来。谁知她周一上了一整天的课,周二上午上了两节课后,还是坐班车赶过来与我们团聚。
寒风中,当一个一袭红衣的细小身影向我走来,好似一抹春光照进了我的心田。有人说,越走越短的是人生,越走越深的是亲情。亲情是无尽的,你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体会到它的存在。此时此刻,我感受至深。母亲不在,我还有姐姐、哥哥,还有侄子、侄女。他们,也是我的至亲,是我的心灵之舟可以停泊的温暖港湾。
我们几个在大港镇的酒店里,吃了一顿颇具仪式感的生日午餐。按理说,这个生日有亲人的陪伴,节目又如此丰富,过得非常圆满。可是,在我心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心愿没有完成——我要去看母亲。
2018年国庆期间,侄子侄女陪我去看母亲,我踩到了捕兽夹,差一点没酿成大祸。故2019年回家,我没敢去。今年有哥哥带路,说什么我也得去。
两年多过去,我再次走进生我养我的村庄,走进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拿起母亲的画像,擦去上面的积尘,我看见母亲在对我笑。
去母亲坟地的路非常难走。下了几天的雨,到处湿漉漉,滑溜溜的。穿过狭窄的地坝,便进入密不透风的山地。原来的一条山路,被茅草和灌木所淹没,几乎无迹可寻。哥哥手持砍刀在前面开路,我们三个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
尽管我加倍小心,手还是被锋利的茅草划了一下,渗出了血。我没出声,继续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进。
终于,透过密集的灌木和竹林,我看到了母亲的坟头。我在心里呼喊:姆妈,我来看您来了!今天是农历十月初十,您一定记得的。您在世的时候,每年的这一天,都会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可是现在,我只能到这里来找您……
我蹲在母亲的坟前烧起了纸钱。片片纸钱好似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飞舞。它们,难道能打通阴阳两个世界的阻隔,将我满腔的思念传递给母亲吗?我闭上眼睛,感觉母亲正站在我的面前,向我讲述我出生那天的情景——
那天下午,太阳很暖和,我感觉身子特别沉重,肚子好像要往下掉,我知道自己要生了。我要去自留地里给油菜间苗,得抓紧把这活干了,不然来年没有油吃。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我赶紧做晚饭。趁家人吃饭的时候,我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门。等家人反应过来时,你已经落地了。我知道是个女崽俚,心里好欢喜,因为前面已经连续生了三个男仔。我是接生员,你是我自己接生的……
我用手揉揉眼睛,一只只黑色蝴蝶仍在飞舞,可哪里有母亲的影子?
我默默地起身,环顾四周。天空低垂,青山肃穆。
再见了,母亲!我会再来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