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是一位热心的诗歌读者,后来诗人们喜欢用翻译体写诗,主题也多是畸形死、畸形爱、畸形自我膨胀,外加像五四一代那样诅咒一切中国事物。所以我已经很多年不读诗,挂在嘴上的理由是读不懂——既是真的读不懂,也是不想懂。
吾友徐勇华的诗,平时在微信朋友圈中应该也见过吧,只是以“读不懂”之由,未曾留心。近日他把编好的诗集发给我,嘱我写几句话作为序言。要为自己读不懂的东西写序,何其忐忑也。可徐勇华之托付,明显是为了纪念咱们一段师生之缘。那时候他对文学情有独钟,我也还是个文学青年,少不了为其文学梦煽风点火。这序言我再难也必须为之。
没想到我借此机会读懂了徐勇华的诗。他写诗的时间,虽然跟我不读诗的时间基本相当,但是徐勇华诗歌的走向与时尚完全相反。他的目光和心灵都在中国,在中国的乡间,在乡间的民居、村巷、对联、渔船、渔网、土地庙上,在乡间的田垄、庄稼、野花、蝴蝶、蜻蜓上。这些句子,这些意象,这些乡间的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让我这个地道的乡下读者,眼睛一亮又一亮。
可以说,读徐勇华诗集的过程,就是我不断惊喜、不断陶醉、不断让思绪在乡间的田垄飞翔的过程。我心里不断在默念一个句子,他是咱们乡下人的诗人啊。
看看徐勇华对村庄的深爱:
今夜,我躺在喜鹊歌唱的村庄
做一个深深怀念的人
“喜鹊歌唱的村庄”——这个意象,是经过多少日日夜夜的注视、聆听、拥抱、狂喜、陶醉才提炼出来的诗眼啊!
徐勇华对桐树巷的深爱,刻画最为细腻,也最能打动我这样的读者。
春天的桐树巷
我悄悄剪下一段花好月圆
等待你穿巷而来的笑颜
谁又知在巷弄来来往往的路上
都是别人红艳的爱恋
要在人间选择一条道路
桐树巷,我应该到你那儿去
去你的青石路上徘徊
听听老祖父年龄人的咳嗽
我必须写下巷尾的土地庙
写下庙前木柱上摇荡的杏黄旗
它是桐树巷唯一的旗帜
它一直把幸福的海岸
飘送到四面八方
如果要用一句话,最简单地表达诗人对桐树巷的感情,无疑这一句极为合适,而这一句,也是最打动我的诗句之一:
桐树巷,我是陪你度过深夜的人
写乡村的诗人很多,古今中外数不胜数。但是一般只是把乡村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诗人所爱乃遍地野花、袅袅炊烟,跟村里老百姓的人文感情和人间命运,相距十万八千里。那些诗人只是乡村过客。徐勇华却不一样,他自己是乡村人,一辈子生活在乡村,他对乡村的感情,他跟乡村的血肉联系和精神依傍,跟其他诗人大不一样。他不是乡村诗人,他是乡土诗人。
什么是乡土诗人?命运把他与村庄和田垄紧紧捆绑在一起,无可逃脱。乡村诗人随时可以拔腿远遁,乡土诗人却身不由己,只能陪着乡土感受一切喜乐与悲戚。他若爱乡村,一定爱入骨髓,其他诗人无法比拟。他若恨乡村,一定也恨入骨髓,其他诗人无法知其沉重。
作为一个生活在城乡二元结构时代的诗人,无论爱乡村还是恨乡村,都有无可摇撼的一百个理由。
徐勇华对乡村是爱是恨?是不是也经历过严肃而痛苦的选择?作为无数次“度过深夜”的人,其心其灵早就超越功名利禄、山水花草以及柴米油盐之惠,诗集中无法看出他选择的痛苦过程,只能感受到他不但是乡村的歌者,也是乡村文化的守护者,乡村天地万物和乐幸福的体验者。庄子总是感受到宇宙有一种力量,能够“磅礴万物于一体”,命运,已经把徐勇华与乡村及乡村万民“磅礴于一体”,融汇不可析之。
或许他就是乡土本身。
所以,他对乡下人喜欢的春联,和土地庙,怀着那么深挚的感情。
所以,在他眼里,乡下人的劳动,是那么美,美得神圣,美得醉人。
请看徐永华笔下的春联和门神:
春联是希望与梦想最好的表达
大红的蜡光纸,烫金的汉字
新年,红红彩彩地走出来
在乡村,我看见许多张高贵的脸
我喜欢,在我的眼神里
我喜欢,年画中的陈叔宝、尉迟公
一个司日,一个司月,职责分明
粘贴在门扉,我们敬称之门神
时间早早消失了许多座朝代
他们却以神秘的方式活着
