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岭春秋
一
随着缆车晃晃悠悠地降落,我第二次登上了篁岭——一座挂在悬崖上的村庄。
恰是仲春时节,清明前夕,我来赴一场油菜花的约会。
可是,我来晚了。传说中的千亩梯田油菜花已开到荼靡,正是绿肥黄瘦。那种金灿灿、明晃晃、铺天盖地的壮观景象已不复存在。大自然仿佛是一位变化无常的画家,时而以金黄为主色调,浓墨重彩,将篁岭渲染得金碧辉煌;时而又改用绿色为主色调,把篁岭描绘得绿意葱茏。
我有点沮丧,嘟囔道,怎么就谢了呢?不是说好篁岭的油菜花要慢一个节拍吗?前两天在杭州建德,我们还与轰轰烈烈的油菜花撞个满怀呢。
同行的玫瑰姐安慰道,没关系,我们还赶上了尾声。你看山顶那边,不是还有一些油菜花吗?走,我们到桥上看看去。
穿过古色古香的天街,再走一段下坡路,便是气势恢弘的垒心桥。2017年初冬,第一次上篁岭,我们的步伐止于天街,没能踏上这座网红桥。
还没到桥头,一场春雨骤然而至,似乎想阻挡我们上桥的脚步。
下雨啦!下雨啦!游客们叫喊着,一个个向着可以避雨的地方冲去。我和玫瑰姐对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地撑起了雨伞,继续前行。
到了,就是这里,电视剧《欢乐颂2》的取景地,关关和谢童追逐玩耍的地方。虽然我们早已过了追星的年龄,但想到这里曾经拍过当红的电视剧,内心还是有点小小的激动。
据说垒心桥是国内颜值最高的玻璃桥,全长298.15米,垂直高度达97米,中间有48米铺设玻璃。在如此高的玻璃栈道上行走,我们会恐高吗?我们的心会跳到嗓子眼吗?
因为下雨的缘故,桥上的玻璃朦胧一片,根本看不到桥底下的风景,也就感受不到高空的刺激和惊惧,我们的心妥妥地在胸腔里正常跳动。
我和玫瑰姐,两位年过半百的文艺老年,像两个青春少女,享受着雨中漫游垒心桥的乐趣。一会儿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行走,一会儿又站在桥边极目四望,似乎要将四周的风景悉数摄入眼底。
的确,油菜花不再鲜妍,开始结出绿油油的菜籽。从天街那边望过来,层层叠叠的梯田,肆意地铺陈,从山岭到峡谷,又从峡谷到山岭,连绵起伏,像大海上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但从垒心桥这个角度遥望,一层层的梯田,呈现出各种不规则的形状,自然地弯曲,线条十分明晰,好似大地的指纹一般;再俯瞰近处的一垄垄油菜田,宛若一张张碧绿色的地毯,上面点缀着少许的黄花,迷蒙的雨雾给它披上了一层薄纱。这时候,有三三两两的游客,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打着雨伞在阡陌间行走,田野便幻化成一幅立体的、静中有动、浓淡相宜的江南写意画。
如果说油菜花盛开的时候,篁岭是一位盛装的新娘,洋溢着华贵动人的光彩。那么,油菜花纷谢后,篁岭则像一位初孕的少妇,显露出一种沉静雅致的风韵。华贵之美,固然叫人赏心悦目;沉静之美,又何尝不令人心旷神怡?谁说我们错过了篁岭最美的春天?
