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铁轨弯又长
去年国庆节回都昌老家,第一次从广州直接坐火车到蔡岭(都昌站),不需要在九江换乘。
都昌站,于2017年年底正式营运,从此结束了都昌不通火车的历史,并且让都昌直接进入高铁时代。
我提前在网上订好了卧铺。车厢里,窗明几净,开着空调。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开水间、盥洗间,卫生间,一应俱全。我躺在床铺上,听着火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思绪纷飞,想起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两次乘火车的情景。
一九九五年六月,我和夫君终于结束近六年的牛郎织女生活,一家人即将在广州团聚。从赣北的小县城,迁往南国大都市;从一所县城中学,调往著名的高等学府。多年的梦想得以实现,我兴奋不已。怀揣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我扶老携幼,拎着锅碗瓢盆,带着几麻袋书籍,开启了南下广州之旅。
一大清早,我们搭乘从都昌码头开往南昌的客轮,在鄱阳湖和赣江漂流八九个小时后,抵达南昌。所幸,都昌有外甥女婿护送,南昌有在那里读书的侄子接站。一路顺畅,办了托运,上了火车。
可是,车上的情景让我始料未及。人太多了,过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侄子帮我买的是两张站票,一个座位都没有。我一行三人,妈妈是六十八岁的老人,儿子还不满三岁半。妈妈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挎着一个塑料桶子,被人群裹挟着,在过道里不得动弹;我肩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拎了两套朋友送的瓷器,被阻隔在车厢入口处,无法向妈妈和儿子靠拢。
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一时乱了方寸。老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这接下来的十五六个小时,怎么办?我自己年富力强,还经得起折腾,可妈妈太老,儿子太小,这漫漫长路,如何捱过?这是六月份,既非春运,也不是节假日,车票咋那么紧张呢?
不行,我必须要和妈妈儿子在一起。此时,我完全没有了平时当老师的斯文劲,像一个泼辣的女汉子,一边使劲地往前挤,一边大声吆喝着:“对不起,请让一下,我妈妈和儿子在前面。”
“妈妈!”是儿子稚嫩的声音。他扬起小手招呼我,可爱的小脸白里透红,像一只刚刚成熟的嘎啦果。似有一股春风拂过心田,我焦躁不安的情绪即刻舒缓下来。
咦!妈妈不是站着的,她坐在椅子上,儿子坐在她的大腿上。一排三个人的椅子,坐了五个人,中间没有一点缝隙。我奋力挤到妈妈面前,疑惑地望着她。妈妈指着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说:“这位大姐菩萨心肠,看我年纪大,还带个孩子,就腾出位置让我坐。”我连忙向那位好心的大姐道谢。通过交谈,得知她也是去广州。她旁边坐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刚刚参加完中考,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她侄子。她要送他们去广州的建筑工地,让她丈夫带着干活。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不念高中了?”教师的职业习惯,让我脱口而出。
大姐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两孩子都不好好念书,成绩差,将来肯定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赚钱。”
我心里一阵悲哀,却无法责备她的短视。农民最讲究实际,可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孩子成绩好,有希望考大学,他们即便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念书。如果孩子成绩差,则早早地让他们辍学打工。
我勉强笑了笑,毫无底气地说:“读书也不完全是为了考大学。读书多一些,对打工也有好处。”
“您是老师吧?”坐在对面的三个女孩中的一个突然加入谈话。她约莫十七八岁,瘦瘦的,模样挺标致。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有些好奇,难道我脸上写了“老师”二字?
