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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992】组诗
《苏州渡》
从光复西路上的上海木材一厂过苏州河
有轮渡码头。铁驳船十分钟一班,两分钱
过渡的口音大部分是淮北,皖南人
间杂着川鄂湘音,赣音几乎可以省略
只要有月光,朦朦月,弯钩月
我一定会坐一次轮渡,挤上船顶层
船到河心,所有喧哗与黑暗比水更平静
我像个幸存者喃喃自语
若厂里放月假,从晚上十点始
我坐在渡口等时间,等最后一班船
十一点坐过去,十一点半坐回来
再最后一个走出空荡而又膨胀的渡台
苏州渡死过一个
女人,三十多岁
下夜班被强奸,有人说是歹徒抛尸
后来我在那等时间冷不丁会听到扑通水响
然后吹来有别于人间的风
《苏州桥》
与苏州渡对应,苏州桥是过河的方便法门
它对待过桥客一律平等,温情相待
它的光影,模样与表情有标致的江南
它谦卑地让河水穿膛东流
拉二胡,耍猴,乞丐,变戏法的
人力车,挑工,卖碎食糖果的
烟雾,尘埃,叫卖声
景象与《清明上河图》中的天桥一般
在桥上看日落玫瑰色的云总被高楼遮掩
倘若河中飘来乌篷船,我立刻精神
像悬在空中站着,神秘的船拖曳我的视线
待我从桥下到河堤它们已消失于河弯
最是厂里发了工资我必去苏州桥
掏五角线给老货郎,他用小竹筒把瓜子
细心地装满我的两个裤口袋。我一路
吃到南京西路,城隍庙,上海外滩
《木材一厂的老曹》
车间最早来最迟去唯有老曹
一个人谈老曹无儿无女,一个人谈老曹纯巢一个
一个人谈老曹不上班就会发疯
老曹背对着他们,帮助我理着纸薄的面板
他动作娴熟,清晰,细致又精美
他与我一样单独沉默,汗淋淋手下面
堆叠起比纸薄的木面板
老曹是二车间压板组的组长
五十多岁,脸比树的肌理还要沧桑
他喊我“江西”,也喊“小鬼”
对别人说这临时工有文化不能干重活
让我每天拉斗车在三四米的距离内运芯片板
有个本地年轻的正式工找茬巴我一掌
老曹领着哭泣的我去工会告状
后来那个人调走了,扣掉一月奖金
老曹说:小鬼,有我在,你别怕
十二月加晚班,老曹给我一件棉大衣
我像一片寒风中的叶子裹进去
“月底我辞工,回乡准备明年的
高考复习”
我把唯一的秘密告诉老曹
《上海木材一厂的仨女工》
1、
食堂门口,她拦住我
“给你”,她递来一叠饭票
她一米五六左右,瓜子脸,短发
我惊悚的目光说出陌生
“我要回乡,厂里没有其他朋友”
“每次遇到你总是对我微笑”
“这个月的饭票你拿着”
她转身走了我还没理好慌乱
在厂里我一向凝眉低首,赶路
何时对她微笑?我一头雾水
后来我每天在食堂用饭票买一个千层饼
这之前从来是看看而已
2、
孩子父亲车祸去世已两年
孩子读三年级,成绩一直不好
我没文化,请
家教又请不起
晚上你能去
辅导孩子吗
住我家吧,我们同组上下班方便
晚饭我煮,我可以帮你洗衣服
她语急,眼含泪水等我答复
我一时怔忡,两耳嗡嗡,莫名其妙
千万别去,她命里克男人
去了她会把你一口一口地吃掉
一个有些猥琐的矮男工揪住我耳朵
似乎要把我塞进圧板机
3、
“你猜猜我多大?”
“不知道,可能二十二岁左右”
“哈哈,我三十一了,参加工作已十年”
开电梯的上海女工刷亮了我农民的眼睛
她脸上闪烨的光亮与玲珑的身型
契入了大都市的千万种风情
她照着镜子,抚弄着眉毛
她涂抹嘴唇的东西,我看不懂
她要我在电梯内多待会。从一楼到七楼
她一遍遍来回控制电梯门。她的眼神
她的笑,诡异得令我恐惧
有几次,我都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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