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老屋对我有着太多太深的记忆和眷恋。
我的家乡世居鄱湖水滨,三山环抱。村落的前面是鄱阳湖一条不长但很宽的湖汊,名叫黄金堰。村子地势比较低。每每汛期十有六七湖水漫过稻田和池塘。再高一点就在老屋的门槛下,门口滩上则游鱼穿梭,放学后成为我们一群孩子的乐园。
据祖母说,老屋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高祖大兴土木,一下建起三橦房子。祖堂的前进及二进和门楼,东西两栋八间棋盘屋。我家的老屋在祖堂的东面,和祖堂连成一线。踏上三层大理石台阶,跨进红石雕琢的门槛,前面一进是小厅,穿过穿枋是一座天井,四水归堂。后面是主厅堂,非常宽敞,可以摆放十桌以上的酒席。照壁上有一“诗礼传家”的匾牌,据说是高祖的好友曹县令的墨宝。匾牌下面是“百忍堂”三字的黑底镏金横匾,两旁的立柱上是父亲手书的正楷对联,“一勤天下无难事,百忍堂中有泰和”。红底黑子,请人用樟香木薄板雕刻。主厅堂的后面叫倒铺,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手里改建的,所以至今还记得。厅堂的两旁,各有东西厢房,东西主卧室和辅卧室。老屋的整个支架是由四叠屋树支起的横梁斗拱和穿枋。室内尽管没有过多的雕龙饰凤,却也显得十分古朴典雅。屋顶的两旁,是前后各四层的马头墙和燕雀尾。四围墙六尺以下大多是三六九的厚砖,均用石灰封缝。大门高大的红石门梁上,雕刻着双龙抢宝的图案。
天井下面的阳沟四周,铺设了几圈厚厚的青砖,非常光滑。一到夏天,儿时的我们兄弟姊妹,就在祖母早就铺好的席子上打滚和嬉戏。阵阵的河风拂动着门口塘周围几十棵古老垂柳的清凉从八面送进老屋里来,心里有说不出的凉爽和惬意。小弟小妹不小心也会滚到阳沟里,有时摔得鼻青脸肿。父亲就买来四块大青石板将其覆盖,这样就安全了许多,也增加了一大片我们游戏的空间。下雨天,母亲就移开青石板,祖母就拿上两个木桶张水。天井的四周,一条条大大小小的白龙飞舞,从天而降,好不热闹。我们则每人拿根棍子,和阳沟里早就放养的几只大小乌龟逗乐。满身淋淋漓漓,浑然不觉。被祖母几次高声的责骂后,才悻悻的罢手。每逢过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杀猪后,我和大弟争抢猪尿泡,然后把它吹大,用线系牢后,用根小竹棍吊着,到处炫耀。而父亲却做着一样复杂的事情,将猪肉和猪内脏一条条一件件挂在天井下面周围的铁钩上加以冷冻。我们兄妹则总朝那里望着,数着,盼着,流着口水,希望着大年夜一顿丰盛的晚餐快快到来。
老屋的前面是一块方滩,面积约三分地。既是我家的嗮场,也是公用的戏台。我还依稀记得那里经常演样板剧,也放过黑白的电影,还在那里斗过地主和坏人。但我模仿戏文里最多的却是杨子荣和李玉和,而从不学像座山雕那样的坏人。每逢暑假,少年的我白天在生产队混了一天工分后,傍晚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滩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脸盘一脸盘端水将地面打湿降灰降温。洗完澡后,就和大弟将老屋里能睡能坐的竹床,长凳,椅子一股脑搬出来,并摆放得井井有序。吃完饭后,月亮东升,繁星满天。爷爷伯伯,大婶大嫂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手拿一把蒲扇,有的还带把椅子,三三两两来到滩上。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太少,太单调。因此,他们缠着我讲传。记得十三岁读初二的那年暑假,我就给他们讲完了《罗通扫北》和《薛仁贵征东》两部评书。父亲有时回家,拿把竹椅子坐在老屋的门口扇风,仿佛也在听。第二天他对我说封资修的东西不能乱讲,并很生气的样子。但我看得出他暗地里却是很高兴的,觉得儿子或多或少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老屋的东厢房是我结婚生子女的地方。结婚前,老屋的内部进行了一番改造。地面全用三合土铺就防潮,墙壁用石灰粉得雪亮,楼板和四周的鼓皮全都装饰一新。屋顶全部翻瓦并增加了几处明瓦。改造后的老屋显得非常亮堂。为了不影响老屋的外部美观,新房没有开大窗,只在靠天井处的鼓皮上装上玻璃采光。后来弟妹们都长大了。九二年,父亲在离老屋七八十米远的地方建了一栋新屋。从此,我们一小家四口就离开了老屋,到那里居住。但总觉得很不方便,心里疙疙瘩瘩,若有所失。
九八年,特大的洪水又一次漫过了老屋的屋顶。父亲心急如焚,身体被彻底摧垮。后逢政策集体搬迁,父亲又力不从心。拆掉老屋,父亲极不情愿。望着在泥水中荒凉的老屋,父亲心情非常复杂。在纠结中, 父亲终于决定拆掉它,并独自一人在黑暗潮湿的老屋里住了三夜。一月后,父亲在老屋的旧基上整理砖瓦时突发急病,溘然西归。
每当我住在这宽敞明亮的高楼里时,梦中时时记起在老屋里我儿时的欢愉,看见父亲清瘦的脸庞,醒来便很不是滋味。今值父亲去世十周年之际,谨以此文来祭悼我的父亲和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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