“您的气质温文尔雅,再加上您说的话。”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她仨便挤在一堆,空出一大块地方,把我按在座位上。
原来她仨是新建县人,在东莞一家台资制衣厂当车工。两年前初中毕业,正是十五岁的豆蔻年华。她们觉得读书辛苦,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相约一起南下闯荡。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都差不多成机器人。两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休假回家。
“确实,打工也需要多读书。我们都后悔死了。我们厂几百人,高中生不多,都是老板的香饽饽。他们在流水线上干了一阵子,不是调到办公室当文员,就是成了车间的头目。只有我们这些初中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还是原先说话的女孩。听她言谈中的沧桑,一点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知对面的大姐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是否有所触动。
还有一次乘火车的经历,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一九九七年暑假,我调到广州后第一次回老家探亲。返程的时候,特意带着儿子去他大姑姑家。当时,他大姑姑一家住在瑞昌县的武山铜矿。
第二天我要回广州,我想请大妹夫委托车站的熟人帮我买一张火车票,没想到他说:“不用买票,我已经跟一位熟人打好了招呼,到时候他可以带你们上车。”
我心中窃喜,又可以省一笔钱了。那时候,我们刚到广州,白手起家,工资不高,囊中羞涩。能不用花钱坐车,当然求之不得。也许这就是人穷志短吧。
我记得那天很热,我带着儿子坐了一辆武山铜矿到九江的顺风车,在火车站附近下了车。我按照大妹夫的交代,去车站找他的熟人。谁曾想,当我找到他上班的地方,他同事说他出差了。
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说好了吗?我大学毕业便当了老师,根本没有多少社会经验。遇到这样的意外事件,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售票处买票,被告知当天去广州的火车票全部售罄;我想给大妹夫打电话,却没有记下他的办公室电话;我想去同学家借住一晚,通讯录里没有一个九江人的联系方式。思来想去,我决定在附近的旅馆住一晚,第二天再走。
“妈妈,我饿了。”可怜才五岁多的儿子,大热天跟着我一路奔波,一直不吵不闹。
“乖儿子,妈妈这就带你去吃饭。”
一家小饭馆,摆了几张方桌,顾客不多。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在饭店吃饭的习惯。
“大姐,你要去哪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到我对面,主动跟我搭讪。
我本能地警惕起来,但还是实话实说:“去广州。”
“买好票了吗?”他看上去不像坏人。
“没有。”我有些放松警惕。
“我这里有一张票,你要吗?”他把一张火车票摆到我面前。票面上明明白白写着九江到广州,时间是当天下午四点多。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黄牛党?我又警觉起来,问:“多少钱?”
“票上写着呢。我不是倒票的,不会多要你的钱。”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
这么说来,我们今天就可以回广州了?我内心一阵激动,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票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去售票处验证。”他一脸的真诚。
“好,成交。”尽管是一张站票,我还是感到很高兴。不用在九江多待一天,不仅节省了时间,也节省了一笔开支。
可是,我还是高兴得太早,有些事情根本是你预想不到的。我们在候车室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了晚点的火车。
这列火车是从合肥开出的,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绿皮火车,没有空调,窗户可以打开。当它像老牛一般喘息着,“哐当”一声停住时,早已等候在站台上的旅客,潮水般涌向各节车厢的门口。我牵着儿子,也随着人流,到了其中一节车厢的门口。
可是,车门迟迟没有打开,人群像煮沸的开水,骚动起来。“开门!开门!见鬼了!”人们叫喊着,咒骂着,可车门依然岿然不动。要知道,这是过路车,总共才停三分钟。
看见人们争先恐后地从开着的窗户爬进去,我也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将随身的包袱扔进车厢,把儿子托送了进去,脱下高跟凉鞋扔了进去。我双手紧紧地扒着窗沿,双脚使劲往上蹬。可我身子笨重,手上又没力,根本爬不上去。这时,火车就要开了,列车员在喊着“关窗!关窗!”坐在窗边的旅客,将一些正在爬的人往下推。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不要推我!我儿子在里面!请拉我一下!”
一双陌生的大手,拉住了我的手。这不啻是给一个溺水的人,送来一根救命稻草。“谢谢!谢谢!”我说着,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一只脚跨过了窗沿……
我终于上了车。“呜——”汽笛长鸣,火车开动了。我紧紧抱住儿子,瘫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把儿子一个人丢在车上了。如果把儿子弄丢了,我该怎么办?
火车到站不开门,只能从窗户里爬进去,这样的场景我在电影里看过。那不是因为躲避战争,就是因为躲避自然灾害。可我只是暑假回老家探亲回程,竟扮演了一次难民的角色。那些农民工,他们每年像候鸟一样在家乡和务工地迁徙,又该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
在车上,我花了三十元买到了一个座位,我和儿子的旅途因此舒服了许多。我至今没想明白,在那样一辆拥挤的列车上,竟然还有空位,被人霸占用来赚钱。
在车上的十几个小时,在闷罐一般的车厢里,没有水喝,也无法上厕所。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煎熬。
但我并不觉得多么痛苦。在经历了前面一番折腾之后,看着儿子在我怀中甜甜地酣睡,心中没有抱怨,只有感恩。
夜渐渐深了。我收回思绪,拉开窗帘,注视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勾勒出远山、田野和村庄的剪影。一条铁轨,像一条巨龙,时而弯曲,时而笔直,一直伸向远方。想起余光中的散文《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我也很喜欢里面引用的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句,默念道:“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