我将目光投向东面的天街,朦胧的雨雾中,高低错落、粉墙黛瓦的徽式民居,被山峦簇拥,被梯田环绕,静谧而安详,仿若仙境。
我的心安静了。
二
2017年初冬,我第一次登上篁岭,立即被色彩斑斓的晒秋所震撼。
其实,我对晒秋并不陌生。我的老家在赣北山区,距离婺源也就一百多公里,气候环境和风俗习惯差不了多少。一年四季,村民们喜欢用大大小小的晒筐在自家门口晾晒农产品。春天晒芥菜、竹笋;夏天晒麦子、黄豆、辣椒;秋天晒南瓜、红薯、芝麻;冬天晒萝卜、豆折。大都是把晒筐平放在地上,或者用两条板凳支起来晒。从小到大,感觉这一切太稀松平常。没想到,篁岭的晒秋,却晒出了最美中国符号,晒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农俗文化。
江南多山,绝大部分村庄依山傍水,分布在谷底洼地。篁岭,是江南地区少有的山居村落,地无三尺平。数百年来,恶劣的居住环境,激发了村民的聪明才智和创造能力,他们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寻求新的平衡点,随山就势,将几百栋民居建在一个五百多米的山坡上,错落有致,蔚为壮观,在传统徽式建筑的基础上,有了开拓创新。
同样是白墙黑瓦马头墙,山下的房子是两层,山上的房子却是三层。第三层用来做什么?晾晒。村民们在二楼前门拦腰上下砌墙,形成一个平层屋顶,三楼窗前搭建的水平木头架支在二楼屋顶上,形成一个坚固耐久的晒台。长长的木头架托起圆圆的晒筐,既不占地方,又便于收藏。每当太阳升起,家家户户的晒台便成了晒筐的世界,五颜六色的农作物与黑色屋顶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晒秋人家风情画。
晒秋并非秋季专属,一年四季都有展示,只不过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晾晒的农作物更加丰富,颜色更加绚丽。
我们去的时候,时令是初冬,正是江南的深秋季节,整个篁岭像是上帝打翻的调色板,五彩缤纷,艳丽夺目。
我们站在晒工坊的楼顶。这是欣赏晒秋的最佳位置。你看,家家户户的晒台上都摆满了圆圆的晒筐,晒品有红彤彤的辣椒,金灿灿的菊花,黄橙橙的玉米等。如此景观,一家一户已足够让人驻足观赏,如果是一家挨着一家,一层连着一层,整个篁岭上上下下,一百多户连缀在一起,这场面,简直惊心动魄,令人惊叹!
这是一场视觉盛宴,也是一场民俗盛典。络绎不绝的游客,挨挨挤挤,都在寻找最佳的位置。他们手里的相机或手机卡嚓卡嚓响个不停。
篁岭晒秋,晒的是村民的勤劳智慧,晒的是村民丰收的喜悦,同时也把村民的日子晒得红红火火、亮亮堂堂。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来婺源之前,我刚刚回去过。曾经的徽式民居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外表几乎千篇一律的楼房,且大多是关门闭户。记忆里的晒秋场景再也无处可寻。本该是丰收季节,田野里却安静得只看到鸟儿飞过。
我突然懂了。那么多的画家、摄影家来篁岭画晒秋、拍晒秋;那么多的游客来篁岭看晒秋,他们,是来寻找一份远去的记忆,寻找一份永不老去的乡愁。
三
篁岭,不仅有最美的油菜花,有令人震撼的晒秋,还是一个有故事、有历史的古村。在这里,你无意间经过的一株老藤、一棵古树、一眼深井、一截断垣,都可能蕴含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这里的房子,尤其是那些稍具规模的老屋,每一栋都凝聚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承载了耕读传家、忠臣孝子的文化。遗憾的是,我先后两次登上篁岭,皆是来去匆匆,走马观花,没有真正触碰到这座古村的灵魂。
刚到篁岭,听说这里世代的居民都姓曹,我顿时来了兴致。天下曹姓是一家,我母亲姓曹,我也是曹姓后代,我与篁岭还是血脉宗亲呢。
篁岭有一种特别的风俗,不管谁家女儿出嫁,无一例外地要在嫁妆上贴上一枚封条,封条上书写着“山东祖樵国郡上蔡世家五桂堂”十余字。这十几个字,便是揭开篁岭历史的一串密码,它告诉人们,篁岭的曹姓祖先来源于河南上蔡。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移居此处?他们为什么要爬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从北方来到南方?