语言如此简朴的一首诗,却浓缩着一部中国历史,那真是亿万乡民的血脉。春联和门神,承载者中国人的人文倾向与选择。
徐勇华笔下,渔民的劳动,是如此具有诗意:
点燃早香的旅人,别再祈祷了
脱去你的外衣和鞋袜,请跟我走
看,我故乡口衔湖鱼的歌手
正在湖水中央,以网为舞
浪花四起,飞溅美丽的金黄
来吧,亲爱的旅人,朝着湖光
驿动的方向,那片神秘的纯蓝中
一张张网,从天空到湖面
从湖面到渔舟,扯一片
扯一片的是我故乡的阳光
也许你会觉得诗中的我及应邀而来的旅人,都只是劳动的旁观者,诗人所咏乃旁观者之欢欣。如果你认真体会一下诗人对白蔷薇的叙说,就不会这么理解了。该诗与撒网打渔诗乃互文也。
那时我在一幢殿宇的墙刮腻子
一刀一刀地把黑墙刮成蔷薇的白
我突然想刮出一个白花环
一个能够献祭四月的大花环
相对山杜鹃,我喜白蔷薇
喜它开过的白昼,把月亮比下山岗
喜它小心地开在小道,沟坎
不为张扬,只因倔强
劳动是付出,赏花是拥有,诗人徐勇华把付出与拥有之矛盾,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融汇在一个装修工人的刮腻子动作中。付出与拥有的界限已经消失。诗人对于乡村事物的热爱,与对于劳动的热爱,完美地融为一体。或许唯有禅悟之中才能有此神来之笔?
诗集中让我欣喜和感动的作品特别多,还有许多段落都想在此展示一番(比如写蒲公英的,写打工伙伴的)。细一想又觉无此必要,一册在手,珠玑尽有。读者自可按照自己的喜好,发现自己的珠宝。
徐勇华不慕时尚,朝朝暮暮徜徉在自己的村庄,自己的田垄,自己的桐树巷,以喁喁轻言,吟诵着自己的春联、土地庙和闲花野草,展现着自己心灵深处的喜与忧、痛与乐。这才是不失本色的乡土诗人。孔子说,君子务本,乡土就是中国之本,也是人民之本,更是诗人之本。
乡土中国,需要自己的歌者,徐勇华就是乡土中国的歌者,是诞生于中国乡土深处的真正的乡土诗人,是乡土中国的乡土心。
跟诗人一样,我也是在“喜鹊歌唱的村庄”长大的乡下人,所以,一读其诗,思绪就直奔自己的田垄,自己的桐树巷。毕竟,我们共有一个乡土中国,共有一颗乡土心。
作为一位诗人,徐勇华的艺术世界和精神世界,当然不像本文所言如此简单。若无炼狱之煎熬,哪有这般诗意盎然的超越和纯净。若无天地大德、生死大悟,哪能如此宁静地归宿于乡土之淳朴?诗集中反复出现“孤独”一词,诗人甚至说“鄱湖是我一滴真实的泪”,这提醒我们去揣度诗人精神世界的深度、广度与复杂度。“命运赋予我的特权向来是孤独”,这句诗包含着多少暗示。但是,接下来诗人没有发泄一句怨愤或忧伤,而是开朗地吟道:“今天我要在走过的每一朵上标注/我有足够的力气与汗水/从一个天涯到另一个天涯。”这种暗夜花开似的转折简直令我暗暗吃惊,甚至真心为诗人骄傲。有了这种豪迈和雄放,还有什么过不去坎?还有什么熬不过的夜?
诗人能超越孤独,超越人性深处的柔弱与黑暗,最后明丽而又伟岸地歌呼于乡间,跟他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一个谈诗论道的小环境,密切相关。一首诗在诗人的心间,有一个酝酿、成熟、呈现的过程,一个诗人,在宇宙的心间,也有一个酝酿、成熟、呈现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许多因素的扶持与滋养,小团体、小环境是必不可少的滋养之一。这是徐勇华的幸运之处。
在我的家乡,诞生了一位乡土诗人,他的诗作,让我如此欣喜,如此感动。吾国有过真正的乡土诗人吗?我没有认真考察过。至少从徐勇华开始,算是有了。他是乡土中国之歌者,是吾乡之光荣,也是吾友之光荣,也是为友之光荣。我要调动吾乡所有的蒲公英、所有的白蔷薇,为这位诗人欢笑!
欲言者甚多,能写者甚少。谨以此文,陪徐勇华的诗集上路(从一个天涯到另一个天涯)。诗人当然需要读者陪伴,往后我愿意永远是徐勇华前几位读者之一。
--20200619日,写于北京北小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