史料记载,唐朝末年,天下大乱。从北方迁移出来大量的难民,一路奔向江南。其中从今河南上蔡,来了一批姓曹的百姓,他们在古徽州的歙县停留了下来。其后,一些曹姓家族又开始向古徽州的其他地方迁移。其中有一族人,来到了晓鳙村定居。
晓鳙村,就是我们在垒心桥上远远看到的那个山谷里的村庄,离篁岭不远。这让我想起听到的一个传说。
明宣德年间,晓鳙村有一位叫曹文侃的村民。有一天,他在离村庄不远的山岗放牛。到了傍晚,耕牛死活不肯走。曹文侃烧了一堆火给牛夜间取暖,并说,我明天早上再来,如果这堆火不灭,说明这里适宜居住,子孙后代生生不息。临走时,他还将手中赶牛的竹鞭插于土中。第二天早上,曹文侃来到山上,看见火堆还没熄灭,而插入土中的竹鞭竟长出了新叶。曹文侃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带领家人由晓鳙村迁至这个山头居住。曹文侃成了这个村的开山始祖。后来,牛鞭繁殖的竹子遍及山头,故将村庄取名为篁岭。清朝道光年间的《婺源县志•山川》有记载:“此地古名篁里,篁岭。县东九十里,高百仞。其地多篁竹,大者径尺,故名篁岭。”
传说总是神奇的。但篁岭的确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几百年来,曹氏家族在这里繁衍生息,兴旺发达,成了一个藏龙卧虎之地。清代户部尚书曹文埴,军机大臣、大学士、太子太师曹振鱅,他们的故乡就是篁岭。
进入天街,经过一座宏伟的牌坊,我看见上面刻有“圣旨”二字,不禁驻足观赏。心想,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村,竟有一座如此气派的牌坊,并且是奉旨建造的。如果村里没有人在朝为官,并且地位显赫,怎么可能得到皇帝的垂青呢?
徜徉在天街,好似走进了一座徽派建筑艺术博物馆,一栋栋深宅大院,或恢弘壮丽,或庄重典雅,或精致奢华,无不彰显主人的非富则贵。可惜,树和堂、五桂堂、慎德堂、京卫府、竹虚厅,我们只是路过而已,听导游蜻蜓点水般介绍一番,留下的只是浮光掠影的印象。
其实,篁岭的兴盛,与明清时期微商发迹大有关系。婺源,曾经是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一。1934年国民政府为了围剿中央红军,才将婺源划归江西管辖。所以婺源,在文化传承上,与徽州是一脉相承的。
俗话说,无商不富。微商鼎盛时期,不少篁岭人也出外经商。发迹之后,便回到故里,建房、修祠、铺路、架桥,将整个村落建造得气韵不凡。可以想见,篁岭,确实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不然,我们今天哪能见到一座原汁原味的徽式古村落?
随着徽商没落,篁岭也渐渐沉默,慢慢地,隐在深山无人问津,以致沦为成一个贫困的山村。只有那日渐老旧的白墙黑瓦,一年又一年,诉说着曾经的兴盛和繁华。
在篁岭,我听到有游客说,这是一个死村庄,原住居民都搬到山下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旅游而设的,是假的。
我陷入了沉思。
一个濒临消亡的古村,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在有识之士的谋划下,终于华丽转身。村民们告别了“生活在岭头,劳作在平地”的生存状态,告别了贫穷和落后,住上了山下的新居。他们有的开起了农家乐,有的到山上上班,过上了安稳而富足的生活。
山上的旧村落,经过改造旧貌换新颜。年久失修的宗祠重新矗立;破败的大屋修葺一新;坍塌的农舍得以改造;传统的晒秋发扬光大;农耕文明星火相传。篁岭,重现了“窗衔篁岭千叶匾,门聚幽篁万亩田”的美好景象,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这,难道不是传统古村最好的蜕变方式吗?